憶楓最先耐不住性子，傾身上前，湊到花傾顏面前低聲道：“什麼秘聞？”
“唔——”花傾顏正在思索如何開口，冷不丁被他打斷了思路，不由搖頭嘆了口氣：“說起來，我還沒有確鑿證據，只是猜測，不可妄度。”
“漾兒。”他忽然轉頭去問一旁靜坐的秦漾，眉宇間是少有的凝重：“月神宮的徽記，可是一彎銀白新月？”
“不錯。”秦漾點頭，“月上有花，花樣繁複，乍看之下煞是華麗，通常刺繡於右手袖口處。”
“那便是了。”花傾顏吁了口氣，左手一下一下敲打着案几，“我說他怎地這麼厲害，差一點被人發現。”
“不出所料的話，月神宮已派人來到了京城。”
此話一出，衆人臉色皆爲一變。
“難不成你跟蹤了月神宮的人？”秦漾這纔有些動容，不可思議道：“當真不怕丟了性命，憑武藝和術法相互抗衡絕對佔不得一絲上風！”
“可還記得午後神色匆匆的那名男子？”花傾顏慢悠悠道，摺扇在手中敲了一下，“我跟蹤的是他。”
秦漾一愣，忽然想起那方面積不大的檐下，他和她並肩躲雨，他的不告而別，下意識地用手撫弄了下腕間絲帩，悄悄將它藏進了袖中。
那個男人的確神色匆匆，不過他毫不瞭解對方底細貿然跟蹤，實在令人不得安心。
“他是月神宮的人？”憶楓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末了又看看戰嘯，“小戰，花狐狸這番可是冒險爲你，連我都不曾受到他的這般重視呢。”
“他呀——只是棋盤內的一枚士卒，更大的引線還在後面。”花傾顏自始至終沒有一句明確的話語，似乎對於這件事也頗有疑慮。
“他同月神宮來往並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的身份，唔，好像越來越複雜了。”
戰嘯靜靜聽着他的絮叨，知道他還在理清腦中思路，也不催促，只淡淡詢問了句：“此人來歷已經查明？”
“你認得的。”花傾顏忽然神秘地對他眨了眨眼，“北靖王府當家總管，宋林。”
一隻麻雀撲棱棱飛入了書房前院，唧唧喳喳叫個不停，雨還在下，滴答滴答，將停不停地潤入土中。
戰嘯猛然擡頭，視線在一瞬間變得凌厲，“是他？”
北靖王府大管家宋林，但凡識得他的人都對他的爲人熟稔於心。此人四十出頭，行事雷厲風行，自小是北靖王高靖的陪讀書童，二人關係十分親密。後來高靖封了王爺建了府邸，便一直將宋林帶在身邊，二人以兄弟相稱，在府內享有相當高的地位，下人們見了他當真大氣都不敢出。
宋林和月神宮人秘密往來，高靖不可能不知道。如果他心裡清楚得很，那麼必與龍血珠失竊一案有關，甚至南陵王入獄，身爲死敵的高靖也脫不了干係。
“不錯，這人五六年來相貌沒變，肚子倒是增大了不少。”花傾顏吐了吐舌頭，語氣無奈而略帶調侃：“這下有得忙了——”
戰嘯聽着他嘆息的口吻，眉頭緊鎖，隱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藩王之爭，古往不鮮，不論日後誰能一舉奪得皇位，久臥病榻的帝王的結局似乎都已無法改變。
朝內局勢已然顯露出劍刃出鞘的鋒利凜冽，那隻冥冥之中主宰朝廷的無形之手，輕輕一勾，便是傾覆天下的變局。
“難道……”憶楓兀自在旁邊糾結了半晌，終於恍然一般小心翼翼道：“前幾日的藩王入獄一案，和龍血珠失竊有什麼關聯？”
他雖然出身商賈世家，卻自小心思散漫隨性，不像他爹爹那樣專注從商，大大咧咧的性格也使他在很多細節問題上比旁人慢了一拍。
“此次定錘之音，倒是由你敲響了呢。”花傾顏甚是欣慰地笑笑，擡手摸了摸憶楓的頭，“不錯不錯，小憶終於長大了。”
憶楓受不了地躲開，忽然想起了什麼，脫口便問：“對了阿顏，你和這位秦姑娘是怎麼認識的？此次這麼重大的事情都把她帶在身邊，她很厲害？”
秦漾本來在旁淡然聽着他們交談，猝不及防被人點了名號，條件反射擡眼看向花傾顏，卻發現對方也正笑吟吟地端詳自己，摺扇在手中一下下地敲着，也不說話，似乎想從她的表情中瞧出什麼端倪。
憶楓乾等得不到回答，不由得疑惑萬分地將頭轉向戰嘯，剛欲開口，戰嘯便長身起立，一把拉過他的胳膊，“戰某和楓還有私事相談，秦姑娘，阿顏，告辭。”
說罷也不等憶楓開口反抗，便大步流星地拖着他一路出了書房。
一陣風起，簌簌的黃葉被風捲落，在空中打着轉兒飄下。
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
書房裡忽然安靜下來。
花傾顏眼見他們離去也不阻攔，閒閒地喝了一口茶，轉過身望着窗外的庭院，視線透過窗櫺也不知看的什麼，渺遠而空茫。
秦漾垂目坐在座位，忽然有些自嘲自己方纔一瞬的緊張。她也很想知道，爲什麼他將顏花樓的籌備工作全數交給陸之行一人負責，反而如此放心地將她帶到衆人面前。那個晚上，她明明已經說得很清楚，自己和他的關係不過是一紙契約，說穿了，只是一人勝出一人敗的賭注，毫無私交可言。
那麼，他所作的一切，又是爲了什麼？
目光復又落在腕間纏繞的絲帩，花紋繁複，質地精良，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之物。他臨走留下系在傘柄的東西，只是爲了證明那是他的傘，還是別有深意？
久居煙花酒巷，看遍世態炎涼的自己，原來內心深處也會對人性中不可妄度的真心，有所期待麼……
想着想着，沒有發覺花傾顏已經站起了身來到自己對面，直到他笑眯眯地彎腰俯視，秦漾才如夢初醒般地一驚，倏地一下縮回手腕，藏在寬廣垂墜的水袖之內。
“呵呵。”他忽然輕笑，直起身子看着她略顯窘迫的臉頰，眉目間有着比山水更朦朧的意蘊，映着燈光的暖黃，有種說不出的親近。
“很好奇吧，小憶的問題，你一定也很想知道答案。”
秦漾擡起頭，水眸微轉，卻是堪堪避之的無謂。
“樓主的想法一向奇特，身爲下屬無意妄自菲薄。”她說得寒涼，硬生生將心頭那抹暖意壓下，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看到他微愕的神情和僵直的身體，忽然間覺得疲倦至極。
“時辰不早，早點休息吧。”說罷她看也不看他的反應，起身便走。
“且慢。”隨着這一句而來的，是一隻柔軟瑩白的手，力道適中，堪堪握住了她的小臂。
“你今日究竟發的哪門子脾氣？”花傾顏疑惑地眨眨眼，不明所以地湊近道：“怪我下午不告而別？還是天氣不好所以心情不好？還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
秦漾背過身去不答，花傾顏卻不罷休，依然緊緊握住不放手，口中不住唸叨：“難道是你們女人那幾天的正常反應……”
“夠了！”秦漾深吸一口氣，甩手大步向前走去，一邊冷冷道：“樓主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我本是從屬之職，還是不要惹人閒話得好。”
花傾顏呆呆望着她翩然離去的背影，一直保持完美的笑容終於垮了下來。
這個女人的脾氣之差，居然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想起初見時高臺之上那一抹硃紅衣裙，實在難以想象那樣一個慵懶繾綣的如花美人有着如此喜怒無常的冷硬脾氣。
爲何將她帶在身側麼？
想到這裡，花傾顏不由得習慣性地揉揉鼻子，露出一個極輕極淡的苦澀的笑。
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爲何。明明是那樣清冷孤傲的女子，卻偏偏想着攜她同行，一路上雖然言語不多，卻也實在不算冷清。或許只是爲了不讓自己旅途無聊，才帶了她一同來破什麼京城大案？可是，又似乎不僅因爲這些。
花傾顏負手站在院內，擡頭仰望皎白的明月，忽然有些迷惑。
曾經以爲自己此生都不會爲了一名女子動了心念，如今，竟是要打破了麼？
還真是膚淺得很啊……他搖頭笑笑，多少女人主動對他投懷送抱，他連看都不屑於看一眼，倒是在這女人手裡碰了不少釘子還覺有趣得很。就因爲那天偶然的驚天一瞥，這一抹紅便印在心底，男人呵，到底還是卑賤的性子，想不到見慣天下美女的自己，有天居然也會栽倒在一個女人手上。
而這些是他萬萬不願承認的秘密，也斷不會讓她知道。
如此與他拉開了距離，也好。
冷月淡淡，將院內之人的側臉映照得清潤而美好。只有在他一人獨處時，內在的沉靜內斂纔會不經意地顯露出來，倒是果真應了世人送他的稱號。
公子如玉，世無雙。
京城北面一家不起眼的客棧內，一位深藍布衣的冷麪青年坐於桌旁，身體挺得筆直，一把樣式古樸的長劍靜靜躺在桌案，劍柄處一個花樣繁複的精巧雕文，細看好似一枚印章，在古舊的劍身上顯得尤爲明顯。
男子正閉目凝神，忽聞窗邊一陣咄咄的撞擊聲，霍地一下睜開眼睛，警惕地扣緊了長劍。
“誰！”
等了半晌聽不到回答，只有咄咄的聲音依舊響個不停。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緩緩放鬆了緊繃的神經，走上前去推開窗櫺。一隻雪白的信鴿撲棱棱飛進了房間，腿間信筒內裝着秘製的信函，乖巧無比地停在桌上，姿態優雅，顯然經過了專業的訓練。
“雪兒？”布衣青年有些詫異，伸手解下信筒，將信在蠟燭上烘烤一陣，隱藏的字跡逐漸顯了出來。
讀着信箋，男子的表情逐漸凝重，長長的劍眉緊緊揪起，似乎遇到了什麼棘手的問題。
他匆匆拿出特質的紙筆，力如蒼竹，草草寫了幾行大字，便將信捲起裝入信筒，拍了拍雪兒的頭，打開窗將它送了出去。白鴿在空中打了兩個轉，對着他咕咕鳴叫了聲，返身投入黑暗，不一會就消失了蹤影。
布衣青年默然做回桌案旁邊，鷹隼般鋒利的眸中猛然射出雪亮狠戾的光芒，如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周身散發出屬於強者的凜冽氣質。
他輕輕摩挲着劍身，彷彿想起了什麼，目光中那點嗜血的狠戾漸漸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