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聿霖那一口氣並沒有支撐他離開多遠，僅僅出了院外數十米，就頹然失去了意識。
秦漾瞧着他那張冷峻似刀刻的臉，忽然覺得似曾相識。
“聿霖……”秦漾喃喃，垂下眼眸凝神思索着什麼。這個人給她的感覺好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在什麼地方遇見過，卻又偏偏想不起來。
“把他拖回去。”花傾顏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話來，當真把她嚇了一大跳。
“這麼危險的人你要帶回去？”秦漾不可思議地瞪着他，不明白這男人究竟哪根筋不對，居然想做出這麼荒唐的行爲。
“吶，不管是敵是友，總不能半夜三更把他扔在這裡不管。若是友，正好收爲己用；若是敵，明日清早被人發現了他躺在這裡呼呼大睡，難保不會打草驚蛇，小戰府內戒備森嚴，再給他服一些軟筋散，三天之內絕對使不出半分力氣。”花傾顏得意地揚脣一笑，看聿霖的目光好像屠夫盯着板上的肥肉。
“唉。”秦漾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想要勸阻，卻又覺得他說得實在有理，“這麼重我可拖不走，再說男女授受不親，要拖你拖，公子，有勞了。”說罷拋了個嫵媚衆生的媚眼，扭頭便走。
“嘖嘖嘖，女人啊女人——”花傾顏望着她嫋娜的背影搖了搖頭，反手將聿霖的手臂跨在肩頭，齜牙咧嘴：“死小子，重死人了……”
待花傾顏將聿霖帶回府邸，已是將近三更。
這位大少爺憑藉一張溫潤如玉的俊俏笑顏成功說服了值夜的丫頭保守秘密——直到第二天清早。
他要親自帶他們見到那個人。
泉州城外，紫竹林。
碧漣漪雙眉緊蹙，看着屬下呈上來的密報已經不言不語沉思了一個多時辰，混亂的腦子仍舊理不出半點頭緒。
“宮主，夜深了，您還是早些休息，不要累壞了身子。”嫣兒心疼地望着宮主近來明顯消瘦的面頰，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卻又不敢開口。
“無妨。”碧漣漪擺擺手，“你退下吧，本宮不需要人侍候了。”
“可是……”嫣兒不放心地上前一步，忽然被她一記橫眸嚇得一哆嗦，“別囉嗦，叫你退下就退下！”
“是，奴婢告退。”嫣兒不敢再放肆，咬着嘴脣匆匆退出了臥房。
近來宮主的脾氣愈發焦躁，動不動就對着下人大動肝火，碧璽宮上下皆過得小心翼翼，生怕哪裡出了差錯惹怒了宮主，飛來的橫禍便降臨在自己頭頂。
碧漣漪重新低下頭凝視那封密函。密函的內容很簡單，只有短短几行字：請碧璽宮主居安思危，莫要多管閒事。否則，後果自負。
沒有署名，但來人附上了一樣比署名更能彰顯身份的東西。
碧漣漪嘆了口氣，用指尖輕輕敲擊着桌案的小木匣。
木匣內，是一條黑色*，同那日在碎玉閣見到的一模一樣。
軀體很小，卻能吞噬人的整個顱腔的詭異蟲子。
這是一封恐嚇信，抑或警告？碧漣漪閉起雙目，忽然感到周身陷入龐大的無力之中。對方在暗她在明，甚至連她的一舉一動都掌握得無比精準，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對手？花傾顏……他這一次，究竟需要面對怎樣的挑戰？
“雪兒。”碧漣漪低喚，一隻雪白的信鴿翩翩然落在她的掌心，“將他送去給左權使，要儘快。”她拍了拍白鴿光潔的頸部，目光中流露出難得的溫柔，“苦了你了，纔剛回來又要飛走，鷹隼的目標太大了，不然倒是可以派赤焰代替你去。”
白鴿眨了眨烏溜溜的眼睛，彷彿聽懂了主人的無奈，低低歡叫一聲，用小腦袋輕輕蹭了蹭碧漣漪的手臂，乖乖站穩等着她將信函拴好。
雪白的身影很快化爲夜空中一枚愈發渺小的白點，載着那封來歷不明的信，飛往遙遠的京城。
碧漣漪重重吐了口氣，連日的疲憊已令她睏倦不已，來不及褪下重重衣衫，就這樣和衣躺倒在華麗的牀榻，沉沉入睡。
睡夢中，她聽到有人細細交談，語調極低，語速極快，像在念什麼咒語。
冗長的碎碎念過後是一句無比清晰響亮的話語，辨不清男女，從虛空中傳入耳脈，威嚴而詭異。
“請碧璽宮主居安思危，莫要多管閒事！”
“啊！”碧漣漪猛然驚醒，入目是熟悉的臥房，燈芯還是方纔挑好的樣子，看天色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
果然是太累了麼……碧漣漪揉了揉脹痛的額頭和僵硬的肩膀，想要躺下卻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出了院子，隻身在偌大的宮內散步。
在她剛剛驚醒的瞬間，遙遠的西域苗疆，有人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智者大人，您在感嘆什麼？”祭月神女星瀾低着頭，向那個遠在高空的身影俯身叩拜。
“要變天了……”祭司蒼老的容顏寫滿了深深的憂慮，“江湖和朝野，都將迎來一場空前混戰。”
星瀾渾身一顫，悄悄擡起頭仰望智者虛無的身軀，叩首道：“大人可曾占卜出月神宮的未來？只要這裡平安，那麼即便外界風雲變幻，於我們也是無關。”
“錯了！”智者大人忽然重重一拍金案，厲聲喝斥，“正因爲有你們這種自私的想法，世界纔會變得越來越髒！帝星隕落，將星升起，這樣的星象絕非吉相，它的軌跡，足以改變整個天下！”
“星瀾知錯。”祭月神女不敢反駁，只得將頭深深埋下，“星瀾這就去稟告宮主，星象已經大亂。”
“去吧。”智者很快恢復了平靜，復又低低嘆了口氣，“以妹妹的身份勸告月華，莫要執拗於內心的陰暗——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再一次聽到妹妹這個稱呼，星瀾眼底悄悄泛起一絲漣漪，然而很快被她壓了下去，聲色平靜：“是。”
月光逐漸暗淡，新的一日即將開始，遠在各方的勢力，卻並沒有隨着黑夜的隱去而後退，一股隱隱含着席捲天下之意的濤浪正在積蓄力量，等待着奮力一搏的那天。
京城，御史府。
天色大亮，早早上朝去的戰嘯並未發覺昨夜府中多了一個人。
阿顏曾在他臨行前笑眯眯地說等他回來要給他一個驚喜，不過，對於戰嘯而言，這個世界原本就是波瀾不驚的。他沒有阿顏那般喜愛玩鬧的心性，在他他的人生信條裡，唯有忠義赤膽，而絕無意料之外的驚喜。
他的內心，早在八年前剛剛弱冠之時，永久封閉。
快要入冬了。
長亭內，秦漾橫抱烏木琴，眼眸低垂，在清晨的料峭微寒裡撫琴彈唱，聲音慵懶，語調惆悵，出口竟是一曲豔詞。
“落日水溶金，天淡暮煙凝碧。樓上誰家紅袖，靠闌干無力。鴛鴦相對浴紅衣，短棹弄長笛。驚起一雙飛去，聽波聲拍拍。”
尾音已絕，指尖輕擡，唱曲者秀眉微蹙，眼波垂墜，對於這樣旖旎香豔的曲詞不甚在意，只淡淡凝神想起了一人的眉眼。
打掃的丫頭們早已羞紅了臉，不明白今日這位秦姑娘動了怎樣的心思，總覺得與素來的慵懶傲然有些不同——卻又說不清到底哪裡不同。
“原來你也會唱這樣的歌。”遠遠地，錦衣公子手執摺扇款款而來，擡頭望着高臺之上的素面女子，眼中閃過一絲驚豔，“白衣——很美。”
秦漾的臉紅了一下，下意識別過頭去，“是你說眼下帝王駕崩，百姓不可身着豔色。”
“於是你就彈唱豔曲？”花傾顏挑眉淡笑，摺扇在手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滿頭青絲用絲帩在腦後隨意打了個結，一副閒散浪蕩的貴公子模樣。
“身着素衣，不施粉黛，倒好像變了個人——如果你不開口說話的話。”花傾顏彷彿沒有看到秦漾略微慍怒的臉色，自顧自道：“我以爲像你這樣的女子，定然不屑於彈唱那類胭脂俗粉的曲子，唔，女人果然令人捉摸不透。”
秦漾哼了一聲，“本是煙花女子，唱唱豔曲不過是一種消遣，公子若是覺得玷污了您的耳朵大可離開，秦漾既沒有邀請你，便萬不會去強迫。”
“嘖嘖嘖，一大清早就翻臉，誰叫你不在房裡好好待着，跑來這麼個破地方撫琴唱曲，我是來找你商量要事的。”花傾顏搖了搖頭，一副不願與她爭辯的樣子，縱身一躍上了長亭，一把拿過烏木琴，“那個木頭已經醒了，快隨我去。”
秦漾還來不及怒斥他隨便動她的東西，便覺腰間一緊，整個人被他單手攬起，向着臥房飛掠而去。
這個人……
秦漾不知該怒還是該笑。放着好好的道路不走，偏偏喜歡上人家的房樑，難道他不懂得什麼是收斂麼？
臥房內，憶楓接到消息已經早早等候在此，大大的眼睛瞪着牀上之人，“說，你接近阿顏有什麼目的！”
聿霖發出一聲冷哼，將臉轉到面向牆壁的那一邊。
“喂！說話呀！”憶楓急了，這個人自從睜眼開始就緘默不言，委實急死了人！他心急火燎地正欲伸手扳他的臉，忽然聽到門外一聲輕笑。
“對待貴客，小憶你實在粗魯了點。”
“阿顏！”憶楓像看見救命稻草一般大呼小叫：“這個人是不是啞巴？他都不會說話的！”
花傾顏笑眯眯地盯着聿霖看了半天，忽然伸手搭上他的脈，神色很是滿意。
“唔——氣脈甚虛，你暫時是無法動彈啦！”那一記足量的軟筋散服下之後，只怕沒有三天都無法從牀榻上坐起身來。
聿霖死死盯着眼前這張得意的笑臉，忽然沉聲開口：“你可知我爲何助你？”
“不知。”花傾顏也嚴肅起來，蹲下身和他對視，“我連你是不是真的要幫我都不知道，哪裡能一廂情願地認定你一定是來助我？”
憶楓猛點頭，忽然又“哎呀”了一聲，這纔看到倚門而立的秦漾。
今日的秦漾一身雪白素衣，絕美的臉上不施粉黛，更顯得超凡脫俗，同前日通身火紅的風塵女子可謂天壤之別，卻又別有一番令人窒息的美。
曾聽阿顏說過她是江南鼎鼎大名的煙花坊“世有桃花”的花魁，今日一見素面，果不其然。
發覺了他的目光，秦漾斜斜望過來，對着他略微點頭，脣邊挽起一朵比三月桃花更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