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5°

仲夏, 天亮得挺早。

展佑畏畏縮縮走到凳子前坐下,蘇青瞥了他一眼,柔聲問道:“今天起來的挺早, 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展佑笑了笑, 拿起一個饅頭來往嘴裡送:“天兒太熱, 睡不着。再說, 我不是將軍的兒子麼, 要做點表率,怎麼能老睡那麼晚呢。”

蘇青掏出帕子來替他擦了擦汗,笑道:“佑兒懂事了, 真乖。”

展鬱正巧也從房裡出來,拉過椅子坐下, 丫頭端來茶杯漱了口, 方纔動起筷子。展佑沒出聲, 只低頭默默吃着。展鬱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問道:“佑兒, 前日教的那些招式練得怎樣了?”

“嗯。”展佑悶悶應了一聲,嘟了嘟嘴:“好幾年前哥就教我了。”

“什麼?”展鬱沒聽清楚地問道。

“沒……沒說什麼。”

氣氛僵了一會兒,展佑忽然擡頭,眼裡閃着星星:“爹,問您個事兒?”

“嗯?”

“您打算什麼時候讓我去軍營裡混混啊?”展佑期待地看着他。

“胡鬧!”展鬱沒好氣, “小小年紀, 混什麼軍營!”

“爹!您不是將軍麼?我去軍營裡學學東西怎麼了?”

“你要學的東西, 我交給你便是。我交給你的這些, 已經夠你用的了。”展鬱端起茶杯來輕抿了一口。

“這些哪兒夠!我老早便會了!爲什麼哥能去, 我就不能去?哥會做的,我也會啊!爹, 您偏心!”展佑索性丟了筷子站起來抗議。

“放肆!你沒規矩了是不?”展鬱拿起茶杯往桌上一拍,“砰”一聲響,四周的人全打了個哆嗦。

蘇青皺了皺眉頭,朝展佑使了個眼色。

展佑滿心不爽的坐回位子上。

她笑了笑,依舊輕聲說道:“佑兒,爹這不是想你也去考個功名嗎?咱家裡這麼多年了,就是沒出過什麼文官兒,你爹……他這不是對你很期待嗎?”

“娘……可我從來就不喜歡那些文縐縐的東西!”展佑擡起頭來,異常委屈,“哥也不喜歡軍營,他從來都不喜歡打打殺殺的。他跟我說過,他不喜歡戰場,我看,就應該把我跟哥調個位置,你們……”

“閉嘴!”展鬱狠拍了一下桌子,展佑看了他一眼,乖乖閉上嘴巴。

“長輩做的決定,豈是你說改就改的?”他瞪了展佑一眼,帶着火氣,“吃飯!”

展嶽才進屋,一擡頭就看見滿屋子人那便秘一般的表情……

一旁端茶的丫頭,忙添了副碗筷來:“大……大少爺回來了。”

展嶽點點頭,算是應了:“不必添了,我不想吃。”轉身便往一旁的花廊走去。

展鬱見他手裡還拿着戟,背後汗浸溼了衣衫,叫道:“等等。”

展嶽轉頭,皺了皺眉:“爹,有事?”

展鬱清了清嗓子,臉上難得有笑容:“坐下來一塊兒吃吧。”蘇青也笑着點點頭,展嶽頓了許久,心頭輕嘆了一口氣,把戟遞給一旁的小廝,扳過椅子坐下來。

展鬱隨口問道:“這幾日,丫頭們說你天天早上早起,去後院練武?”

展嶽擡頭看了看他,點點頭:“是。”

展鬱微微一笑:“沒必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累,身體最重要。”

蘇青也接了口:“是是是,你年紀也不小了,成日裡也多到處轉轉,不要老待在家裡。”

展嶽依舊是有些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纔拿了筷子,喝了口粥。一旁的展佑笑得很狡黠,湊過來道:“哥,聽娘說,你要娶親啦?”

“噗——”

“咳咳咳……”

蘇青忙過來替他拍拍背,有些埋怨的看了展佑一眼,又轉頭道:“嶽兒,你慢些吃……”

展嶽咳得有些痛苦。

他這是被誰影響了?連噴飯這種事情都做出來了?

腦海裡某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冒了出來,像受了什麼刺激似的,展嶽立馬站起身。

“娘……這,是真的?”

展鬱放下筷子,睥睨了他一眼,道:“什麼真的假的。你年紀也過弱冠之年,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過是尋常之事,犯得着有這麼吃驚嗎?”

展嶽臉色有些不太好看:“爹,這件事情,能否允許以後再議?”

“不可!”

展鬱眉頭一擰,明顯不高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有什麼好議的?”

“我……我暫時還沒有這個想法。”

蘇青拉他坐下,笑道:“嶽兒,你擔心什麼?莫不是怕那家姑娘不好?放心,娘去看過,是個美人胚子,保證你看了絕對會喜歡的。”

是美人又如何……

展嶽沉聲問道:“是……哪家的姑娘?”

“林校尉家的女兒,林雨柔。”蘇青笑着把他垂下來的青絲挽到耳邊,“是個好姑娘,溫柔賢淑,與咱家又是門當戶對。你這下可放心了?”

展嶽盯着桌面上的白瓷粥碗,幽幽道:“娘,讓我……考慮幾天。”

展鬱冷冷地開了口:“不用考慮,婚事我已經替你定下來了,下月初五即可完婚。”

展嶽吃驚地擡起頭:“爹,你……”

“不用多說了,我還有事,先出去。夫人,你且隨我一同去。”

蘇青無比擔憂地看了展嶽一眼,起身拍拍他的肩,提了裙子跟上展鬱的步伐。

展嶽扶了扶額頭,有些頭疼地嘆了口氣。

展佑叼着個饅頭,笑嘻嘻地戳戳他:“哥,你這下可慘了。我見過那個女的,悶死了,成天就只知道乖乖在那兒坐着,連笑起來都像面部肌肉抽搐一樣,一點兒都不好玩。跟個花瓶似地……”

展嶽敲敲他的頭:“就知道胡說,吃飯。”

展佑不滿地抱着頭,口中呢喃道:“還沒我今天早上碰見的那個女人好玩兒呢。暗器功夫好得很,聽力跟洞察力都好強,哼,因爲這樣我才被打了個包……下次見了她,要加倍補償回來!”

展嶽輕嘆一聲,摸摸他的後腦勺:“哪兒有包了?我看看。”

摸到某個凸起的小山丘,展佑齜牙咧嘴嚎了一聲:“哇!哥,你殺人吶!”

展嶽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覺得好笑:“就這樣痛都忍不了,還想去軍營呢?多吃幾年苦吧!”

展佑抱着頭,眼裡蓄着淚水,嘟了嘟嘴巴:“完全是兩碼子事兒!要是真進了軍營,我保證半個苦字都不會說!”

展嶽沒說話,從懷裡掏出些藥草來替他抹上。

展佑閉了眼睛,感覺很舒服,問道:“哎……哥,你哪兒弄來的藥啊。真神,不痛了,還清清涼涼的……”

展嶽停了手,頓了半響,聲音忽然有些澀:“哦……這個,叫千蕊花……”

千蕊花嗎?

猶記得某個人,在某個夜晚,拿起這株藥草來,滿眼都是自信。

……

喏!你看,這叫‘千蕊花’,止咳用的,不過呢,塗在手上也可以止血哦!而且效果超好,包你第二天起來立馬好得連疤都沒有呢!

“哥?哎!哥?”展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展嶽方纔回過神來。

“嗯?”

“嘿……想什麼呢。怎麼看起來像思春了一樣。”

展嶽:“……”

他手握成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轉移話題:“怎麼被人打傷了?堂堂展家二少爺什麼時候被人這樣欺負了?”

說來,展佑立馬一副壯志未酬地表情,握拳凝視遠方:“是個長相不堪入目的山野村婦……我恨,我怨,我悲憤!”

“下人?”

“不是……呃,也就算是吧。我以前沒見過的,可能是新來的,她都不知道我是誰。哼,她居然偷襲我!”

“偷襲?用什麼東西偷襲?”

“還能用什麼,暗器,好陰險好狡猾好惡毒!”展佑悲憤地看着展嶽,哀嚎。

“新來的麼?還帶了暗器?這張伯是怎麼收人的……怎麼這樣的人都招進來了。”展嶽皺了皺眉,安慰性地摸摸某正太的頭,笑道,“過幾天把她攆出去吧,給你消消氣?”

展佑小人得志般笑得開懷:“好啊好啊……”忽然又覺得不對,“不好啊不好啊!我覺得她挺好玩的,身手也不錯。哥,過幾天我帶你去看看好了,沒準兒你們倆還能較量較量呢!”

展嶽無奈的拍拍他:“成天就知道玩……”

“話說,哥,你真的要成親了……你都不急麼?”展佑擡頭看着他。

急……他急又能有什麼用。

展嶽只得苦笑道:“小孩子,別管這些。”

展佑很認真的看着他:“哥,那女的不適合你。”

他揚揚眉:“你怎麼知道就不適合我了?你知道什麼人適合我麼?”

“當然知道了。”某正太一臉得意,“一定要是一個能讓你笑,自己也很愛笑的人。才那不會是那種成天笑得就像殭屍一樣……”

“瞎說。”展嶽敲敲他的頭,“吃了飯自己好好看看書去。”

“哦……”展佑悶悶的低頭喝粥。

展嶽放開他,起身往花廊走。

“哥,你不吃麼?”

展嶽停下,轉頭,猶豫道:“我……沒胃口。”

×××

“了了姐姐,把這捆柴搬到廚房裡去一下。”

“了了姐姐??”

“啊?哦……”

韓依依擔憂地戳了戳她的臉:“姐姐,你今天怎麼了?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難道是因爲展管家給的活兒多了,你桑心了麼?”

“= =……沒呢,你想多了。”

“那,我的活兒做完了,我去偷偷爬牆看看老爺有沒有練劍什麼的……”

“依依,你小心點。”

韓依依轉頭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笑:“知道啦。不會有事兒的。”

廚房

“喲,了了來了?柴放這兒吧,你也忙了一天了,去洗洗臉吧,瞧這臉花的……”下廚的春娘朝她笑笑,轉頭又和張騰家的聊了起來。

了了纔出了廚房,便聽到裡頭的聲兒。

“你說咱家公子現在成親會不會太早了些?”

“哪兒能啊!咱家老爺也不是就這個時候娶了夫人嗎?瞧你說的。”

“哎喲,老爺還不就是想把拉攏林校尉麼?這誰看不出來呀。”

“拉攏林校尉?你聽誰說的?”

“嗨!這還不清楚麼?林校尉是當今得寵的林淑妃的舅舅,老爺也不就想以後少爺在朝上能站得住腳根兒麼!”

“哎……你說咱家少爺是不是苦了些?我也是看着他長大的,記得他年紀還跟咱現在小少爺年紀一樣大的時候,老爺都帶他上戰場打了好幾回了!你說那麼一個孩子,讓他從小看這麼血腥的場面……虧老爺做得出來!”

“噓——小點兒聲,你怕沒人聽見麼?”

“怕什麼,咱又沒說錯。”

“嘖嘖嘖!你還真是……”

了了胡亂往臉上抹了抹,眨了眨眼睛,快速朝東院的小池塘跑去。

展嶽,她是不是快瘋了?怎麼看誰都是他了呢……

了了蹲在池塘邊,看着池塘裡倒影的她的模樣來,不由得擡手往臉上摸去。對啊,她長得很一般嘛,怎麼可能跟那種大家閨秀的小姐們比呢。展嶽怎麼可能會喜歡她……她還真天真啊。

那她還來這兒幹嘛?自討苦吃?顧了了,你真是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咚”從她頭上落下一塊石頭,直直砸進池塘裡,濺了她一身水花。

“誰?”

“哎呀——”某個黑影從頂上的樹枝上跳下來,很是不屑的拍拍身上的樹葉,“怎麼變蠢了?早上不是很靈活的麼?”

了了看着他,沒好氣:“是你啊,小少爺。”

“哎?”展佑好奇的睜大眼睛,“你怎麼知道我是府裡的少爺。”

了了也沒看他,捧起水洗了把臉:“我是正常人,正常人經過正常思考之後都會知道你是少爺的好不好?”

“喲。那你不怕我?”展佑也蹲下身看着她。

“我幹什麼要怕你?最多你不過把我攆出府,難不成,還要去官府告我,殺我頭不成?”展家爲官清廉,斷不會濫殺無辜,至於怕與不怕……她顧了了現在都快淡定成神了(= =)還管他怕不怕!

“哼,口氣倒還不小!”展佑又往水裡丟了一粒石頭,轉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了了心情煩躁地回了一句:“顧了(le)了(le)。”

“……好奇怪的名字。”

了了皺了皺眉,起身對他道:“好了吧,少爺?你玩夠了也該回去了?”

“幹嘛回去,那邊一點都不好玩兒。我哥要娶媳婦,大廳鬧鬧吵吵的全是人,煩死了,倒是這裡還清淨些。”展佑往地上一躺,舒舒服服擺了個姿勢。

娶媳婦,娶媳婦……夠了!她知道要他娶媳婦了,怎麼每個人都過來提醒她一句!故意的嗎?= =

察覺到了了有些反常,展佑撐起身子忽然說道:“哎,了了(請讀le),你還沒見過我哥吧?不如,明天我帶他過來?我看你身手不錯,你倆討教討教如何?”

了了一個激靈,立馬擺手:“不如何!誰要跟你哥討教了!”她明天……就走了吧。

“咦——”某正太彷彿發現了什麼秘密,“我知道了!你怕我哥?嘿嘿嘿……原來你怕我哥?好玩!找到治你的人了!”

了了:“……”= =

了了無力的推推他:“少爺,我求你了,你放過我好吧?我向你賠罪總成了?”

“不成。”展佑翻過身不理她的話,“我就想找我哥來治你!”

了了黑線,這小……

好吧,這是展嶽他弟弟,展嶽他弟弟,展嶽他弟弟……

了了好容易平靜下來。微笑道:“那你就找吧,少爺,我先回去了。您要曬太陽請繼續~”

“哎哎哎,等會等會。”展佑從地上爬起來,“我不逗你了,你別走啊。過來陪我說說話兒吧,這家裡的人都怕我,我一個人怪無聊的……”

了了回頭睥睨了他一眼,心頭忽然想到了什麼,換上一臉陰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好啊,那你想我陪你說什麼?”

展佑撓撓頭:“你想說什麼?”

了了朝他眨巴眨巴眼睛:“給我……說說你哥哥小時候的事兒?”

“嗨~我哥的事兒有什麼好玩兒的。”

轉身……

“好好好……我說我說!”

哼哼哼。(= =)

展佑忽然一副大人模樣嘆了口氣。

“說到我哥……其實,在我印象中,他是個很累很累的人。我出生的時候,我哥年過十一,聽一些府裡的老人們說,我爹從小管他都管得很嚴,不像我……就是個混世魔王(你還真有自知之明啊= =)。我爹希望我哥像前人岳飛將軍那樣,殺敵無數,爲國效力,所以這個名字便是這樣來的。他待我哥便向岳飛將軍帶他兒子那樣……從小不得穿絲綢,不許進酒肉,每日還得跟着軍營裡的士兵們一起訓練。我哥他很苦……真的,他八歲的時候就跟着我爹上戰場殺敵。

那時候,天下還沒現在這樣太平,不少外族興兵作亂,我哥他……能在那樣殘忍的戰場上活下來,真的很不容易。可爹待我哥還是很嚴厲,他很少誇他,就連笑都很少有。其實我爹也挺苦的……他在朝上常常遭人排擠,做的官兒雖然大,可是朝裡頭沒什麼親信,兩派之中他處中間,兩邊都難作人……

後來,外族平定之後,我哥便回了家。那時我也五六歲了,開始記事了。晚上常常扭着我哥講故事……夜裡,他總是會做噩夢醒過來,手上,臉上,身上都是汗……

他常跟我說……他很累,他很累,他不想再這樣累下去了,甚至還說……他就想這樣睡下去,再也不起來……”

“喂……了了?你怎麼哭了?”

“啊?我有嗎?沒有……那個……天色不早了,我,我還有活兒,我先走了!”

“喂,了了!我還沒說完呢!你不講信用喂!”

不聽了,不聽了,她不要聽了……

×××

淡淡的青色,在漆黑的四周一閃一閃發着光。

展嶽看着桌上這塊玉,無言。忽然很想伸手去拿,但又怕,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怕什麼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門忽的被人推開,展嶽身形一頓,只聽見某個聲音喊道:

“哥?你在裡面嗎?”展佑進了門,嚇了一跳:“哇!哥,你在啊?怎麼不點燈啊……黑漆漆的,我跟你說,我今天碰上的那個人,她名字好奇怪,她居然叫……哎?”

展佑看見在桌上一閃一閃的玉佩,便直奔了過去。

一手抓起來,滿眼都是喜悅:“哇,好好看!哥,你哪兒弄來的。私藏寶物?”

展嶽忽然有些哽咽,開口時,竟發現自己聲音澀得那麼厲害:“……你喜歡?”

“是啊,多好看的玉啊,還會發光呢!”

展嶽轉過身,走到窗前,閉了眼睛:“你喜歡……就拿去吧。”

“真的?送給我?哥!你太好了!嘿嘿嘿……好玩意兒唉!”

他這叫,揮劍,斷情絲吧……

門外有個小廝快步走來,細聲道:“少爺,樑公子到了,老爺請你去前廳一趟呢。”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