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6°

大廳上, 樑兮與展鬱正談笑風生,一旁的樑吟只抿着嘴淡淡淺笑。

展佑的聲音吼得比誰都大,人還未到, 聲兒就先到了。

“爹!樑大哥!看, 新郎官兒來了!”

樑兮起身來, 臉上掛着笑, 嘴邊是兩個酒窩, 雖是比展嶽晚一些時候進軍營,但那份成熟的氣質確實遠勝於他。

展鬱笑着捋捋下巴上的白鬚:“呵呵,兮兒也來了許久了, 嶽兒你就與他多聊聊吧。都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說罷笑着拍拍樑兮的肩, 轉身朝小院走去。

樑兮凝神看了看展嶽, 最後一掌拍在他左肩上, 力氣還是依舊那麼大。

“哈!你小子,沒想到還先我一步成家!”

展嶽輕輕扯了一下嘴角:“伯父身體可還好?”

“呵呵, 他啊,生龍活虎的,在家裡還常說自己是年輕了好幾歲。倒是你,英雄大會之後便沒看見你了,去了哪兒?還有……那個……顧了了呢?”

顧……了了嗎?

“哦……我那之後有些私人恩怨要處理, 便沒與你作別。”

見展嶽面色異樣, 樑兮心下也猜了個十之八九。立馬轉移話題, 輕輕扯了扯身後的樑吟, 笑道:“來!吟兒, 你不是說很挺想念你嶽大哥的麼?今兒個見了怎麼就沒話說了。”

樑吟緩步走上前來,給展嶽行了個禮, 嘴裡的聲音卻是帶着幾分清冷:“嶽哥哥,恭喜你了。”

展嶽摸了摸她的頭:“小吟,你……以後要保重身體。”想了很久也不過就只有這麼些話,樑吟對他的感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現在的他,都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自己了……

樑吟低頭狠狠咬着下脣,重重地點點頭。然後開口:“哥哥,嶽哥哥,裡邊兒熱,我出去透透氣。”

樑兮心中輕嘆了一聲:“去吧,注意安全,別走太遠。”

“嗯。”

至始至終,她都沒有擡頭。

等樑吟走後,樑兮才坐回位置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直接切入正題。

“展嶽,這當中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

展嶽皺了皺眉:“沒什麼事。”

“你,連我也不願說?”

“說了,又能怎麼樣。事情都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了,不過是枉然。”

樑兮放下杯子,有些慍色:“你在逃避?還是說,想破罐子破摔呢?難不成真想娶了那林校尉的女兒?”

展嶽淡定的接上他的話:“我能怎樣?不娶嗎?你覺得我有反抗的能力?”

樑兮嘆了口氣:“我知道,若是拒婚,你爹還有你們一家子……都不會好過,可……”

“所以呢?”他忽然苦笑道,“我有理由嗎?我有權利嗎?我……便是喜歡的那個人,她都避着我,就連一個,讓我反抗的藉口都沒有。那我何不就這樣,從了這世道,從了這命數,從了所有人的心呢。”

“她去了哪裡?”

她嗎?

展嶽擡頭,看着滿天的繁星,聲音既飄忽又朦朧:“也許,是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吧。”

×××

樑吟趴在亭子裡,看着水裡的游魚——其實,漆黑的夜晚,以她的視力什麼都看不見。可她就想這樣看着,什麼都不想動。

身旁的小丫頭有些惶惶不安:“小姐……”

“你下去。”

“小姐,留您一個人在這兒,少爺他……”

“我叫你下去!!!”她索性扒了頭上的簪子往她身上扔,小丫頭驚慌失措,忙忙退了下去。

此刻,便是真真實實她一個人了。一個人的感覺……真的很好,沒有人會看到你在做什麼,更沒有人會看到你最脆弱的那一面,你想怎樣的爲所欲爲都好。即便是,哭出來。

像上好的白玉杯子破碎一般,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從小亭子裡傳出來。遠處,某個腳步聲忽的停了下來,然後轉了方向,朝這個方位走來。

了了提了盞小燈,湊近了纔看到此人。

“樑小姐?!”

幾乎是同一時刻,樑吟猛地擡頭和她的眼神撞在了一起,臉上的驚訝難以言表。

“天……天吶!你,你是顧了了?!”

“你怎麼……”

“噓——”了了把食指豎在脣上,朝她笑了笑,“你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這話該我問你纔對!”樑吟立馬收了方纔那肝腸寸斷的表情,如以往一樣強勢地質問她,“你來這裡,到底有什麼目的?”

了了淡定地笑道:“沒目的,大概明天就走了。”

“走了?”樑吟似乎有些吃驚,“你……嶽哥哥她知道你在這裡嗎?”

了了搖了搖頭:“不知道。”

她咬了咬下脣:“你,爲什麼不讓他知道?他一直都在找你呢。”

了了垂下眸子,臉上有些說不出的黯然:“他都要娶親了,我讓他知道了又怎樣?”

“怎麼會!他要是知道你在這裡,他肯定立馬就退親!”

“所以啊,我就更不能讓他知道了。”了了的手漸漸握成拳,“他那麼單純一個人,我不想讓他因爲我跟家裡鬧不和,他會很爲難的。所以……我還是走吧。”

“你會去哪兒啊?”樑吟的眼裡忽然顯出一些憂傷。果然是個小女孩,心地就那麼簡單,哪裡懂得人心的險惡。善惡與否,只是憑自己的一時喜好。

了了覺得心頭好像鬆了很多,她摸了摸樑吟的頭:“誰知道呢。天大地大,總有我能去的地方。”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樑吟好似很辛苦的忍着淚,“爲什麼會突然冒出一個人要嫁給嶽哥哥呢!我不能接受,我不許,我不願意!”

她擡起頭,認真的看着了了,一對水靈的眼裡溢滿了晶瑩的霧氣:“了了姐姐,便是你嫁給嶽哥哥我都能接受的!我不能,不能看着他娶一個他不喜歡的人,還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人啊!”

“樑小姐。”了了難過的拍拍她的肩,自己的聲音都變得有些發顫,“你想哭,就哭出來吧,別忍着。”

樑吟看了她半晌,忽的抱住她的腰,令人心酸的哭泣聲一陣又一陣傳來。

“了了姐姐……嗚嗚嗚,我不服,我不甘啊……我從小都是喜歡嶽哥哥的……我一直以爲,未來一定會嫁給他的……嗚嗚嗚,我輸給了誰啊,明明,明明我纔是全世界,最喜歡,最喜歡他的那個人,爲什麼會這樣?嗚嗚嗚……爲什麼……”

了了緊握着拳頭的手愈來愈緊,指甲深深陷進肉裡,疼嗎?不,已經麻木了。

×××

距初五還有二十四天了。本打算第二天便啓程的了了最終還是沒能狠下心來,預定還是等看到展嶽成親之後再走。至於大婚的一切,依然在井然有序的進行着,像是,不會爲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一樣。

仲夏的夜晚,展嶽站在窗前,月以中天。窗外蟲鳴聲吵雜一片,倒真讓他有蟲鳴惹恨長的感覺。

展嶽的房裡依舊沒點燈,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便開始習慣不點燈了。只覺得,好像在黑暗中心頭才平靜得下來。

雖說了無睡意,但如今除了睡覺他似乎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

正準備寬衣,門外某個嘰嘰喳喳的聲音便傳了進來。

“哥!哥!哥!”

展嶽立起身:“這兒呢。”

展佑不客氣的推開門:“啊呀,哥,你又不點燈!”

展嶽只得走到桌前,把燈點上。見四周又亮了起來,展佑的嘴撅得更厲害了。

“怎麼了?”

“這個給你!”他把一塊青色的玉石遞到展嶽面前。

又是這塊玉……他,當真是這輩子都躲不過了麼?

展嶽皺了皺眉:“前幾日不是說很喜歡的麼?”

展佑嘟着嘴把玉往桌上一拍,一本正經說道:“哥!你哪兒弄來的妖物啊!恐怖死了,我半夜裡睡着睡着,居然聽到有人在哭!還是個女人的聲音……嚇死人了!”

展嶽聞之頓住了,他一把抓住展佑的後腦:“什麼?你再說一次?”

“哇,哥,疼死了!你先放開我先!”

展嶽絲毫不理會他:“再說一次!”

“我說,我聽到有個人在哭,還是個女人!”

情人玉,是有靈性的。

展嶽有些緩不過來,他放開展佑。從桌上拿起那塊玉,觸手便是冰涼溼潤的一片。

了了,是你麼?你在哭麼?是,爲我哭的麼……

耳畔,展佑喋喋不休的抱怨聲他基本聽不見了,只是腦子裡嗡嗡的,轉來轉去都是展佑方纔的那幾句話。

一連酒樓

天色雖然不早了,但一連酒樓裡的人還是那麼多,樑兮臉上帶着些嬉笑,打趣道:“我這人還是夠朋友吧?這麼晚了,你說出來便陪你出來了。”

展嶽沒有開口,只默默地喝酒。

“幹嘛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前幾天不都好好的嘛。”樑兮也給自己倒上了一杯,小小啄了一口,嚥下去,入喉清涼可口。

“呵!這昊郡一連酒樓的酒果真名不虛傳,好酒!便是讓我今天喝一晚上也值啊!”

“那麼,你今天便陪我喝一晚上吧。”展嶽啞着嗓子說道。

樑兮挑挑眉,樣子有些玩世不恭:“喲,難不成是爲了告別獨身?還是說要成親了,心裡頭開心,特地來慶祝慶祝一番?”

展嶽不答他,灌酒的速度卻越來越快。

樑兮自討了沒趣,喝了幾杯,便發現展嶽有些過了頭。當他再倒滿一碗時,樑兮伸手攔住了他,臉色認真起來:“喂,你喝的太快了吧?我知道你酒量好,但也不能這樣折騰啊,怎麼我看你就像是來借酒澆愁似地。”

展嶽愣了愣,揮開他的手:“你說對了,我就是來借酒澆愁的。所以,你今天就別煩我了。讓我一個人喝痛快些吧……”

“喂!”樑兮再度拉住他,“這到底是怎麼了?叫我出來的是你,現在叫我別煩的還是你……你還好吧?我看你這臉色,很不對勁啊。”

展嶽捏緊了手裡的酒壺,帶着許些醉意,問他:“怎麼辦?樑兮,我好像,忘不掉她了。我忽然好想好想看見她,我忽然……不想成親了。”

“她?”樑兮有些語塞,“哪一個?顧了了?”

×××

這一天了了起得有些遲,想是昨晚失眠得太厲害了。一早便跑去偷窺的韓依依滿臉泄氣地在對面整理牀鋪。

了了看她這副樣子,覺得好笑:“今天又是空手而歸了?”

韓依依不爽的抖抖被子:“老爺今天根本就沒練武,害我還那麼早在樹上等着看呢。”

“許是少爺要辦喜事了,他忙去了吧。”

“哪兒啊!聽說是一大早罰少爺來着。”

“啥?”了了有些不太懂。

“嗨,也不知道是怎麼的。聽大廳裡端茶的小丫頭們嚼舌頭,說是少爺昨晚一整夜沒回家,在外面喝了一夜的酒。今天早上醉醺醺地回來,被老爺撞見了,只怕還在受訓呢。”

了了聞之一震:“什麼時候的事?”

“也沒多久,我剛剛過來的時候才聽到的。”

了了焦急萬分地爬起來穿衣,連早飯也沒吃,撒腿就準備往外跑。

“哎,了了姐,你去哪兒啊?”韓依依見狀問道。

“我要去看看。”

“大廳可不是咱能去的地方啊。”

“沒關係。”了了把領子上一個還鬆着的扣子扣上,“我功夫好,他們看不見的。”

“那你小心點兒……”

“知道。”

大廳不是太難找,她才跨了幾步便落到了正門前。展鬱渾厚的聲音從裡邊傳來,聽得了了自己心都跳得極快。四周倒是靜悄悄的沒一個人,想是展鬱吩咐的,也有可能是畏懼。

了了走到偏門,屏了氣,透過那扇小窗可以看到裡面的一切。

展嶽是一身黑衣,立在廳堂中央,展鬱站在堂上,蘇青也在場。四周還有些小丫頭跟小廝。

“怎麼?敢跟你爹叫板了?”

展嶽閉了閉眼。

“不是。”

“那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收回方纔的話。”

展嶽睜開眼,對上展鬱。

“爹,我不娶。”

展鬱額上的青筋徒然暴起,臉因爲憤怒而變得通紅:“給我,跪下!”

展嶽沒有半點遲疑,一拂衣袍,直直地跪了下去……

展鬱怒笑道:“好,很好。你不娶?可以,給我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展嶽心如止水,淡淡道:“爹。我已有心上人了,恕難從命。”

蘇青掩嘴愣道:“她是哪家的姑娘?”

窗外,了了惶恐不安的拽緊了衣角。

展嶽沉默了半晌,方道:“她是……江湖女子。”

“胡鬧!”

展鬱幾步上前,大力的扇了他一個巴掌。

清脆的聲音讓了了的心跳都快停止了一般,緊拽着衣衫的指甲穿破了衣衫,陷進肉中。

展鬱火冒三丈:“婚姻大事,豈容你兒戲!”

“我,非她不娶。”

蘇青忙問道:“那她現在在何處?“

展嶽的背脊挺得直直的,他從容地擡起頭:“不知道,但我會去找她。用盡這一世,不論是在哪一個地方,哪一個角落,總會尋到的。”

用盡這一世,總會尋到的……

用盡,這一世……

豆大一粒眼淚摔在窗欄上,了了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展嶽的嘴角輕輕往上揚,當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中那些所謂的猶豫,所謂的徘徊,一瞬間,蕩然無存。

了了,我這,可算是對得起你了?

“自古,百姓孝爲先。我知道我若退婚便是不孝之人,但若爹執意要我迎娶他人……那麼,我寧願一死,方對得起自身。”

“你這是在以死相逼嗎?”展鬱揪起他的衣領,虛了虛眼睛:“你莫不是不知道,我是最不吃你這一套的!”

“爹,嚴重了。”

“呵呵!還真是翅膀硬了?以爲我管不到你了嗎?!”展鬱轉身坐回太師椅上,怒氣衝衝地看向旁邊的一小廝:“去,拿我軍棍來!”

蘇青吃驚地看向他:“老爺,你這是要做什麼?”

展鬱冷冷瞥了一眼堂上的展嶽,道:“我不用家法處置你,我用軍法。你可受?”

展嶽依舊平靜道:“受。”

小廝顫巍巍地把軍棍遞在展鬱面前,他一把接過來。蘇青卻摁住他的手:“老爺,自家的兒子,你這是何苦?”

展鬱甩開她的手,目光朝廳中一掃:“今天,要是誰敢來攔我,我連同他一塊兒打!”

蘇青的身子一僵,差點沒倒下身去,小丫頭見狀立馬扶着她。

了了的手抓住欄杆,急忙傾身朝裡看去。

展鬱一步一步走過去,在他面前停下。

“你不是說,要一死以示孝心麼?好,我現在便成全你!”

他握着軍棍的手隱隱發顫,然後倏地高高揚起。

了了閉上眼,撇過頭去。

“砰”

第一棍,展嶽的背依舊挺得很直。

“砰”

第二棍,他的眼睛閉的很緊,沒有睜開,牙緊緊咬着下脣。

“砰”

“砰”

“砰”

密密麻麻的棍棒聲,像鬼音一樣纏繞在了了的耳邊。她沒有聽到展嶽的一絲聲響,即便是,一點點的輕哼,都沒有。

展鬱下手,卻越來越狠了,沒有一點章法的凌亂朝他身上揮去。肩上,背脊,手臂。

蘇青背過身,雙肩一上一下的抽搐着。

展嶽依舊沒有出聲,了了似乎能聽到他身上每一個骨骼斷裂的聲音。那麼清晰,就像她自己親身接觸了一般,那一棍又一棍,看得她心驚肉跳,而每一次落下棍來,都會讓她心如刀絞。

她的手緊緊陷在窗欄上,因爲用力,指甲蓋被掀了開去。鮮血從手上一股一股流進那五個凹陷的印子中。

展嶽,你求饒吧。

展嶽,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聽到一聲沉重的悶響。展嶽終於不支,倒在地上,但是,她仍然是,沒聽到他的一絲□□。

展鬱丟了棍子,喘着氣厲聲吩咐道:“把他關進柴房裡,沒我的允許,任何人不許給他送吃的。”

蘇青撲到展鬱身上,哭的淒厲:“老爺,你這是要殺了你的兒子嗎?”

展鬱冷冷地撥開她的手:“這樣的兒子,我不要也罷。”

了了扒着欄杆,看着幾個家僕把展嶽擡出來。背後,他的衣衫被汗水幾乎浸溼,黑色的衣衫漫上了深深地紅色。

她的眼光一直追隨着他們的腳步,直到展嶽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她才彷彿脫水一樣癱坐在地。

這一刻,好像呼吸都變困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