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6°

下半夜, 她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桌上的燈花漸漸燃盡,然後熄滅。

真真切切的, 便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了。

此刻, 她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封遠已經走了很久, 桌上的點心她也吃完了。也是時候該想想今後的事了……

魔教。她從未想過自己的身份有一天會是魔教的一員, 而且還不只是一個小角色。當初, 她不過只猜到封遠是在庭陽一帶活動的,也沒想到庭陽居然也是魔教的老巢所在地。

江湖,她從來都只是想打打醬油而已, 她愛的生活,當是粗茶淡飯, 布衣人家纔對。

而, 展嶽他們呢……

現在會順理成章的認爲, 她們兩個就是魔教安/插/進來的奸細吧。偏偏不湊巧,她又誤打誤撞下了藥, 這下子,便是跳到黃河裡也是洗不清了。

可她心裡,怎麼就那麼想洗清呢?那麼想,那麼想跳到他面前,不論他願不願意都要把原由一股腦兒說出來。

翻了個身, 腰間忽然感到冰涼, 拿出來看, 卻是一塊淡青色的玉佩, 紋路中帶着絲絲血紅。是了, 記得在墨鄢的時候,他說, 這叫“情人玉”。

她拿着玉看了許久,終究嘆了口氣,擡起枕頭把它壓在下面。

相見不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

×××

庭陽楚府的夜晚倒是忙得很,裡裡外外總有人跑進跑出,一會兒端了熱水進了哪個屋,一會兒又從屋裡端了盆血水出來。

時不時會聽見屋中有咳嗽聲,那聲音聽起來嘶啞嘲哳,又很費力,好像那人快要把肺都咳出來了一般。

硃紅的門中,蜿蜿蜒蜒的淌了一地的鮮血,深色的紅,印了少年淡漠的眸子。

“方神醫,你看,這病,如何?”見牀頭的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把脈完畢,易楚蕭沉聲問道。

方簡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眉頭深蹙,輕嘆一聲:“不行,憑老朽這點醫術也只能暫保諸位掌門的性命,至於解這毒,可就沒什麼法子了。”

易楚蕭朝他點點頭:“那便就先開方子,把性命保住。餘下的,晚輩會想辦法。”

方簡在紙上,落完最後一個字,轉身面向易楚蕭,神色略憂:“易莊主,花大人他們的病可否容老朽看看?”

花芊樹把袍子一挽,手腕伸到他面前:“請。”

方簡擡起兩指摁在他脈門上,一手捋着鬍鬚,既而微微點頭。他收了手,直截了當說道:“若說諸位掌門所中之毒是劇毒,那麼花大人所中之毒便是奇毒。”

“嗯,換句話說,便不是毒。”

靠在門上的沐塵懶懶的睥睨他一眼:“聽不懂。”

“也就是,藥。”

“藥?”沐塵頗感無聊的笑笑,“下藥跟下毒有區別嗎?”

方簡擡了擡袖子,正色道:“怎麼沒有區別?毒是傷身的,而藥雖說也會致死,卻不一定都是傷身的!”

“嘁,說到底,不都得死?”沐塵挑釁地朝他抽抽鼻子。

方簡有些氣急:“你個小娃兒,哪兒能這樣理解!莫非人家給你下迷藥,那迷藥還能致死不成?”

“嘖嘖嘖~”沐塵伸出食指朝他晃晃,“那可不一定,用量多了,也一樣會死人的哦。”

“沐大俠,你莫不是看不起老夫這多年來對藥學的探究成果麼?”方簡的瞬間臉憋得透紅,活像熟透了的桑葚。

“方神醫息怒,沐塵年紀方小,不懂事。”易楚蕭忙過來打圓場,朝沐塵使了個眼色,見他百般不爽的走出門去。

鬆了口氣。

“那麼,方神醫,這毒……這藥,能解嗎?”

方簡喝了口茶,順了順氣,方說道:“這可不一定了,毒是快速置人於死地,而藥確實慢性的,但這慢性也會讓人生不如死,甚至說比毒之惡更勝一籌。”

他無奈的搖搖頭:“便是我,也找不到能保命的法子,易莊主若是想救衆位兄弟不妨可以去不周山的仙人洞一趟。那裡的藥學可勝過老夫千倍萬倍,這點藥,自當是不在話下。”

易楚蕭低下頭,喃喃自語:“不周山,仙人洞……”

×××

出門時,沐塵背對着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楚盟主的屍身安葬了嗎?”

他沒有回頭。

“葬了。”

“其他人呢?”

“都還好,只是展嶽一個人中毒最深,已經睡下了。”

“哦……”

夜色淡淡的掛在他墨色的袍子上,未明的月光灑下來,過了他高高的身子打在地上,形成一個模糊的影子。

冬日寒風擦肩而過,捲起滿地枯葉,滿身塵埃。

“你……”沐塵負手轉過身來,“那個庸醫的話,你可信?”

易楚蕭平靜道:“方神醫的醫術,遠近聞名……”

“你要去崑崙山嗎?”

“是。”

“那麼,你就是連半點都不願意相信她們了?!”他正視他厲聲質問道。

相信嗎?他又何嘗不想。

他暗了暗神色:“那畢竟是魔教。”這也是他不想接受的事實。

沐塵看着他,冷笑道:“是了,堂堂的易莊主,是得以大局爲重。”

沐塵快速移開步子,從他身邊掠過,白色的衣袂飛起。

易楚蕭慌了神,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去哪兒?”

他厭惡的甩開,冷聲道:“展嶽那兒。”

×××

傳說中魔教的兩位護法即將公衆於世,魔教上上下下皆期待不已。大紅燈籠高高掛,不知道的,還以爲是魔教裡的誰誰誰要娶親了。

了了頭一次打扮得跟個小媳婦似地,走着路,都還怕踩着腳邊岌岌可危的裙襬。她平日裡穿的,都是纔到腳跟的裙子,又寬鬆,又自在,使着輕功也方便。哪像這個……

“封師父啊,我這是去相親嗎?幹嘛是要穿得跟去見相公似地啊……”

封遠穿了那件了了親手織的黑色外袍,看上去既霸氣又張揚。據說昨日了了很狗腿的誇他穿松花色衣裳好看,結果被臭罵一頓。說是……

“還是自家黑色的好。”

聽了了了的話,封遠微微偏頭:“雖只是露個面,但也不能太隨便。魔教也是個講規矩的地方,總給大家留個好印象,以後也好得辦事。”

好印象?她長得很美嗎?至於要這樣麼……

身邊的溫舟倒是引來衆目關注,嫵媚與清豔並存,顛倒衆生。自然而然,了了這身打扮就又那麼一點點東施效顰,被衆人無情的忽視了。

“封左使好!”

“兩位護法好!”

倒是這些問安話讓了了心裡聽了舒服,不由得飄飄然起來。

她用手指磨砂着下巴,口中唸唸有詞:“封左使……封左使……瘋左使?”

她偏頭看着封遠:“瘋公子,瘋公子……瘋公子……噗嘿嘿嘿……”

封遠:“……”

“了了,你今天很想捱揍嗎?”

默……

“不想。”

×××

會臺上,封遠站在前方,振振有詞的彙報着這一年以來的工作,把在各個崗位上認真工作的同志,該表揚的表揚,該批評的批評,然後還特地邀請不少有代表性的人物做了個小小的演講。

了了跟溫舟正如兩個巨大的人肉花瓶,在一旁坐着都快起了蜘蛛網。

趁着上面人的正在講說,封遠低聲給她們介紹。

“坐在左邊的四個,是魔教的‘四座’,青,白,藍,紅,穿着這些顏色衣服的便是他們座下的人。右邊七個,分別是七個分教,只在每年這個時候會回總壇一趟,其餘時間是在各地各自地盤上活動。還有,我的人是身着紫色衣衫的,你們兩個也歸在我門下。”

了了似懂非懂點點頭。

說白了,她們倆也就是個掛名的。

整個會議可以說是無聊透頂到極點,但讓了了很納悶的是,自她來了魔教,便從來沒有看到教主露過臉,倒是封遠一個人忙活得很是起勁。

至於還有什麼感覺……便是來自某一處,某一個人怨毒的目光。可她不過第一次來魔教,怎會與人結仇呢?

×××

招冥殿的右側是一間頗爲華麗的屋舍,一個身着綠色衣衫的小侍女端着托盤從裡面走出來,臨走時還恭恭敬敬地轉身把門掩好。

四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四顆如蛇如蠍的心。都說,最毒婦人心,想必便是如此吧。

強灌下幾杯酒,一個媚眼迷濛。

“教主最近也真是太不近人情了,明知道那個什麼‘幣九乾坤’根本就是沒有的東西,還教我們東奔西跑尋個什麼勁兒。”藍色的旋月言罷又倒了一杯酒。

“教主不從來都是這樣麼?做什麼事都不會說個原因,成天也不出來逛逛,就悶在他寢宮裡,也不知道幹什麼。都說是有了女人了,呵,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辰溪道。

“教主的心思,你們幾個去瞎猜什麼,照着他的話去就不就成了。”說話者,正是瀾幽。

“哎,也是……教主哪兒有封左使好啊,不僅武功好,處理事情也是遊刃有餘,就是說那長相,那也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儻~”旋月似笑非笑地看向瀾幽。

“只可惜了,人家左使天生就是個冷骨子,不愛搭理人。”辰溪笑着抿了一口酒。

“據說最近跟他那個徒弟,叫什麼顧了了的走得很久吶……沒想到,左使還好這一口兒。瀾幽,你可要加把勁了。”

瀾幽輕輕彎了彎嘴角,不做聲。

辰溪有些無奈的擺擺手:“那個左使,不曉得你是看上了他哪點?成天擺着個冰塊兒臉,我看着都心寒。要說男人,你瀾幽一揮手,有多少不會拜倒在你腳下,何必去討那個左使的心呢。”

“你懂什麼。”瀾幽拿起手裡的白玉杯子把玩,“就是得不到的,纔有意思……”

×××

換了身清爽的衣裳,了了踏在魔教某處花廊上優哉遊哉的散步。

她的人生,就是這麼的逍遙啊。從前吃小黑的,後來吃展嶽的,現在吃魔教的。於情於理,她都不會餓死,還是一隻完美的米蟲,真是求都求不來的。呵呵,那麼她還憂些什麼,溫舟說得對,既來之,則安之……

“啪!”

“哎呀……”

所以說,做人可不要高興過度……

“是誰用石頭砸我?!”了了爬起來,摸着後腦勺碩大一個包,哀嚎。

“護法大人?!”

一個聲音由遠及近朝她奔來,“護法大人……真的是您?!您沒事兒吧?”

身前一個大黑影從她頭上照下來,了了擡頭,仰視此人(-_-!請不要鄙視她的身高)。嗯,一身藍色的衣袍,是該歸在那誰誰誰名下的?長得倒還很清秀。在這之前了了本想破口大罵來着,但看見這人一臉無辜的樣子,她倒覺得自己罪惡了。

果然,長得無害就是有好處。

“哦,我沒事。”

“小的該死!小的該死!沒教好這孩子,讓他不小心誤傷了您……”

了了偏頭往他身後看,只見他背後畏畏縮縮冒出一個小腦袋來。哇!好可愛的一個小弟弟!了了朝他友好的笑笑:“沒關係,我沒事。”

誰知到那小孩子居然撅着個嘴,小聲嘀咕道:“是這個姐姐自己太笨了,教裡的人都是躲得過的。”這話雖小,卻足以讓了了聽到。

聞之,那個藍衣男子尷尬地朝了了笑笑,一手暗自往背後挪,移到那孩子的臉上,猛掐!

“噗哈哈哈哈……”看見他兩人在後面打得激烈,了了掩嘴狂笑。

男子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唉?你們在練什麼,能給我看一看麼?”她突然好奇的湊過去。

“哦,護法可能不知道,這孩子與一批新選入教派的孩子一樣,要受訓練的,我便是他的導師,現在練的也都是些基礎的功夫而已。”男子一本正經的答道。

“喏,姐姐你看,就是這個。”小男孩聽話遞給她一本貌似秘籍一樣的東西。

“小球,叫護法大人!”

“可她長得就很像姐姐啊……”

“胡扯,哪有人長得像姐姐的!”

“本來就是……”

兩個人爭論不休,難解難分。了了無所謂的笑笑:“沒關係,他愛叫什麼便叫什麼吧。”

她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書,面上印着三個字……嗯?

“狗狗經?”

“……”

男子輕咳一聲,隨即恭敬的回道:“回稟護法大人,那叫‘荀荀經’。”

了了:“……咳。”

不能怪她,這字兒是有倆讀音的!

哎,真是到哪兒都悲催,了了隨意的翻看了一下那本書。

小男孩在背後掩嘴笑得很歡快:“姐姐,你好笨啊。”

男子又不着痕跡的猛敲了他的頭一下。

了了蹲下身去,笑着摸摸他的頭:“小弟弟,那你剛剛在練什麼啊~”

小男孩不屑的抽抽鼻子,把她手裡的石子拿過來,“看好了。”

他擺好架勢,石子夾在兩指之間,屏氣凝神,對準對面約有一里的樹,然後“啪”一聲射出去。

了了微微虛了虛眼,只見那株樹的一隻枝丫聞聲而落。哦,原來她被砸是有理由的!

“怎麼樣,厲害吧~”小男孩挑釁地朝她邪笑道。

了了讚揚地拍拍他的頭:“嗯,不錯不錯,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能耐,以後一定能成大器的,不過呢……”

了了隨手從地上撿起一粒石子,也不瞄準,只飛快擲向前方。只見石子直直透過方纔那株樹,又穿過後面一株樹,一直不斷往後飛速移動,瞬間,前方的十幾棵樹像經歷了一場地震,朝四周墜落,驚起樹上不少棲息的鳥兒騰空飛起。

“吶,看見沒?暗器可是要這樣發,才叫暗器嘛。”了了神氣的抹抹鼻子。

藍衣的男子與他身旁的小男孩皆是目瞪口呆。

“哇,姐姐,你好厲害!”小男孩砸吧砸吧嘴巴,一臉羨慕嫉妒地扯扯了了的衣襬。

“那是當然。”

“小球!人家護法大人的功夫自是你不能比的,還不趕快給護法大人認錯,沒教養!”男子推推他的肩,哪知那小鬼卻崇拜地撲到了了身上。

“姐姐,你教教我吧,你好厲害啊,比楊師父厲害多了,我不要他教,我要你教!”

楊某某:“……”小球,你個混蛋!居然這麼快就琵琶別抱了!

“嘿嘿,好啊,我教你,不過呢,你的師父還是你家楊師父哦。”了了惡趣味地扯扯他的臉蛋,一臉壞笑。

×××

男人,不都是一樣,表面上頭做着對你不冷不熱,唯恐避之不及,實際上心裡指不定是怎樣想的。女人,就得學會堅持,好讓他適應了你的存在,一旦貪戀上了這份存在感,你再離開他,他便會意識到你的重要,意識到他不能沒有你的事實。

不知是誰說過:若要得到男人的心,最下乘的方法是千依百順,較上乘的方法是若即若離,最上乘的方法是求而不得。

瀾幽推開門,入眼的依舊是那身如黑夜般深沉的衣衫。

封遠端坐在案几旁,一如既往的,專心看着手裡的書卷,時不時提筆寫上幾個字算是批註。

她走到他身邊,坐下。托盤放在桌上,這次便是竹葉青了。

她就這樣坐着,也不開口說話,只靜靜地看着他,而他的眼中,平淡如水。

封遠,我不信你一輩子都不會動心。

他又翻了一頁,只當身邊沒有這個人。墨快用完了,瀾幽一手拂袖,取過硯臺來仔仔細細的磨着。見他杯中沒水了,她就提起壺來替他滿上。

這幾日便是這樣過來的,門外的守衛早便知道瀾幽的心思,也沒做通報。只是今日……

“護法大人!”

“封左使在裡邊?”

“是。”

“哦,那我便進去了。”

還未容守衛開口,了了推門,一腳便跨進了內室,脫口就道:“師父,你看這盆一晶的顏色,它……”

瞬間寂靜,空氣都凝固了。

了了瞠目結舌,看着眼前如此香豔有愛的場景,大眼瞪小眼。

封遠頓時身形一僵,他慌忙撇過頭,避開瀾幽遞上來的杯子。

了了抱着手裡的那盆一晶草,尷尬地笑笑:“哈……那什麼,你們繼續,繼續~”趕緊跑出門,臨走前還不忘把門關死。順帶給了一旁的守衛一個怨恨的眼神:你怎麼不說啊!

守衛:您給我機會說了嗎……

封遠拍開她的手:“放開。”

丟下手裡的書卷,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兒。”

他停下,卻未回頭:“找人。”

他推開門,四處望了望,沒見人,這輕功,他早知道不教她的好!眉頭不知不覺皺了起來,問道:“她人呢?”

“左護法朝東殿去了。”

封遠拂袖朝東殿方向走去,黑色的外袍飛揚,霸氣而孤傲。

守衛望着前方不禁抹汗:封左使被撞了個正着,怕是要殺人滅口了吧?這左護法啊,真可憐見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