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裴文德也自知曉自己同其他契約者有許多不同,他們都是出身於某個不知在域外虛空何處的藍色星辰之上,而且基本上均爲瀕死之際被輪迴空間收走魂魄後再以神通重塑虛實難辨的數據化身體,和他自己肉身進入大爲不同。
這讓裴文德總感覺有一隻黑手隱在重重幕後,以一種“合理”的方式利用輪迴空間規則中的疏漏,將自己送入其中。
也是因爲這樣,裴文德才會對輪迴空間中近乎灌頂的強化方式始終抱有警惕,不願親身嘗試。
雖然他也清楚相對於那幕後人物而言,自己實力和計算之力實在過於低微,如若對方有心根本無法抗衡分毫。
而隨着時間推移,契約者經驗越發豐富,生存點和裝備累積,輪迴空間也會有意將契約者派遣至等階更高,疆域劇情更爲遼闊複雜的任務世界中去,逼迫着他們提升自身實力。
因而在輪迴空間當中,如何巧妙壓制自身實力,然後在輪迴空間發佈懲罰任務之前完成提升,也是一門看似無跡可尋,實則極有說道的學問。
根據裴文德腦海中多出的信息,他之前能夠進入輪迴空間是因爲這輪迴空間乃是一道天庭運轉三界,勾連諸天萬界的巨大陣勢,而那些被天地人道認可的山水祠廟則是屬於這張網絡上氣機週轉的天然節點。
裴文德上次進入,是那處香火斷絕的山神廟迴光返照將最後剩餘的神力耗去大半方纔建起通道,助他橫渡虛空。
輪迴空間偉力無窮,想要召喚他自然輕而易舉,不拘他身在何方都能將他拖曳進入,然而對於裴文德而言,想要做到這一點就沒有那麼容易了,不得其門而入。
“莫非要找一處城隍閣或者其他山廟水祠不成?”
裴文德搖搖頭,既然這世上有狐妖惑亂人間,其他祠廟可不見得都和之前他避雨的那間山神廟一樣沒有山神坐鎮,自己平白闖進去,說不定就要惹來什麼禍事。
更何況他也不知道如何引動其中積聚的靈氣神力,打開通往輪迴空間的門戶。
感受着裴文德身上氣機不復先前沉凝,稍顯散亂,灰衣老者啞然失笑:“好小子,明明感知到我的殺意,居然還敢分心,也不知是無知無畏還是真得膽大包天。”
看一眼身邊黑裘男子,灰衣老者深深呼吸一口略帶水腥味的空氣,重新閉上眼睛,壓制心中越發強烈的殺氣。
依着他先前作風,心生殺機,早就衝上去將裴文德扯斷四肢,逼問出九轉還丹是否與他有關後就直接丟入滾滾黃河當中,至於當着這麼多人面,會不會驚動官府,根本不作考慮。
不過既然眼下他給這黑裘公子擔當扈從客卿,就不得不有所收斂。
“有些意思。”
從腰間玉帶抽出一樣物事,啪地一下打開,輕輕搖動,引來清風拂面,黑裘公子看一眼灰衣老者,再看看裴文德越發覺得有趣。
以他出身來歷,什麼樣的女子沒有見到,更不必說岳姓女子以冪籬遮面,根本看不清真實面目,即使習武有成,有些別樣享受又如何。
故而他之前當真只是說來玩笑,當然如果有機會,他也不介意順手摺花一次。
不過他倒是沒有想到身邊這個嚴格意義上並不算真正扈從的灰衣老者居然真正對裴文德起了殺心,而且心意格外堅定。
想起路上寥寥幾次見識過老者出手時的慘烈景象,黑裘青年忍不住眯起眼睛,仰頭看向天空,鼻翼輕輕顫動,滿臉陶醉,似在享受那隻存於記憶當中的血腥氣息。
清脆啪一聲,男子再次將那件物事合起,輕輕拍打掌心,喃喃細語:“希望是一場狸貓捕鼠的遊戲纔好,這人武功最好比我想得更高一些,可莫要淪爲獅子搏兔,那就沒什麼好玩了。”
“嗯,也不對。”
黑裘青年搖搖頭,心中靈機一動,“魏冬出手後,不急着讓他殺掉那傢伙,最好是將他四肢打斷,卻不至死,然後當着他的面寵幸那個小娘子作爲助興。”
“那是什麼,麈尾還是團扇?”
裴文德目力極佳,自然看見黑裘青年手中那件繪有桃花美人圖案,時而展開,時而疊起的物事,只是雖然他出身的河東裴氏也算千年傳承,卻也不識得這東西具體爲何物,甚至未曾聽聞有這樣類似的物事,只是從其輕搖引風來看應當是件驅暑清塵之用的文人清供。
只是裴文德視線微轉,卻自發現一旁的嶽姓女子明明也看到了黑裘男子嫺熟張合手中這件東西,卻是絲毫不以爲奇,甚至都沒有多加投注一道視線,好似這樣“理所當然”。
裴文德不認爲是因爲嶽姓女子作爲江湖兒女對這些不甚關注的關係,只能說明嶽姓女子認得此物,而且習以爲常,不覺有什麼奇怪。
“莫非,這是一件我大唐之後方纔出現的物事?”
裴文德眉頭不自覺微挑,心中暗自念道。
如果他在進入輪迴空間之前,絕對不會有如此想法,但是他既然見識過契約者種種奇裝異服,怪異舉止言談,服飾打扮,又知曉輪迴空間當中許多任務世界對應不同朝代背景,甚至還有大唐之後,再聯想到這些就是順理成章,那就再合理不過。
不過,若是這般猜想爲真,最重要的問題就成了:“這件物事,黑裘男子是從何處得來?”
“莫非,他也是一名契約者?”
裴文德手懷袖中,觸摸那捲可虛可實的泛黃竹簡,思維再一次渙散開來,“要不就是從其他契約者手中流出,被他得到。”
想到這些,裴文德一時也就不再去理會那名灰衣老者,只是反覆打量着那個黑裘玉帶的青年。
大凡契約者,即使先前是目不識丁的升斗小民,在輪迴空間中經歷無數生死搏殺,見識了林林總總的文明風光,便有脫胎換骨之效,身上氣質和普通人迥異,普通契約者或許感覺不到其中細微差別,但是在裴文德這樣有着精神感知方面專長的人眼中,卻是宛如鶴立雞羣,再清晰不過。
雖然裴文德並未從這名黑裘男子身上感應到這類氣質,只能看出此人必是高門大閥出身,但無論如何,對方既然能夠拿出一件似是從輪迴空間中流傳出來的“後世之物”,總是有些牽連,順藤摸瓜,多少能找到些痕跡線索出來。
剛纔是這兩人無端對裴文德動了惡念,之後則是裴文德主動要找上門去問個究竟。
不過裴文德也自清楚,這灰衣老者武功之高,搏殺動手的經驗絕對遠在自己之上,就算有着輪迴空間作爲後備支持,但自己想要同其正面抗衡甚至戰而勝之依舊不是一件易事。
“也不一定。”
裴文德忽然展顏一笑,對着身後嶽姓女子示意一下,然後正正衣襟,挺直腰桿主動向着這主僕二人走去。
“兄臺引風拂面,風姿卓然,如芝蘭玉樹,裴文德見之心折,不知可否告知名姓上下?”
見裴文德迤迤然走來,在身前四尺外停下腳步,然後拱手問候,黑裘男子神情一滯,手上動作一停,忘了繼續把玩那柄玉竹疊扇,一時間竟是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他可不認爲裴文德是當真仰慕自己風采而來,裴文德雖然腳步輕緩,神情誠摯,但是唯有站在裴文德身前才能夠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沛然勃發沖霄而起的氣勢,雖然稱不上如何雄渾難當,但是凌厲鋒銳,自有一股攝人心魄的力量。
“這個裴文德一定親手打殺過人,還不是虐殺奴僕,而是真正經歷過生死一線的搏殺。”
黑裘男子也曾習練武功,而雖然並未多下苦功,但也略有小成,耳目之力敏銳,否則也不能隔着許遠卻能夠聽清裴文德和嶽姓女子口音腔調,單論武藝,即使比不上裴文德,但卻未必比他身後的嶽姓女子差上多少。
只不過他身份不一般,少有人可以違逆他的意願,比起親眼見識父親背叛一干師兄弟,又在江湖上漂泊闖蕩的嶽姓女子來,或許要更加聰明,但是性情卻遠不如外柔內剛的她來得堅毅。
他正自暢想將裴文德一行人玩弄於掌心的種種畫面,卻被裴文德突然近身,多少有些被撞破秘密後的心虛,裴文德又是以有心算無心,一下子竟被壓迫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原來是個銀樣蠟槍頭的廢物。”
裴文德臉上笑意不變,心中則是已經知曉此人根底,灰衣老者武功雖高,但他護衛的這個黑裘青年卻是不折不扣的累贅,如果不是灰衣老者單槍匹馬來尋他麻煩,而是雙方一道,單單爲了保護這人就要浪費不少心神,裴文德對陣老人,大可以讓嶽姓女子在旁去尋這個青年公子,迫使老者心有掛礙,不能全力出手。
不過其中程度深淺一定要拿捏妥當,更不能在穩操勝券之前真個兒擊殺了此人,否則必然會逼迫得老者再無顧忌,兇性大發。
皺皺眉頭,灰衣老者看向黑裘青年這個自己名義上主人的眼光中已經多出幾分不屑,不過被他掩飾極好,一放即收。
左掌握拳負於身後,右手五指輕輕一拉,將黑裘青年拉至背後,然後輕盈拍在肩頭,順勢注入一道柔和氣機。
看着黑裘青年臉色先是恢復如常,然後猛然泛起潮紅,看向裴文德的眼光已經不是先前好似看待玩具一般,濃郁憤怒外更多出一抹自己都不甚清楚的畏懼,甚是複雜狠戾,灰衣老者搖搖頭,情知這黑裘青年被自己根本沒有放在眼中的人嚇到後,對裴文德已經生出執念,不過他也沒有出言疏導,畢竟他只是答應了護衛此人性命周全,至於心境如何與他無關,甚至他反而很樂意看到這個明面上以“魏公”稱呼自己,實則心中依舊把他當僕役看待的青年男子遭此劫難。
左腳踩踏木製地板,猛然發力,老者身形一晃拉起一道灰影,越過黑裘男子,立在裴文德身前。
如鬆身板緩緩挺直,脊柱處自下而上,發出一連串的黃豆崩裂聲響,灰衣老者嘶啞發聲,自帶一股子生硬金石氣息,“蒲州城前日發生一樁命案,據說有妖狐作亂,當事人死狀慘不忍睹,苦主還丟失了一顆號稱可以續命延壽的靈丹,你可知曉?”
裴文德輕輕搖頭,卻沒有開口承認或者否定,左掌五指張開,放在刀劍交疊處,右手五指更是彎曲成鉤狠狠抓住斷念劍柄,體內氣機洶涌如潮,在肺腑氣海掀起一陣陣驚濤駭浪。
饒是裴文德借用了這鸛雀樓的一分精神加持己身,與之真正對上,仍是感覺仿如直面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般,說不出的壓抑,甚至自己外放的無形氣勢都有了一兩分倒灌趨勢。
偏偏在兩人身外,無論是近在咫尺的黑裘青年,還是嶽姓女子對於這些都是恍然未覺。
顯然灰衣老者不愧是砥礪武道數十年距離入道不過一步之遙的高手,對於自身氣機的掌握早已到達精細入微的地步。將自己氣勢拘束在身週數尺位置,於鸛雀樓中另行打造一片無形小天地,沒有點滴逸散在外,而是盡數壓在裴文德身上。
點點頭,也不知是知道了裴文德和案件關係還是清楚他武功高低,灰衣老者重新閉上嘴,不再過問其他,主動散去一身氣場,足不沾地,帶起一陣清風,身形已經倒掠至先前位置,毫釐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