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您老人家遊歷三山五嶽,五湖四瀆,能不能聽出那位小娘子是何方人氏,說得又是何事?”
相比起一二層的人聲鼎沸來,這最高一層就顯得清靜空閒許多,只有零落幾道身影。
這鸛雀樓雖是盛景,但這些士子大多都是本地人氏,早已不知來過多少次,任此地風景再好,也不像裴文德這樣的外來者一般興致勃勃。
一名身着黑裘的年輕公子耳朵停下輕顫,適時轉過身來,背倚欄杆,雙手閒散搭在上面,眼中餘光看着裴文德三人拾階而上,選了一處無人的所在停下腳步,笑聲問道。
裴文德身材修長,面容俊逸,又有讀書多年養出的一身浩然之氣,只要不是存心遮掩,很容易就能從茫茫人海中脫穎而出,被人一眼看出。
不過他畢竟年歲仍幼,尚未及冠,雖然經過輪迴空間中一場殺伐打磨,但面容氣質依舊稍顯稚嫩,美中不足。
這個意態閒適的不知名公子雖然同樣年輕,但要比他大上七八歲,正是最該意氣風發的年紀,神采奪目。
只是他看向其他人的眼神卻是如這雲棲樓般高高在上俯瞰衆生,增添了幾分疏離冷漠,稍微破壞了氣質。
在他身側,是一名侍從模樣的灰衣老者,並不去看這山河盛況,只是閉目養神,身形挺直如鬆。
聽到男子口吐“魏公”二字,老者眉頭不覺皺起,旋即便自舒展開來,緩緩睜開眼睛,不像尋常老人一般渾濁晦暗,反而精光流溢,在這微薄日光中顯得格外明亮。
“聽不出來,看她吐氣發聲應是脫胎於京兆府華州一帶,可是又有些類似江寧金陵之音,那裡十里不同音,就算本地人也未必能夠能夠分清,更不用說我了。”
向着裴文德方位隨意看去,對嶽姓女子只是一掃而過,然後將視線放在裴文德身上,老者淡淡說道:“怎麼,郎君看上了那女子,我觀此女身形呼吸,分明有一身不低武藝,與一般女子相比,在牀榻上確實另有風味,不過女子習武,肌膚勢必要粗糙許多,你未必喜歡,而且那個小娃娃出身只怕也不一般,老夫倒是無所謂,不過你就不怕給自己招惹麻煩?”
無論是說起男女旖旎之事,還是後來詢問男子,老者面色都過於平淡,不驚不喜,而且雙方交談時的語氣也是十分古怪,不似主僕不似師徒親友。
“那人武功很高?”
男子眼神閃爍,真正綻出些興趣來。
有自己在身邊,所謂的家世出身全無意義,而且他也知道老者孑然一身,一心武道,只是因爲看厭了江湖事,再無興趣,外加想要藉助自己之手遍覽天下秘笈,纔會委身擔任自己扈從,實則地位清高還在一般供奉客卿之上,以他心性全然不在乎這些,故意提起這些,只說明裴文德真正引起了他的注意。
“單論內力渾厚,那小娃娃只是一般。”
從裴文德身上收回視線,老者先是微微搖頭,然後頷首讚許道:“不過難得之處在於他早早領悟了屬於自己的神意,我當年自軍中退下闖蕩江湖,是在三十歲上下才隱約摸到這道門檻,他比我可要早了十來年,果然這些讀書人一旦讀書有成,觸類旁通,練起武來果有事半功倍之效。只要沒有過早夭折,將來前途可期,說不定還能夠以武入道,走上仙道之途。”
說到“夭折”二字,老者聲音一頓,神情肅然,不復先前清淡,竟是隱約流露出幾分森森殺氣。
老者行事作風譭譽參半,說不上大善大惡,但是顯然,老者對於扼殺一名裴文德這樣的武道天才樂意之至。
“師兄,那人身手極高,似乎不在東方不敗之下。”
身形一滯,嶽姓女子全身繃緊緩緩轉身,掀起面紗,藉着落日餘暉看去,不自覺壓低聲音,對裴文德說道。
老者之前氣機收斂極好,此時忽生殺心,也就不復先前“滴水不漏”的意境,一身沛然氣勢不自覺泄露出去,被她感應到。
當然,這也是老者自負身手武功遠在裴文德兩人之上,絲毫不擔心被他們發覺生出警惕戒備的緣故。
要知道他闖蕩江湖數十年,不知經歷過多少生死搏殺,經驗遠不是裴文德這樣的少年人物可以比擬,尤其早年從軍的經歷,使得他出手極重殺伐,果決冷冽,和一般的江湖散人大不相同,就算和與己身相等境界實力的高手對敵,也是近乎穩操勝券,更不用說遠比不上他的裴文德了。
他先前對那黑裘青年所言只有一半,對方畢竟不是真正武人,就算見識不淺,沒有切身體會,對這些無法真正理解。
早年從軍對他心性影響極大,固然使得他出招果決狠辣,少有人敵,卻也大爲限制了他的心胸眼界,否則絕不至於等到三十歲左右才達到裴文德如今境界。
而即使他明白了這些,有心洗去影響,卻哪裡有那麼容易,武道進境雖然相比起普通人來已經十分快捷順遂,但在他看來卻是跌跌撞撞,大有如意。
大唐混元宇內,數萬裡方圓,妖魔鬼怪,神仙方士不絕,他遊歷江湖多年,足跡遍及天下,自然有過許多瑰異經歷,見識過更廣闊的天地。
卻因爲他自身心境問題,無法轉入道途,只能做一個在凡間打滾兒的武夫。雖然單論殺伐手段,或許還要勝出那些修爲不足的修士,但是卻徹底絕了指望,只能坐視一身旺盛氣血逐日衰敗下去,強健體魄漸漸步入腐朽。
所以見到裴文德這樣如旭日朝霞一般的少年天才,難免心生嫉恨,就算自己保護的這年輕公子沒有什麼想法,說不定他也要主動對裴文德下手,現下只不過更加符合他心意而已。
至於裴文德出身來歷,全然不被他放在心上,左右裴文德一行不過三人,只要手腳乾淨利落,沒有多餘人瞧見,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更何況還有他身邊這個黑裘青年作爲遮掩。
見裴文德一行發現自己,老者輕蔑一笑,徐徐收回“不經意”泄露的氣勢,神思恍惚,不去關注裴文德,反而想到了其他事情上去。
“該死,我晚來一日,若是那顆外丹落入我手,藉以洗髓換血,易筋伐骨,說不定還真能讓肉身氣血重新煥發活性生機。”
和裴文德比較接近,這名黑裘青年也是遊歷天下,灰衣老者負責護衛他性命,同樣打算借道蒲州,渡過黃河後進入長安。
雖然此地官府在事發後便即封鎖消息,準備低調處理,但鄭姓男子府中僕役甚多,根本不可能盡數封起,有不少或真或假的消息流傳出來,流入兩人耳中。
老者對於尋常兇案以及江湖廝殺不感興趣,但是當聽到有狐妖牽涉其中後,卻是按捺不住好奇,親身驗證過其中真假。
狐妖是死是活與他無關,他真正動心得是那顆一道失竊的九轉還丹。
方士煉丹,可以益壽延年,並非全部虛妄捏造,而是確有其事,只不過尋常人得到的外丹黃白朮百中無一爲真,就算僥倖得了真正法門,也未必能夠煉出丹藥來。
可是既然這鄭姓男子家宅中能夠引來成精的狐妖幻化人身停留十數年之久,想想也知道這枚所謂的九轉還丹只怕確實有些玄機在其中。
世界一應生靈,皆向生畏死,對於尋常富貴名利,老者或許不上心,可以做到於他如浮雲,但是涉及到可能使人長生的靈丹妙藥卻是不能免俗。
只是人數上百,形形色色,那些信息也是魚龍混雜,難辨真假,他又不是真正公門中人,難以從中提煉出真正有用線索出來。
換身處地想想,若是他斬殺狐妖,得手靈丹後,只怕不是就地潛藏,隱入市井,藉着其他人遮掩形跡,就是直接遠遁,對方能夠斬殺成精妖狐,身手不問便知,再不知曉準備去向路線的情況下,實乃魚入大海,鳥歸山林,無法找尋,而有職責在身的他又不能拋下這黑裘公子,全心全意追查。
所以他根本沒有抱任何指望。
也是因此,他心情纔會如此敗壞,再看到裴文德後,便一門心思想要殺了發泄一番鬱結。
“不對。莫非……”
再次睜開眼睛,狠狠盯向裴文德,目不轉睛,灰衣老者心念電轉,迅速運轉開來。
他記得在那些消息中有傳言說是,這鄭姓男子死之前曾經在邀請一位上京士子和其家僕與其同行,並在家中設宴款待,結果一併被那發狂的狐妖吞入腹中,血肉不存,就連名姓都沒有留下。
雖然裴文德和裴慶已經做了僞裝遮掩,而且一行三人,兩男一女,也和傳言中的一主一僕數目並不一致,但是裴文德身上氣質以及與裴慶間的關係,卻又極爲符合,而且偏偏他也身懷一身不俗武學。
常人不會如此想象,但是一旦選擇相信,就會自行補充,感覺確實如此。
更何況灰衣老者已然對裴文德生出殺意,即便裴文德不是他想要找到的那個傳說中殺了妖狐,捲走丹藥玉訣丹書的神秘人也是無妨,有殺錯,毋放過。
“若是這樣,那是再好不過。”
不自覺舔舔嘴脣,灰衣老者殺心真正定下,一身殺氣比起先前不知要濃郁多少。
“無妨。”
輕輕吐出二字,裴文德手按劍柄,主動放出一身氣勢,亦是眯眼望去。
他感知遠在嶽姓女子之上,再加上之前與鸛雀樓精神生出微妙共鳴,身在此樓,天然就有一種玄之又玄的主場優勢,早在登樓之際就已經感應到這個氣血凝聚粘稠沉重如水銀卻又不失輕靈的老者。
不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裴文德對他們並不感興趣,只是去在回味方纔與氣相合的玄妙境界,無心理會他們,只是他沒有想到,雙方無冤無仇,對方兩人卻是對己方無端生出了惡意殺心。
誠如嶽姓女子所言,這老者數十年寒暑,一日不輟,砥礪出來的武道極爲高明,單論體魄厚重內力雄渾絲毫不在習練《葵花寶典》有成的東方不敗之下,甚至猶有過之。
不過嶽姓女子畢竟靈覺不如裴文德敏銳,感知有限,老者雖然強盛至極,但卻不似東方不敗一般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位面世界中登臨世界巔頂,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天下第一,養不出那股子殺穿天下的獨特氣勢。
不過裴文德劍術武功也比之前在笑傲江湖位面中要精進許多,再親手斬殺了那頭妖物之後信心更足,出劍更快。再加上坐鎮此樓,天然就有氣勢加持,只要老者沒有東方不敗那種不講道理的“無敵”之意加身,裴文德就不至於任人宰割,毫無還手之力。
不過要說這兩人膽大包天,肆無忌憚地當衆殺人,他是全然不信,這鸛雀樓中正自舉辦詩會,與會者過百之數,多有豪強官宦子弟,任兩人背景如何深厚,也不好壓下,更何況他身後河東裴氏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砧板魚肉,對方雖然不知,但也不會如此癡傻。
依裴文德猜想,對方多半會等到他落單之時再伺機出手。
本來他以爲是輪迴空間對於試煉者通過試煉任務成爲真正契約者的饋贈,以便他們對輪迴空間更加了解,從而更好地完成契約任務,保證輪迴空間有序運轉。
可是再次返回輪迴空間,添購許多物事後,裴文德卻是知曉其他契約者並沒有這項待遇。
這些消息來得詭異莫名,就如那他仍自一無所知的“真靈位業精怪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