弔唁出來,王富玲正在等着銀漢。銀漢打趣:“什麼指示,富玲姐?”王富玲兩眼帶着笑,溫馨地說:“沒事,說說話。”銀漢應一聲,覺得兩腿及骨盆都無力,要到花壇去坐一會。王富玲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說:“你現在沒上班?咱一塊學傳統文化去不,學毛思想。”銀漢頓感意外,打趣她:“哪個單位搞的活動,發工資不?”王富玲輕推銀漢的胳膊,溫馨地笑着說:“不能自私自利。”銀漢一時愣住。王富玲溫馨地說:“學點傳統文化不錯。”王博宙急匆匆過來,王富玲說了一句“吃飯的時候再給你說”就舍了銀漢,忙着過去拉着博宙說起話來。
銀漢悄聲問小趙:“吉全,王富玲怎麼這表現,我怎麼看她像得了精神病。”小趙說:“不就是她小女兒死那事刺激的嘛。”“怎麼會?那孩子身體不是挺好的嗎?”“跳樓摔死了。”銀漢倒抽一口氣:“我的天,自殺?”小趙看看左右,低聲說:“王富玲原來搞傳銷,還搞集資。結果還不上,債主涌上門,她跟她對象躲起來。想着小女兒一個孩子家又不懂,人家不會跟孩子說,就沒顧上她。想不到那羣人跟瘋了一樣,對那女孩發泄,推推搡搡。女孩受了驚嚇犯糊塗,推開窗戶就跳下去,就這麼容易,一條命沒了。”“我的天。”銀漢聽不得悲慘事,鎮定一下說,“怪不得王富玲現在幹這個,她的自私自利終於讓自己吃了惡果,百般心靈折磨熬不過,要痛改前非。”
小趙說:“孩子一死,她跟瘋了一樣;她對象得了個心臟病,現在什麼都不能幹了。王富玲從前哪有醫生樣,二隊訓練的時候兩個戰士中暑了,她正好去打水,提着壺站在那裡跟大家一樣看熱鬧,沒她一點事。蒙仙霧要是在,不會這樣。她把蒙仙霧擠走,好過了。”銀漢說:“她的確該惡補公道。”小趙說:“閨女死後她跟換個人似的,一點都不敢自私,得誰勸誰學傳統文化和毛思想。”銀漢點頭:“不吃大虧,不知道傳統文化和毛思想幹什麼用。”小趙說:“然,不知道學好是幹啥,光覺得人家那是傻,沒她來錢快。”“敗家快,一下就完蛋!現在她比高素質的人都願意幹好事,發自肺腑地追求偉大、光明、正確。”小趙說:“銀漢哥你說的真對,就是發自肺腑的,比勞改都徹底。”
王錫平走過來,看着銀漢憨厚地笑笑。銀漢說:“錫平哥,看着精神不錯。”“愁得慌,病又長了。就在這個地方,又有個疙瘩。”錫平摸脖子。銀漢說:“這個病發病率近乎50%。但是致死率很低,大多數人都能帶着活到老,別怕。重要的是自己不能氣餒。惹不起轉身就走,沒人追究你。”錫平說:“你看着好了,我還不行。”銀漢說:“現在工作可以在二線,讓年輕人打頭陣,給他們輔助就是了。自己照顧自己。”錫平笑着點頭。銀漢說:“不能把自己看低了。爲什麼自卑,是把對方看得太高,有時候沒必要。”錫平佩服地說:“你真厲害,我都想不起來這些。”“我是有嘴勸別人,沒嘴勸自己。”錫平笑了:“沒事了,咱吃飯去。”
到了飯店,人還不多。夏明紅早來了,拿着手巾坐在一張桌前邊擦淚邊哭訴着。離開單位幾年,氣勢大衰。慧霞站在她身後,佳璇站在她面前,也都無語,其他人並沒誰過來搭訕。銀漢和錫平隨便找個空桌坐下,小趙、龍舉和經偵隊的幾個警察也湊過來坐,吃瓜子閒談。王富玲尋着銀漢過來,朝佳璇和慧霞招手:“哎,過來,坐這裡。”就在銀漢背後的一個空桌前坐下。慧霞過來坐,佳璇遲疑一下,看着明紅沒動。明紅說:“去吧,佳璇。”忠黛熱粘皮,拉着小雅跟王富玲坐一起。
王博宙看了明紅一眼對老孟說:“該退休了,還改小年齡,繼續當領導。想繼續幹,也別再管着人家了。”老孟低聲說:“那她不願意,她得說了算。”博宙說:“再改年齡也不能改成十八歲,到點還是得退。”老孟說:“離開單位什麼都不是。原來有人跑腿伺候,把飯端到跟前還不想給錢。在家不光沒人伺候,還得給家人做飯,委屈。從前尹麗敏當書記的時候,多像個領導,沒那麼多葷段子。”博宙說:“尹書記文明,樣樣按規矩。這個,就知道有位子就行。”
銀漢對龍舉說:“我看這個地方不像有雅座的樣子,雅座安排在哪?”龍舉說:“就是沒有雅座哪。”銀漢說:“呦,那龐局長不能來。”王富玲在背後桌上說:“老龐也不大打扮,想開了,麻煩啥,那麼大年紀了。”銀漢問:“在哪?”王富玲往後一指說:“在那。”銀漢環顧四周沒見,說:“富玲姐真會開玩笑,哪有。”富玲馬上站起來,扭身朝着西南方向,手指戳點着說:“那不是老龐嗎!閉着眼對着這邊坐的那個!戴小帽的那個!”銀漢順着她點戳三陣的手指頭看過去,果見龐壘面對着這邊坐在一張與閒雜人等在一起的另桌前,他大變了樣:穿一件休閒服,頭戴一頂年輕人在戶外才戴的遮風帽;面容黧黑蒼老,頭朝後稍仰,閉着眼表情痛苦。不是刻意尋找,根本認不出他來。銀漢問小趙:“他怎麼成這樣了?”小趙輕鬆笑着說:“家裡翻天了。兒媳婦上吊兩次沒死成,他孫子拿着刀站他跟前割腕自殺,也沒死成。操得滴血流膿,沒法過日子。”龍舉慢悠悠說:“現在他回過味來了。從前花不着工資,現在不行了。退休金再高也是個死數子,一動都不能動。”銀漢說:“他財產那麼多,難道不能過?”龍舉說:“財產一旦到了孩子手裡,再要出來跟挖什麼一樣。以前掙得多花的也多,現在跟不能過一樣。”
小趙說:“聽說何猛倒黴了。”大家都問:“什麼樣?”小趙說:“從車上摔下來了。不是摔下來,他說跟熟人誰誰他四個出去進貨。路上,他從車上往下看,後面有人把他推下去了。當時臉朝下趴地上昏過去了,不知道是誰推的。那四個人沒一個承認的,都說沒這回事。這次受的刺激太大了,恢復過來以後他神經了。柯珊珊一家把送到精神病院,何猛的嬸子還問敬雄哥的媳婦,說:咱看看他去吧,你還是他親姐呢。結果他親姐說:我得上精神病院罵他去!都不對他好一點。大家都明白了,不能讓壞人白佔便宜。”
華軒來晚了,進門找空座,冷丁看見譚少傳,吃一驚。想了想,看見耀泉、博宙旁邊還有個空座,就過來問:“這裡有人嗎?”博宙說:“沒人,坐吧。晉大爺,你真是老壽星,眉毛都白了。”老孟說:“華軒哥,你就像個壽星。”華軒怯怯地問:“少傳這不是好好的嘛。”博宙扭頭睥睨一眼牆邊那一桌人中小心翼翼坐着的少傳,輕蔑地說:“又沒人槍斃他。”華軒鬆口氣說:“我碰見穎子了。我說:我住得遠,輕易到不了這裡。少傳現在還好不?穎子說沒有他了。我說什麼時候沒有的?穎子說死罷二年了。今天一看他在這,我嚇一下子,以爲見鬼了。”博宙說:“就是見鬼了,他不是人。晉大爺,現在好人不吃虧了,鬼頭蛤蟆眼的人說得再好也不受歡迎。”華軒用餐巾紙擦眼角,喝酒吃菜。博宙說:“譚少傳那個熊東西一輩子嘚瑟得蝨子往下掉,拆散人家家庭,霸佔人家配偶。在單位沒一個說他好的,死粘單位,人家就是不要。怪不得親孃往臉上打,打就活該,不打他打誰。一輩子不知道什麼叫丟人,就覺得逞能是本事。”華軒小聲說:“少傳這個人不行。”博宙說:“他就是不行。”
譚少傳這一桌,有常學柱和潘六。常學柱比從前放開多了,給潘六說笑話。潘六比從前有底氣,時不常還插言一句;少傳反倒沒話,紅着眼睛伴着苦笑看看潘六又看看常學柱,自酌自飲而已。
富玲這一桌熱鬧起來,富玲恨恨說:“我跟老龐說,讓他念佛!整天信佛!心裡只有佛!把自己原來的罪都懺悔了,日子就好過了。”尤愛金說:“老龐的車,外面的哪個是?”富玲說:“哪個都不是。他騎三輪來的,還得接孩子。”尤愛金說:“光吃小菜乾啥,吃肉啊,你看這個肘子,美容的。我有糖尿病不敢吃,你也不敢吃了?”富玲說:“心裡不想吃,不是信佛不讓吃。”
忠黛最愛出風頭,安靜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忘了剛纔的無理,毫無內疚地對慧霞信誓旦旦:“妹子,你要幫忙不,我給你幫忙。不是給公家幫忙,是給你個人幫忙。光幫忙,不要錢。你別管了妹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保證給你辦得利利索索的。”慧霞神情沒變,淡淡地敷衍一個字:“行。”忠黛滔滔不絕:“妹子,咱不外。你姐我沒說的,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包你滿意。有啥事辦不了,跟你姐我說。有你姐在,保證不讓妹子吃虧。妹子想要什麼,一句話的事。咱姊妹們誰跟誰,我得向着你。”慧霞依然淡淡地:“行。”
尤愛金裝饅頭,富玲阻止她三次:“人家還沒吃完呢,等吃完了再裝。”沈豔玲想拿點,看看富玲。富玲說:“拿吧,都吃得差不多了。”
散席出來,佳璇和博宙推了車子與銀漢說着話往外走。博宙說:“銀漢哥,你看譚少傳怎麼那個表情?人家都說歲月是把殺豬刀,這麼大年紀了,臉紅得像個猴屁股,尷尬得恨不能鑽桌子底下去。我都受感染,覺得腮幫子要抽筋。”銀漢說:“歲月把他的自信殺沒了。”“沒人再信他了,消把戲。來後還表演給誰看,下場吧,演砸了。”佳璇說:“今天挺熱鬧的,銀漢哥沒累着吧?”銀漢說:“沒事,又沒人安排我架孝子。”博宙快樂地說:“銀漢哥,沒人架着你就不錯了,別架人家了。走啦。”告別衆人,銀漢去公交車站牌等車。
華軒騎着自行車過來,停下說話。銀漢說:“晉科長,身體還不錯,敢騎自行車。依我說您買個腳踏三輪車,那種後面不帶車斗帶個網筐的,又輕又能帶點菜。上街轉轉,還能當個座位。”華軒馬上笑了:“我退休晚,家裡負擔重,還沒這個打算。那個三輪我知道,我看過兩回了。別說,那個座子就是坐着舒服,蹬着也怪輕。我老伴說:不帶鬥,不方便帶孩子。這麼大年紀還想着接孩子,到死不解放。”銀漢點頭:“兒孫自有兒孫福,不能老爲兒孫做馬牛。”“是那法。哎,我給你說,我前天在路上見曾毅了。他看起來好多了,穿個運動服,笑呵呵的。他總算過來了,原來沒讓老龐氣死。”銀漢說:“他又沒錯,何必跟自己過不去。遭遇到強梁人,得接受現實。爭不過他讓給他好不好?難道不活了。”華軒說:“惹不起躲得起,不能心強命不強。老龐拿着公家的錢跑門路,曾毅沒這個條件,賺生氣。你看河流都是彎的不,遇到山不能硬撞,繞個彎子就過去,鑽牛角尖都沒用。”銀漢說:“沒錯,正道是曲折的。”“然。你看二萬五千里長徵嗎,反過來調過去,走過去退回來。想打贏仗就不能一頭拾到南牆上。老龐還真勁大,分管領導都拱下去了。我得走了,回家睡會去。年紀大了,中午得好好睡個午覺。”華軒一隻腳踩着腳蹬子,扭着頭說。銀漢說:“慢點,踩穩了再上車。”華軒說:“公交車快來了不?”銀漢說:“快來了。您回家吧,慢走晉科長。”
當天夜裡銀漢做了個夢,夢見單位是與從前不一樣的聯合辦公大廳,一把手是一個臉灰暗鬆弛的老年白麪男子。徐晶神情拘謹,忐忑地從外面過道走進來,整個身形比從前矮小了一號。她是來求職的,格外拘謹羞愧,與面無表情忙碌工作的職場人羣很不合拍。她把最鍾愛的一件白色的職場襯衣無限虔誠地摺疊在一張新報紙裡面放在一把手桌前地上,滿含期望卑恭地順原路黯然退出。一把手很隨意的走過來,耷拉着眼皮看着徐晶的東西,臉上一絲興趣都不帶。
撫衆巷開發在即,銀漢房屋到期沒再續,搬到了博愛小區租房內。這是個五樓頂樓,再也不用擔心樓上發大水淹廚房,也沒有樓上鄰居,格外安靜。
碧喜和俏月來看,驚喜地說:“這個地方比江濤家強多了,也安靜。就是頂樓太高,冬天冷、夏天熱。”銀漢說:“冬天穿厚點,夏天有空調。”碧喜說:“顏教授又來電話,說這幾天可能要來句源。我看着他好像有點什麼事,再來就是第三次了。”“不是第二次嗎。”“你上德納那幾天,他來了一天,當天晚上又走了。我聽他說,想回句源養老。”“不會。老宅子都賣了遷到北京去了,他們重表兄弟文化水平相差巨大,有什麼吸引他的?他提到具體困難沒有?”碧喜說:“聽他說,有一次出去做調查讓狗咬了,打了狂犬疫苗沒事了。但從那以後,老覺得心裡有壓力,夜裡睡不着。按理說他不是普通人,精神抖擻、妙語連珠的,閱歷那麼廣,什麼事沒見過。”銀漢說:“有報道說狂犬疫苗可以提高神經興奮性。”碧喜驚愕:“還真有這事?那怎麼辦?”銀漢說:“中醫法調理。”
銀漢整理了一個步驟就上蠡湖醫院鍼灸科:“聶醫生,給我做個穴位激活。”小聶睜大眼問:“做什麼?”銀漢遞過去方案說:“你看看,這個很簡單。”“我們這裡沒這個業務,你去別的醫院問問吧。”小聶眉頭皺得緊。銀漢說:“很簡單,我自己夠着不得勁,要不我就自己做了。”一個醫生進來,先等着。小聶一臉爲難:“我們真的沒這個業務。要是外面的聽說我這裡做壞了或者沒效果,那就壞了我們的名聲了。”銀漢說:“不會有人來問。給我做了就行,質量和後果我負責,咱們立個醫患協議好不好。”小聶遲疑。找小聶的醫生笑着對他說:“知道這是誰不?存忠哥的那誰……”銀漢忙對小聶說:“哎,小夥子,你想活一百二十歲不?這個就可以。先給我做,然後我給你免費做好不好?保質保量,我也是醫生。”小聶咧嘴:“哥,我們這裡真的沒這業務,你上市立醫院吧,他們總會。”“算了,不能勉強。放心吧,我走了。”
哪個醫院也沒這業務。看來不找熟人不行。銀漢來到區醫院鍼灸科,劉宗瑜在內正給一個病號拔罐。“銀漢,坐,我馬上就好。”劉宗瑜忙完,問道:“現在忙什麼呢?”銀漢說:“繼續休息。劉老師,有個事得請您幫忙。一個熟人神經興奮度增高,睡不着覺。我有個設想,激活聰下穴,可能有效。不,是一定有效。我想在自己身上試試,然後給他做。可是自己不得勁做,請您給幫個忙。”劉宗瑜看了銀漢的方案說:“我們基本沒用過聰下穴。這個法子你從哪聽說的?”“我自己的設想,還沒試驗過。”“是個穴位,但我不看好。這個辦法能激活穴位嗎?”銀漢說:“不能忽視長期累積的效果,哪怕有微乎其微的作用,也比沒有強。”“要是沒效果呢?”銀漢說:“只要您幫我做了就行了,療效和後果都算我的。”
半個月後,銀漢來到區醫院鍼灸科。劉宗瑜一見銀漢就笑了:“我看着你情況有改善。最近吃了什麼仙丹?”“沒別的,您給的仙丹。”“你說那個激活聰下穴還真有用?”劉宗瑜半信半疑。“別的什麼醫療手段都沒碰,顯然就是這個起的效果。自打那天做完以後,就沒失過眠。沒事坐那裡就想打盹,事實證明確實有效降低了神經興奮性,我的精神病好了。”“真的?”劉宗瑜笑了,認真地給銀漢按了脈:“確實比上一次狀況好,真是想不到。這是必然的,你的設想一定有根據。精神病好了,軀體病也會見輕。可以推薦給精神病醫院,拯救多少家庭。”銀漢說:“對。得了精神病,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