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在曹操帳中, 一呆就是三天,曹操依然像多年前一樣對待她,整日裡與她談論些兵法和天下之勢, 夜晚間也守之以禮, 讓本來心中還有一絲疑惑和忐忑的蘇青, 徹底放下了心來。
——孟德公之於我, 真的是既像良師益友, 又像慈父一般的人呢!
蘇青每當想到這種情懷,都忍不住感慨萬分——如果沒有遇到尚香,自己一定會就此隨孟德公去了吧!可是現在, 也只有慨嘆天意弄人了!
賈詡也來過一次,說是已送尚香至襄陽, 劉表的援兵也不日即將到達, 請她再忍一兩日便可。
蘇青知道賈詡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會騙自己, 不然日後可就真的難以相見了。
蘇青問他準備怎麼辦,賈詡說準備讓張繡將城內兵馬移出, 屯至曹軍中軍外,屆時先破曹軍中軍,其餘幾軍必然潰敗。
蘇青默然,知道曹操不會就這麼上當,但事已至此, 也只有冒險一搏了。因爲劉表援兵不日將至, 萬一行藏敗露, 則必敗矣!
——算了, 我也爲你們盡力了, 孟德公待我如此大恩,我都沒有把實情相告, 你們再敗,也是天意如此了!
待賈詡退後,蘇青待在帳中默然良久,連曹操進來了都不知道。
“子矜今日可否爲我再奏一曲?”
蘇青一驚,看曹操時,只見曹操滿臉笑意,似乎還不知張繡賈詡已經準備停當了。
“孟德公今日心情大好,我自當奏一曲以和之。”
曹操大笑:“子矜,我知道你與張繡有舊,但我告訴你,張繡不日則將自尋死路耳。”
蘇青暗自心驚,強自笑問道:“孟德公何出此言?”
曹操似乎得意非凡,笑道說:“張繡今日請移軍於我中軍門外,分明是想偷襲我軍。我已買通他身邊副將,明日我即將三軍合圍,必擒之。”
蘇青皺了皺眉:“爲何不今夜就合圍?”
曹操笑道:“我得到的消息是劉表有一支偏師,將於明晨到達宛城東南方,我若今夜動手,難保不被張繡軍逃出幾人,消息走露,就便宜了劉表。我明日動手,也是爲了試試荊州之兵,實力到底如何!”
“這些都是你那個收買的人告訴你的?”蘇青笑得很玩味,看着曹操。
曹操笑着點點頭:“我可不止收買了一個人,不過這個人的品階比較高罷了。他給我的消息也通常比較準確——比如說,你是怎麼認識張繡的!”
蘇青笑了笑——孟德公啊孟德公!你的失敗,就在於太過自信了!
蘇青非常瞭解賈詡,這個妖怪自從認識他以來,可說是言無不達,計無不中。曹操收買張繡身邊的副將,像賈詡這種精細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那麼曹操所得到的情報,不是賈詡故意放出的,也是經過了賈詡層層僞裝的。
剛纔賈詡說劉表軍不日便到,如今曹操卻精確地說明晨劉表軍將至,那不用想,劉表軍肯定最遲將於明日天亮前趕到!而張繡,也必定會在今夜就發動突襲。
——孟德公啊!如果你今夜提前動手,勝利一定是你的!
看着曹操眼角已然浮起的細紋,蘇青正忍不住要提醒曹操,忽然省起,爲何賈詡適才要來告訴自己尚香已至襄陽?莫非其實尚香未至,仍在賈詡手中?
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
雖然認爲賈詡沒膽子騙自己,可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
看着曹操,只好硬生生吞下到了口邊的話,但是神情上的不對勁,已經讓曹操看出了端睨:“子矜,你怎麼了?”
蘇青勉強笑了笑:“孟德公豈不聞夜長夢多?”
——還是,忍不住要說啊!是啊,聽不聽,也就看天意了吧,我對你們雙方,都做到了仁至義盡,我也無愧於心了!
曹操看着蘇青半晌,長嘆了一聲:“子矜,我主說,我是爲了你,才推遲半日動手,你信麼?”
蘇青一愣,緊接着一驚,問道:“爲我?”
曹操又長嘆了一聲:“我的確說過,你若有了好去處,大可棄我而去。所以我離開宛城之日,只怕就是你我分別之時吧?我若今夜動手,只怕你明日便走。我,還是想和你一起,再共渡這一夜啊!”
蘇青忽地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破了,原先一直被自己牢牢保護着的,死死包圍住的那個東西,在剎那間破了,一股難言的東西涌上心頭,再衝上頭部,刺激了口鼻,刺激了眼耳,讓自己艱難於呼吸,閉塞了視聽,只有臉頰上,仍然有知覺——有兩道先是火熱,既而變涼的東西順着臉頰而下,流過脣邊,流過下頷——在那瞬間,什麼都聽不見的蘇青幾乎都能聽到這兩行東西落地的聲音……
“孟德公我……”
就在蘇青想要不顧一切告訴曹操所有的進候,一個侍從在帳外說了一聲:“主公,您該進膳了。”
曹操看着蘇青,蘇青也閉了口,只是直直地盯着曹操——在那瞬間,她忽地體會到,曹操對自己的,似乎已不在是多年前那種長輩對幼輩的關懷,而是進入了別一層境界……
“端進來吧!”
曹操讓侍從把膳食端了進來——總共兩份,很豐盛,比之前幾天都豐盛。而且,都是蘇青當年愛吃的東西——看着這些菜,蘇青幾乎又落下淚來。
“子矜,你如今如何也變得如此傷感了。”曹操笑道,“當年我離開洛陽時,你也未曾落淚啊!”
蘇青拭去淚水:“飄泊得久了,遇到親人,自然容易動感情。”
曹操也動了容:“子矜,你還把我當作親人麼?”
“是啊,你永遠是我最親近的人,就像我的父親。”蘇青笑着說。
曹操沉默了許久,深深地吸了口氣:“爲什麼,你總是不肯把我當作一個朋友來看待呢?”
蘇青也沉默了——她實在是不願意面對曹操那似乎有點變了味兒的感情。
“哈哈,子矜,別想這些了,還是快吃飯吧。都要涼了,這都是你愛吃的呢!”
曹操率先打破了這份沉默。
蘇青笑了笑,也開始隨着曹操進食起來。
吃完飯,曹操讓人撤去食具,又洗漱完畢,對蘇青道:“子矜,過了今夜,你我就要分別了,何不爲我彈唱一曲,以示紀念?”
蘇青笑道:“我每日爲你彈唱,怎麼都不合你的心意?”
曹操搖頭道:“都是些老曲子,這些年分別,你沒有學過新曲子麼?”
蘇青想了想,道:“也罷,近日學了支新曲,勉力一唱,希望能不污孟德公你的耳朵!”
曹操笑道:“子矜所奏,必是妙曲,我當洗耳恭聽。”
蘇青笑了笑,決定把那天鄒氏所彈,爲了紀念她與張濟相遇的曲子,略作改動——
“我本飄零人,薄命歷苦辛;離亂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你爲此事而死,我也爲你彈奏這一曲,算是爲你送行吧……
“……君愛一時歡,烽煙作良辰,含淚爲君壽,酒痕掩征塵……”
一曲未完悲涼之意已生,讓蘇青忍不住要顫抖起來——
“……燈昏昏,帳深深,淺淺斟,低低吟!一霎歡欣,一霎溫馨,誰解曲中意,誰憐歌中人!”
“主公——”
一聲急呼在帳外響起。
曹操雙眉微皺:“何事?”
“主公,大事不好,有敵來犯!”
“哦?可是張繡所部?”
曹操一點也不驚慌,好像全在他掌握之中:“喚左右二軍合圍,後軍繞過中軍營帳,去取宛城。”
“主公,並非城中張繡所部,乃是城外有軍前來。”
“什麼?”
曹操皺起了眉:“城中部隊呢?”
“暫時不知。”
“城外有多少兵馬?”
“分兩路而來,夜深不知多少。”
曹操回頭看了一眼蘇青,蘇青還在吟唱——
“……妾爲失意女,君是得意臣,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親?”
曹操咬了咬牙:“喚左右二軍來救,後軍勿動,嚴防還有援兵……”
“報——公主,左右二軍皆被城中張繡軍偷襲,現正告急,望主公速發救兵!”
“混蛋!左右二軍各有五千人,城中一共不過五七千人,如何敗得這麼快?!”
“主公,各營中俱都起火,彼此各自首尾難顧啊——”
曹操雙眉緊皺,一時說不出話來。
“……薄酒豈真醉?君心非我心!今宵共怡悅,明朝隔遠津……”
蘇青的歌聲仍然在衆人耳中迴響。
“父親,快走吧,前營已破,敵軍已近中軍帳了!”聽聲音,似乎是這次隨着曹操南征的長子曹昂。
“典韋呢?”
“典將軍正在中軍寨前抵擋敵軍。”
“……”
“父親,快走吧,後營還未亂,快走吧!”
曹昂急得掀開了帳門,露出了外面熊熊的火光。可是曹操還是回頭看着帳中的蘇青——
“……天下正擾攘,四野多逃奔,須臾刀兵起,君恩何處尋?”
曹昂不耐煩地一把拉開曹操,卻一眼看見仍在帳內吟唱的蘇青,一時不禁呆了——
“生死在一瞬,榮耀等浮雲,當君凱旋歸,能憶樽前人?燈昏昏,帳深深,君忘情,妾傷神!一霎歡欣,一霎溫馨,明日淯水頭,遺韻埋香魂……”
“子矜……”
曹昂居然忘了父親,直直地奔到蘇青面前……
“是你嗎,子矜!”
曹昂一把按住了琴,握住了蘇青的雙手。
蘇青擡起眼來,看着這個比自己只大一歲的年青人,展顏一笑:“子脩,好久不見啊!”
曹昂仍然處於震驚之中:“怎麼是你?這幾日是你在中軍帳中?不是鄒氏麼?”
“子脩!”
曹操喝斷了他的話,大步走了過來:“子脩,速領中軍,前去幫助典韋將軍。”
“父親!”
曹昂再次大喝一聲:“父親!擋不住了!快走吧!安民正在營前趕築一道立柵,我們趁此快走吧!”
曹操瞪着蘇青,呼吸急促,不知在想些什麼,卻見蘇青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孟德公,去吧!這一次,是你輸了!”
曹操上前一步,雙手緊緊抓住蘇青的雙肩:“子矜!你知道的對不對?你知道的!對嗎!”
蘇青閉着雙眼,卻只是看着他。
帳外一人衝了進來,一把拔出劍來砍向蘇青,蘇青閉上雙眼——來吧,算是我還了孟德公一條命了!只是尚香,我……
“鐺”的一聲,那人手中的劍被曹昂擊落——
“無禮,敢在司空大人面前動武!”
那人指着蘇青:“可是這妖婦……”
曹昂上前一記耳光打在那人臉上:“胡說什麼!滾!快去牽馬來!”
那人看了一眼蘇青,跺了跺腳,出帳去了。
“父親,快走吧!”
曹昂握住父親的手腕,急切地道。
曹操盯着蘇青,終於漸漸地鬆開了蘇青的雙肩,長嘆一聲:“子矜,亂軍之中,刀劍無眼,你還是暫隨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