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簡在天京留了幾天,做了一系列佈置,又細細指點了開展“道德提升”運動的種種關鍵之處。最後他召見了朱慧仙。
這幾天下來,朱慧仙的內心遭受了一場慘烈的戰爭。徐簡殺來太快,快到她還沒從睡夢中驚醒,義兄朱由札就已灰飛煙滅。第二天聽到噩耗,朱慧仙簡直有如五雷轟頂。朱慧仙是武昌舉人徐促瑤的未婚妻。在武昌被太平軍裹挾入女館。其夫則在戰亂中不知下落。起初她對太平軍充滿怨恨,一心要顛覆這個政權。徐簡主持第一屆女科考試時,她幾經猶豫,最終挺身而出。心中想的是找個機會報仇。可哪知徐簡氣場強大,幾番交手,她的那點小心思幾乎被對方一眼看穿。然而徐簡不但沒治罪,反而加以安撫,並告訴她說,假如她有一念之仁,不如化家仇爲國恨,與他合力推翻滿清,建立一個男女平權的世界!
男女平權的提法,讓朱慧仙莫名震動。長談數次以後,朱慧仙被徐簡描繪的女性掌權前景吸引。古人云:女子無才便是德。其實這無關男女,大凡讀過書,有才氣的人,自視就高,野心就大。要想讓人老實,只能盡力愚化之,使其無知無識。所以古人的說法話糙理不糙,裡面包含了深刻經驗法則。朱慧仙是飽讀詩書的才女,內心深處當然也不甘心平凡。所以徐簡對症下藥,幾句話就引得她改弦更張。其後發生楊秀清縱慾並殘害秀女事件,性格剛烈的朱慧仙勃然大怒,新仇舊恨一起暴發,當即請纓進東府諫阻。結果被楊秀清下令關押。坐了一個多月牢,朱慧仙的心態又是一番改變。她的信念更趨堅定,但性子卻轉爲自抑深沉,不再象以前那麼外顯易怒。
有救命之恩的義兄無辜被殺,甚至連屍身都沒殘留下一點。朱慧仙內心悲憤,但表面上卻相當剋制,甚至第二天照常去大都督府辦公。一連幾天,根本沒人理她。朱慧仙暗暗有些奇怪。朱由札近來對她的信任和重用,不可能沒人看到。爲什麼洪宣嬌也好、徐簡也好,卻都對她不理不睬?按說要不是立刻解職關押,那就該安撫提拔纔對!
人對未知事物最恐懼。忐忑了幾天,朱慧仙的悲憤已在無形中消散,內心只剩下了惶恐。她一邊努力裝出鎮定的樣子,一邊在等待隨時落到頸上的那把利劍。
好在這一天終於來了!收到徐侯秘密召見的通知,朱慧仙反倒鬆了一口氣。她平靜的整理完手中文件,一筆不苟的寫下備註,然後將筆收好,起身隨來人前往洪宣嬌所住的內院。
內書房裡,徐簡衣着隨便,坐姿懶散。一見朱慧仙,他指了指身旁的凳子,給了個“隨便坐”的手勢,便自顧跟洪宣嬌談話。洪宣嬌也對朱慧仙視若無睹。兩人毫不避忌的大談北伐軍中將領調整、浙江省的官員任免等項事務。朱慧仙越聽越是奇怪。她實在弄不明白兩人的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麼藥。她耐住性子,一直聽到徐簡建議將嘉興府做爲金陵長公主湯沐邑。她終於忍不住道:“不知兩位殿下召見微臣,究竟有何吩咐?”
徐簡這才停了下來,歉然道:“我光顧着與長公主殿下議事,倒是冷落了朱樞密。這次召你來,是長公主誇獎你辦事得力。同時爲佈局長遠起見,我倆合議,打算將你提升爲副都督,掌管全國女兵!只是天國自有制度,提拔不能無由。我找你來,是想商量一下,先安排個能立功的差事給你。你若辦得好,長公主就有理由提升。若是辦砸了,那也無可奈何!”
朱慧仙大出意料。這樣的處置,似乎並不在自己的猜測之中。首先,既沒降職,更沒處罰。其次,也沒出於權謀而欲擒故縱。要是出於某種目的,想暫時穩住自己,那就會直接超擢,哪會管合不合制度。試問他們悄無聲息殺了一個副都督,又是遵照哪條制度?
剎那之間,朱慧仙念頭百轉,最終倔強的脾氣支配了她,她直言道:“大丞相、長公主,我是朱副都督一手提拔的。你們既殺了朱副都督,難道對我這個黨羽還能放心?”
“你是朱由札黨羽?”徐簡一臉愕然,反問道,“你不如坦白的告訴我,你究竟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天國臣子,還是一個結黨營私,只爲朱由札個人效力的黨羽?”
被這麼一問,朱慧仙一時語塞。她總不至於承認自己是朱由札的狗腿子,不講是非,不遵律令,只忠誠於某個私人吧!這絕非推卸責任的問題,而是她從內心深處確實不認爲自己在結黨營私!
所以只是稍微愣了愣,她當即斬截道:“不,我並非朱由札黨羽。我做事只遵守律令和內心操守!”
徐簡雙手一攤道:“這不就結了。朱由札是天國的官員,他在任上不知發佈了多少命令,提拔了多少官員。要是凡與他有關的本相就一概排斥,本相豈非要大殺一通才能睡得安穩?”
一聽這話,朱慧仙就怒從中來。她噌的站起,怒指徐簡道:“徐相口口聲聲律令、制度,下臣斗膽要問上一句,朱副都督有何大罪,爲什麼徐相不教而誅?”
話一出口,朱慧仙就隱隱有些後悔。自己是否有些不太明智?要是就這麼冤枉的送命,實在有些不值!然而話已出口,縮回去就沒有意思了。所以她將心一橫,決定將問罪的姿態貫徹到底!
徐簡的臉色也嚴肅下來。他沉聲道:“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是指朝廷自有規矩,什麼事該誰管,什麼機密誰可聽聞,這都是有制度在的。要不然相府一個決策,天京的小民皆可指責。軍中一條將令,小卒也要問個原委,那樣還有什麼事做得成,還有什麼機密能守得住?不過你既然從律令、制度的高度來指責此事,本相就特別給你一個交待!”
他示意了一下,洪宣嬌當即抽出一卷東西,丟給朱慧仙道:“朱副都督在任上提拔了一些官員。但據情報部門查證,這些人裡多達七成是滿清奸細!同時他任命的將領裡面,還有許多人與滿清互通消息。憑這兩條,我密召徐相誅殺此人,朱樞密以爲是否過當?”
“什麼?”朱慧仙又驚又奇,一邊接過檔案,一邊不信道,“這事實在蹊蹺,我不相信朱副都督會做出這種事!”
“你要不信,乾脆這件事就交給你調查!”洪宣嬌臉色不豫,“已經確證有問題的,一個是科舉狀元葉芝發。實際他的本名叫做張繼庚,字炳垣,是個滿清秀才。其父介福,清道光六年進士,曾任湖南保靖知縣。
還有這個二甲進士吳覆成,也是滿清監生出身。他配合張繼庚,不但蒐集了大量天國機密,暗中記錄,打算獻給滿清,還庇護衆多滿清遺黨,一一安插進各衙署辦事。他甚至還偷偷串聯,要在天京發展忠清的地下勢力。
又有一個張德堅,是僞清湖廣總督吳文熔手下。他混進來得遲,沒來得及參與第一屆科舉。但也成功聯絡上了先來的滿清‘志士’,受同黨引見成爲大都督府文書。就在徐相誅殺朱由札後,我們的人將他控制,搜其家中,得奇書《賊情彙纂》一部。他在上面,詳細寫明瞭天國自天王以下各人特徵、來歷,嗜好、親信姓名,還細述天國制度、條令、禮儀、服飾等等。目錄詳明,體例完備,分條列述細而不煩,只要稍稍改動,簡直就是一部天國官吏上崗前的培訓教材。還有這個張沛澤……”
洪宣嬌還要往下讀,朱慧仙顫抖着手製止道:“不用讀了。既然個個有名有姓有來歷,各種證據又詳實,我沒理由不信。你們要騙我,也犯不着編這種東西!”
“但是你想不通,以朱由札的雄才大略,又一直以大明宗室自傲,怎麼可能會容留且重用這些忠清分子是吧?”徐簡一如既往的犀利,“朱由札已死,他究竟怎麼想,我不好亂猜。但如我在他那個位子,假如並非真正忠誠於天國,則我也會重用這些人!”
徐簡出語驚人,朱慧仙下意識的問道:“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