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巍古怪地盯了卡文四五秒,非但沒從他臉上看出捉弄的意思,反而看出了十萬分的真誠。
也許是湊巧不認識?
剛說要告訴他怎麼念,只見對方又往下看了幾行,眉頭越擰越緊,最後乾脆放棄掙扎了,弱弱地把a4紙遞到他跟前:
“要不,師伯你還是直接把內容講給我聽吧,這上面的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顏巍明顯抽了口氣,不等卡文反應,轉身進了書房,再出來時手裡拿着本磚頭大小的工具書。
“不認識,自己查。”
顏巍把書扔給他,面無表情地說。卡文接住一看,是本《新華字典》。
“謝謝。”卡文說,回答他的卻是“砰——”一聲巨響。
可不到半秒鐘,門又打開,顏巍扒着門框探出半個腦袋,“對了小孩兒,我聽你的聲音有點兒耳熟,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嗯?”卡文還沒有從剛纔驚天地泣鬼神的關門聲中回過神來,愣愣地說:“沒有吧,今天是我第一次來汶城。”
“沒有就算了。”顏巍說,語氣裡聽不出失落,像是隨口一問,說完就又關上了門。
卡文失笑,他的新舍友好像沒有剛見面時看上去那麼好相處啊。
不過,這樣最好,對方冷漠一分,雙方的交集就會少一分,他的秘密暴露的可能性也會跟着降低一分。
這樣想着,卡文翻開了字典。
顏巍剛纔一定以爲他是不想約法三章,才故意問“甲”字怎麼讀的。丟給他一本字典讓他自己查,算是將計就計,以牙還牙。
但他真的沒有任何捉弄的意思,怪只怪原主殘存的記憶裡並不包括“文字”這一部分——對於以英語爲母語的他來說,漢字,他只會聽說,不會讀寫。
好在他是有着極強的學習能力和熱情的。
前世,他18歲就拿到了3所常青藤名校的碩士學位,要不是因爲性向暴露被開除了學籍,興許還可以接着往上讀到博士、博士後。認識幾千個漢字對他來說,難,也不難。
兩個半小時後,他就搞明白了顏巍說的“約法三章”,指的是哪三章:
其一,他不能踏進顏巍的臥室半步;其二,他可以進書房,但事先要經過顏巍的允許;其三,當顏巍在書房時,他要保證公寓裡的絕對安靜,因爲房間隔音效果不好——
本以爲是什麼不平等的霸王條款,現在看來,都還合情合理。
卡文想了想,覺得沒什麼要補充的,就在乙方那一欄簽了字。旁邊就是顏巍爽利灑脫、結構勁瘦的簽名。
對比之下,他歪歪扭扭的筆跡就有點兒相形見絀了。但他並不覺得尷尬,凡事都有第一次嘛,總得有個練習和進步的過程。
簽好字,把自己的那份合同收起來,又把剩下的那份給顏巍送去。到了書房前,想起顏巍的話,敲門的動作頓住。
雖然是疑問句,但當時顏巍的語氣聽上去很篤定。即使在殘留的記憶中找不到絲毫關於顏巍的片段,但萬一他真的認識艾卡文,相處久了難保不發現自己跟艾卡文有所不同。
還是小心爲妙,在門外做足了準備才敲門,可足足敲了兩分鐘都沒人應。正在他猶豫要不要自己推門進去的時候,隔着門板傳來顏巍的聲音:“東西放桌上就行,你該幹嘛幹嘛,我自己會拿。”
“……”卡文不知道自己又哪裡惹對方不高興了,以至於他會這麼不耐煩,但還是乖乖應了一聲“好”。
肚子餓得咕咕叫,想起中午就沒吃飯,現在外面天已經黑了,該到晚飯時間了,就說:“師伯,我們要吃飯嗎?”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顏巍好像更煩躁了,隔了會兒才說:“你有錢嗎,門後有個零錢袋,沒錢自己拿。”
……意思是,讓他買着吃?卡文忙道:“不用,我會做飯。”
裡面的人就不吱聲了。搞什麼嘛,緊張兮兮又神秘兮兮的。
卡文對着書房的門揮了揮拳頭,但沒敢真砸下去。他把合約擱在茶几上,拿個蘋果壓住,轉身進了廚房,等打開冰箱才意識到自己要做飯的想法錯的有多離譜。
上層的冷藏箱裡只有三顆菠菜——焉兒的;下層的冷凍箱裡有幾包速凍水餃——過期的。難怪中午楚伊人在的時候,顏巍說要電話訂餐,因爲他壓根兒沒打算開火。這人平時都不做飯的嗎?
好不容易找到一包香辣口味的方面便,他又犯了難。如今做飯的工具跟他們那個年代不同,電磁爐上大大小小十幾個按鈕,烹調蒸煮各不相同,他不會用。
又是一陣翻找,總算在裝電磁爐的箱子裡找到了說明書。
按說明書加了水,插上電源,按下開關和對應的功能鍵。很快鍋底翻騰起氣泡,卡文心情大好,正要把麪餅放進去,這時一股糊味兒飄出,所有房間瞬間陷入了黑暗。
“艾卡文!你在搞什麼?!”
一聲明顯想剋制卻又剋制不住的咆哮,書房的門終於打開,顏巍氣勢洶洶地衝進客廳,試圖找禍首興師問罪。
卡文弱弱地提醒他:“顏師伯,我、我在廚房。”
於是,黑暗中,凳子被撞到的聲音夾雜着顏老師的怒吼,風風火火地又衝進廚房。藉着玻璃窗透進來的月光,卡文看到,堵在門邊的顏巍像頭醒獅般高大威猛,並向他發出一聲獅吼:“你在廚房幹嘛呢?!”
卡文嚇得手一緊,手中的泡麪跟着“咔吧咔吧”碎了一地,“我正在做飯,但是鍋,好像被我炸了。”
“鍋炸了?”顏巍的聲調有點飄,卡文以爲是這個壞消息讓他出離憤怒了,卻聽他語氣稍軟,“那你燙到沒?”
卡文:“……”
轉折太快,他突然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了。
要是對方因爲他弄壞鍋而臭罵他一頓,還說得過去。這猝不及防的關心,讓他有點兒無所適從。下意識地搖搖頭,小聲說:“我沒事。”
顏巍一招手,又恢復了急躁的腔調:“沒事兒就趕緊給我出來!”
卡文:“……”
果然還是不能相信他的好脾氣,之前的溫文爾雅鐵定全是裝的!
“你站客廳別動,我出去看看。”顏巍拉開門,藉着樓道燈的光,在電控箱前搗鼓了一陣兒又回屋找東西。
卡文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保險絲燒了,問題不大。”顏巍說,經過他身邊時,停了一下,“我換個保險絲試試,你過來,幫我舉着點兒手電。”
“好。”卡文忙不迭點頭。
顏巍找出工具,拉下總電閘,安裝保險絲盒的位置有點高,就搬了個椅子墊着,卡文在旁邊幫忙扶椅子打手電。
“左邊一點兒。”“往下照照。”
卡文乖乖照做,他仰着頭,視線不經意從電線盒移到了顏巍臉上。
顏巍眉骨略高,整張臉的輪廓因此更加鮮明,眼鏡的金絲細框在手電的照耀下泛着溫柔的光。
讓人想起兩個詞,有匪君子,其溫如玉。
卡文有點兒恍惚,暴躁狀態的顏巍跟安靜狀態的顏巍,簡直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
“好了。”顏巍推上電閘,燈光瞬間亮了起來,低頭對上卡文的視線,一怔:“盯着我做什麼?”
“……”卡文歪着頭,神色有點古怪。
剛纔天黑沒看清,燈亮了才發現顏巍已經把西裝外套給脫了,襯衫袖口卷着,露出半截修長有力的小臂,皺巴巴的褲腳下趿拉着一雙人字拖,尤其是頭髮,亂糟糟的糾結成了雞窩,未免太不修邊幅了些。
即使沒有親眼所見,卡文也能腦補出對方煩躁到抓耳撓腮的全部情景。
所以,剛纔的兩個半小時,這人究竟悶在書房幹嘛呢?
“……”顏巍被盯得莫名其妙,直到看見玻璃窗上的倒影,才恍然大悟。於是輕咳一聲,表面淡定地整理好衣袖,又理了理頭髮。
誰知不弄還好,他一弄,卡文直接沒忍住笑出了聲——顏巍彆扭的樣子,挺像個偷糖被抓包的小孩兒。
“不準笑!”顏巍毫無威懾力地瞪了他一眼,順手把他的頭髮也呼嚕成了雞窩。
“別別別!”卡文討饒,一下跑出去好遠,躲在了沙發後邊給自己的頭髮歸位。
顏巍把椅子拖回屋裡,大力關上門,摸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卡文以爲沒自己的事兒了,就趴沙發上翻字典,誰知顏巍又突然叫他,“小孩兒,你吃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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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巍說不吃飯,還真就只打電話定了一人份的餐,之後又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卡文一個人吃飯看電視,記着顏巍的約法三章,他把音量調到最低,拿着遙控器按來按去換臺玩兒。
話說回來,世界上第一臺黑白電視機就是在他出生那年誕生的。他研究生期間,還參與研發了第一臺晶體管彩色電視機。
即使五十年前他研發出來的那臺彩電跟現在的高科技沒法比,但看到自己曾經的努力像一顆種子般,在科學這塊廣袤的土地上生根發芽,他依然感動到熱淚盈眶。
本以爲被屬於自己的時代所拋棄,卻原來,世界上一切發生過的事,都會留有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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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簡單收拾了下衛生,卡文就抱着那本《新華字典》回了房間。
在他來之前,顏巍已經把次臥收拾出來了,以淺藍色爲主,乾淨而溫馨。
前世,他的房間也是以淺藍爲主,後來性向暴露,在被逼流浪紐約的那段日子裡,才喜歡上了棕灰這種深暗的色調。
別挑了,有的住就不錯了,卡文自嘲地笑了笑。
實際上,在穿越過來的前一晚,他都還睡在橋洞下面,跟野狗爭地盤呢。
這時,窗戶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打聲。
卡文擡頭,“誰?”
回答他的是一陣“嗚嗚”的風聲。
也對,這裡是三樓,大半夜的怎麼可能會有人敲窗。
卡文鬆了口氣,正要收回視線,誰知敲擊聲又再次響起來,而且比之前還大了些。風吹動窗簾,悠悠盪盪地,露出半敞的窗戶——
玻璃上,赫然映着數道鮮紅的手印!
眼神一凌,卡文跨到窗邊,猛地推開了窗戶。
窗外暗影忽閃,還沒等他出聲,有團模糊的東西正對他的臉“嗖——”得飛來!
他敏捷地閃身躲過去,腰不慎撞到旁邊的寫字檯,“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桌角的檯燈掉在了地上。
而等他站穩時,窗外早已寂寂無聲,連風都靜止了。
“¥#&…”卡文嘴裡蹦出幾個不雅的單詞,捂着撞疼了的腰,轉身去看地上的東西。
眼皮一垂,深暗的瞳孔不由微微縮起——那竟是一塊沾滿了血的饅頭!
“又怎麼了?”顏巍被檯燈掉地的聲音吵到,怨氣沖天地從門縫裡探出半個腦袋,“能不能安靜點兒,弟弟。”
卡文:…………弟弟。
“師伯…”卡文盯着地上的血饅頭,聲音有點兒發顫,“你…過來看。”
“幹嘛?”顏巍狐疑地走進來,垂眸一看,臉色變了幾變,“剛纔的事兒?”
看他反應,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五秒鐘前。”卡文點頭,說:“饅頭上還寫了字。”
“人應該還沒走遠。”顏巍把他拽到身後擋住,去窗邊檢查情況,笑:“你不是不認字兒嘛?”
望着他的背影,卡文突然生出種被保護的錯覺,怔怔地說:“剛翻字典學的。”
顏巍檢查了窗臺,又拿出手機給窗戶上的手印拍了照,調查取證的過程有模有樣,面不改色。
完事兒,關好窗,拉好窗簾,又開始給小區保安部打電話,但沒說遭人威脅的事兒,只說是小區裡進了賊。
合上手機,他點點頭,說:“那你學得還挺快。念念,寫的什麼?”
卡文小聲念:“‘顏教授,人血饅頭不要錢,不怕噎死你就接着吃’。”
顏巍正俯身撿檯燈,聞言一頓,大概有0.5秒,又若無其事地把檯燈放回桌上。
回頭見卡文在盯着他,笑了:“怎麼,嚇到了?”
平和至極,看不出絲毫驚慌,甚至連憤怒都沒有。
“有點兒。”卡文輕聲說。其實怕倒是不怕,前世比這更慘烈的恫嚇他都經歷過,今晚這些又算得了什麼。
但按照原主怯弱的性子,肯定要嚇個半死,才擺出一副驚嚇過度的模樣,瑟瑟地說:“師伯,你,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踏實睡。”顏巍沒解釋,笑着擡手在他頭上揉了一把,“房間開了空調,睡前記着關緊門窗。”
話畢,抽出幾張紙巾,把那塊血饅頭給撿走了,沒留給他追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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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卡文並不能像顏巍所說的“踏實睡”。
裴乾問他是不是因爲熬夜有的黑眼圈,其實,他只是通宵。
這種“睜着眼睛盼天亮”的狀態,從穿越到現在,已經持續了整整八天。
每次剛閉上眼睛,死前經歷的一幕幕,母親失望的眼神,父親被推上斷頭臺時的背影…全都浮現在他眼前,讓他夜不能寐。
牆上的電子鐘走了一圈又一圈,從10到12再到1。
既然睡不着,他決定不再爲難自己。見書房裡的燈還亮着,估計顏巍還沒睡,就想去跟他借本書來讀,結合字典多學幾個生字,畢竟以後還得參加語文考試。
敲了幾下門,沒聽到迴應,大概已經回房間了吧,只是忘了關燈。這都凌晨一點了,還不睡的可能性不大。
想到這裡,正要往回走,突然聽到裡面有重物倒地的聲音,又折回來。
“師伯,師伯?顏巍,顏——”拍了幾下沒人應,卡文一把推開門,接着下巴差點兒沒驚掉在地上。
只見,屋裡硬糖、軟糖、棒棒糖,小山一樣堆得到處都是。
顏巍倒在地上,身邊飄着無數花花綠綠的糖果紙,場景十分詭異。
“師伯?”卡文輕輕地喚了聲,確定對方毫無意識之後,脊背一下就挺直了,心裡有種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暢快感。
“你沒事兒吧?”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用腳背踢了踢顏巍的大腿,被踢的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卡文蹲下去扶他,“喝酒了?”
顏巍的雙頰像喝醉酒一樣染上酡紅,金絲框眼鏡從細窄的鼻樑上滑下來,薄薄的眼皮輕闔着,有道清晰的摺痕,像一筆揮就——竟是內雙。
“……沒。”顏巍啞啞地說,眯着眼,想睜又睜不開,整個人都很迷糊。
“沒喝怎麼還醉了?”卡文吭哧吭哧地說,醉酒的人比豬沉果然不假,怎麼都擡不動。
顏巍撇着嘴,模樣說不出的委屈,“我,我醉糖……”
“醉糖?”這什麼毛病?卡文已經放棄扶他起來了,累得癱坐在地上,背靠牆喘着粗氣,說:“你得吃了多少糖,竟吃到醉?”
顏巍跟小孩一樣扒着他的胳膊,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不多……就、就三包。”
“這還不多!”卡文驚愕到瞪眼,難怪不用吃飯,靠吃糖就能修仙了,“你也不怕得糖尿病?!”
“你,別生氣。”顏巍小聲說,頭一歪,靠在了他肩上。
“!”卡文一個激靈,整個人都僵硬了,顏巍跟着一滑,又枕在了他腿上。
卡文呼吸一促,幾乎要跳起來了,他急着想把顏巍推開,卻被人一把抱住了小臂。
“我會努力成爲,你期望的樣子…”臉貼在他的小腹,顏巍不安地縮成一團,“你能不能……別拋下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