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裡回來, 學校召開了家長會,目的是家校聯合就上次的期中成績進行分析。
卡文爸爸媽媽都不在汶城,自然是顏老師去參會。
他一早就開始起來收拾, 皮鞋西裝領帶, 就連眼鏡擦得都比平時更乾淨, 下決心鐵定不能給小孩丟了面兒。
“偶像, 偶像偶像!”
剛到學校, 王盼看到顏巍隔老遠就開始往這兒跑。上次運動會他跑完一萬米淨忙着吐了,沒能見到顏巍,這次再見, 熱情得跟追星的小迷弟似的。
到了跟前,纔不鹹不淡地跟卡文打了個招呼, “嗨。”
“嗯。”卡文淡淡應了聲, 覺得王盼自運動會後整個人都變得怪怪的, 路上遇見了總是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時,王盼明明已經朝他走過來了, 不知道爲什麼,中途還會拐個彎兒逃也似地大步跑開。
現在更是,幾乎不敢正面對他,只跟顏巍說話:“巍哥,你來開家長會啊。”
“你小子——”顏巍捏捏王盼皮肉厚實的胳膊, 笑:“看來恢復得還不錯, 胳膊這是全好了啊?”
“嘻嘻那是, 我皮糙肉厚的。”王盼嬉笑, 把顏巍請進教室。
蕭何安排王盼、李睿一, 還有其它幾名班幹部接待家長。很快,他就又去給別的家長帶路了。卡文讓顏老師做自己位上, 李睿一是媽媽來的,母女倆長得很像,一樣的小鹿眼櫻桃口。
歲月沒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反而使她看上去她更加優雅。
“你好,我是李睿一的家長,你是卡文吧,我常聽一一說到你。”
“阿姨好。”
“你家文文真厲害,年級第一呢。”李媽媽笑着說,遞出一張名片。
顏巍接過來時卡文瞥了一眼,見上面寫的好像是xx集團的董事長。
顏老師也把自己的名片遞過去,來了波兒商業互吹:“卡文常說李姑娘聰明,他這學期剛轉學過來,還多虧了姑娘照顧。”
李媽媽搖頭:“她哪會照顧人啊哈哈,她的聰明勁兒都不用在學習上,只顧着玩啦。”
雖這樣說,但半點兒埋怨的語氣都沒有,隔着大半個教室遠遠看着正忙碌的李睿一,眼神裡充滿了驕傲。
從平時就能看出來,李睿一是在富足美滿、父慈母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因此善良可愛,自信大方。而品格修養這些,很多時候都跟成績的好壞無關。
大人說話從來沒小孩插嘴的份兒。
見顏巍跟李媽媽正在熱聊教育問題,就退到了一邊。過了八點半,家長們都來得差不多了,因爲凳子要留給家長坐,孩子們不得不站到走廊去。
“嗨同位,是師伯來給你開家長會啊?”
李睿一過來,隔着玻璃往教室看了眼。她光忙着接待了,現在纔有空跟卡文說話。
“嗯,我爸媽沒時間過來。”卡文說,他倒是不在意這些,不過……“家長會都快開始了,怎麼沒見到陸仁嘉和他家長來?”
卡文注意到,他前面的座位一直都空着。
“沒來嗎?”李睿一皺皺眉,嘀咕着:“我記得來了啊,他和他爸爸還是在我這兒籤的到呢。”
“哭哭哭,就會哭,考這麼爛還有臉哭!”
這時,走廊盡頭的樓梯間裡傳出男人暴躁的聲音,伴隨着少年細細的啜泣。
“我是真不想來給你開家長會啊——”男人說:“我每天見的都是什麼人?都是身價幾十億幾百億的老總,都是政協委員人大代表都是國家領導人!我無論走到哪兒都風光,可一到了你的家長會,我就擡不起頭!小嘉啊,你讓爸爸我擡不起頭你知道嗎?”
“好像是陸仁嘉和他爸爸。”李睿一發現了小秘密,八卦地想過去看看。
“哎。”卡文拉住她,輕輕搖頭,“別去了,他應該不想被人撞見。”
“陸先生,”是蕭何的聲音,“孩子已經很努力學習了,他態度很認真,相信以後會慢慢進步的。”
“別跟我說什麼‘很努力’之類的!”陸爸爸更暴躁了,厲聲說:“我知道他很努力,我氣的就是這個!爲了學習,剛動完手術就硬撐着來學校上課,他都這麼努力了還考倒數第一,這是什麼?這不是態度有問題,這是腦子有問題!”
“我去,這個爸——”李姑娘聽得直翻白眼,“有這麼說自己兒子的嗎?難怪陸仁嘉每天都拼命學學學,原來都是被逼得,他爸爸好恐怖。”
卡文聽着也是直皺眉,覺得有些字眼格外刺耳。
蕭何好像被陸爸爸的態度整懵了,空了幾秒才說:“不管怎樣,你都不能否定孩子的付出和努力,或許他……”
“只有成功者纔有資格談努力。”陸爸爸說,“失敗者還說自己很努力,旁人聽了只會覺得搞笑。”
頓了下,音調陡然拔高:“哭!你還哭!看我不打死——”
蕭何驚慌:“哎陸先生你這是做什麼,再怎麼說都不能打孩子啊!”
卡文趕緊拉李睿一跑去幫忙,“陸叔叔!陸叔叔,您冷靜一下!”
費了好大勁兒總算制止了一場父子相殘的家庭暴力,卡文回頭,見陸仁嘉鼻青臉腫的,校服上沾滿了灰。
他突然回想起不久前,期中考試結束那天下午。
學校放了半天假,他正要去廣播站錄幹音,陸仁嘉在門外等他,請他幫忙補習功課。
彼時,少年同樣滿臉瘀痕,眼神怯弱。
問他怎麼弄的,他還說是洗澡時滑倒摔的。現在看來,肯定也跟家庭暴力有關。
“陸仁嘉,你去我辦公室喝點水,休息休息。”蕭何勸住暴怒的陸爸爸,朝卡文和李睿一使了個眼色,“你倆陪他一起去,我等會兒開完家長會就過去。”
“不用了老師。”陸仁嘉抽出一張紙巾,抹掉被打出的鼻血。
他突然不哭了,面無表情地轉身,“我去操場背會兒單詞,操場風大,腦子清醒。”
“陸……”
卡文剛一動,少年猛地回頭,“別跟着我!”
只好由他去了。
不知是否錯覺,卡文覺得陸仁嘉最後朝他看來的一眼,似乎帶着點兒銳利鋒芒。
事情後來是如何處理的,父子關係又如何,卡文無從得知。
不過,陸仁嘉從那天過後變得更努力更沉默倒是真的。他下課幾乎不怎麼說話,除了偶爾回頭問卡文幾個問題。
家長會的內容倒沒什麼可說的。
無非先是校長在廣播裡講話,強調高三時間緊任務重,加強家校聯繫,共同爲明年六月的高考保駕護航;再是年級主任廣播講話,說什麼爲了有更多時間學習,以後體育課音樂課及一切課外活動興趣組,該停的都得停了,並再三強調不準帶手機來學校。
最後,才輪到各班班主任自由組織班級家長會議。
蕭何先說了一段,拿着成績單點評了下成績,該誇誇,該批批。最後強調,家長們不要對孩子期望過高壓力過大,更不能動手打人,要不,可能會適得其反。
說給誰聽的,誰心裡有數。
陸爸爸聽到一半就揣着公文包走了。
再是,請優秀學生代表,及優秀學生家長代表上講臺發言。
這是他臨時起意的,事先沒通知也沒準備。
卡文年級第一責無旁貸,李睿一班級第二,也理所應當。
同理,顏老師跟李媽媽也被請上去講了講怎麼把自家小孩兒教的這麼好。
論演講和打嘴仗,顏老師從來沒在怕的,直說得臺下掌聲雷動,紛紛叫好。
李媽媽有點害羞,但經歷多了商業談判,這種場合也毫不露怯。
她沒講自己怎麼教育孩子,而是分享了李睿一小時候跟她的有愛互動,讓家長們明白——
有時候,“身教”比“言傳”更有作用。
這次家長會就像道分水嶺,明明沒發生什麼重大事件,但同學們彷彿一夜之間都懂得好好學習了。也是,課外活動統統取消,離高考也就只剩下一百八十天了啊。
第一輪複習接近尾聲,大考小考隔三差五,應接不暇。
經過大半個學期的努力,卡文的語文成績現在勉強能一百冒頭,這還得虧顏老師晚上抽時間幫他補習。
王盼也不再整日跟人打架滋事了,李睿一去廣播站的次數也逐漸減少。
陸仁嘉身上的傷隨着考試的頻率增增減減,時多時少。
大家心裡都明白,但想幫他又不知道該怎麼插手,只盼着陸仁嘉的腦子哪天能開竅,考個好成績以免再繼續受皮肉之苦。
不過,因爲百年校慶跟元旦晚會合二爲一,雖然停了課外活動,廣播劇和專訪欄目還在進行。
卡文和李睿一還得繼續抽時間去廣播站。
老畢早就把劇本寫好了,延續了他一貫幽默辛辣的風格,笑料十足。
“咦?裡面怎麼還有我師伯?”卡文只翻到扉頁,還沒看裡面的情節,意外的是,他在男主角一欄上見着了顏老師的名字。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李睿一調設備,“我記得你知道啊,師伯是咱學校畢業的,名留校史,永垂不朽。”
“就他?”
卡文笑,雖然嘴上不饒,心裡想的卻是顏老師真的很優秀啊,聽他被誇還有點兒小驕傲呢。
“我倒要看看他是怎麼在校史上永垂不朽的。”
卡文翻開劇本,拉了把椅子坐到旁邊讀。
因爲是羣戲,裡面除了顏巍還有很多其它名揚附中的風流人物。因此,想看顏老師的戲份還得單從裡面找。
不看不知道,一看,原來顏老師這麼優秀。
十一歲保送至清大附中,十二歲就被清北大學的少年班破格錄取,什麼發表論文啊、科研項目啊、海外留學訪問啊……
卡文看着,止不住嘴角上揚。
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沒想到兩個人的經歷竟如此相像,前世,他同樣是年少成名,十八歲就拿到三所常青藤大學的碩士證書。
要不是後來出櫃,也許……爸爸媽媽不會死,妹妹不會瘋,自己也不會有個不得好死的下場吧。
“唉——”
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甚至自己都沒體味過來自己在愁什麼。
五十載光陰於他不過瞬間,他遇到很多新的人,父母,朋友,還有顏巍,這些人不知道他的過去也跟他的過去無關。
但同樣的,他們都愛着他,關心他,幫助他。
他覺得自己跟前世的聯繫似乎慢慢變淡了,他甚至快要記不清父母的臉,記不清以前大學的校門,甚至記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被人亂石砸死。
彷彿,他就是艾卡文本人,這纔是他該屬的世界。
所謂前世,不過是他上課睡着時,做的一場噩夢。
“怎麼樣,夠傳奇吧。”李睿一搗鼓好設備,招呼卡文過去錄音。
卡文說:“馬馬虎虎吧。”
其實他剛纔在發呆,後面好像還有幾頁關於顏巍的部分,他還沒來得及看。
“其他cv我都聯繫好了,他們錄好音會直接發給我。”李睿一工作起來立馬端正,說:“師伯的話,我的意思是,想讓他本人親自上陣。”
“哈?”卡文頗感意外,“我以爲你會讓我……竟然不是。”
“怎麼,失望了?”李睿一笑,又認真說:“能用原音還是用原音吧,這樣帶入感才強。”
“也是。”卡文問,“那,你跟我師伯說了嗎?”
“還沒說呢,我這不正指着你回家對顏老師展開說服教育呢嘛。”
“千萬別指望我,他自己有主意,未必肯聽我的。”卡文無奈笑,頓了頓,,“算了,我試試吧。不過,既然你不是讓我配他,又給我安排了個什麼角色?”
“葉琛啊。”
“什麼葉琛?”
因爲看了《無限消亡》的小說又親自配了廣播劇,卡文現在對“葉琛”這個名字有點敏感。
李睿一瞥他,“你沒看劇本嗎?本子上寫着呢。”
卡文搖頭,“還沒看到,怎麼了你說。”
“嘿嘿,也都是傳說。”李睿一秒變八卦臉,神神秘秘道:“葉琛是你師伯在少年班的同學,兩個人是青梅竹馬的戀人,當初公開出了櫃呢。”
“什、什麼?”
卡文手一抖,劇本掉在了腳邊。
“你也覺得勁爆吧。”李睿一以爲他的驚着了,繼續添油加醋地說,“十年前敢出櫃,根本就是炸了個響雷啊,都上報紙了呢。”
原來顏巍曾有過喜歡的人。
是了。
他認識顏巍的第一天,晚上對方醉糖抱着他不撒手,求他別走什麼的,可不就是把他當成什麼人了嗎?
在卡文看來,至死都不能出櫃。除非——
愛一個人,勝過愛自己的生命。
所以,顏巍愛得到底有多深啊。
“顏巍他、他……”卡文突然喉嚨發乾,說不出話來。
他彎腰去撿劇本,以掩飾自己的慌張,輕聲問:“後來呢,他們爲什麼沒有在一起?”
應該是沒在一起吧。
要不他爲什麼從沒聽顏巍提過葉琛,更沒見過葉琛呢?
不過話說回來,他好像也確實一直都擠不進顏巍的社交圈。
“快別提了,還在一起呢。”李睿一撇撇嘴,“他們出櫃沒多久,葉琛就得抑鬱症割腕自殺了。”
卡文指尖略微僵硬,“自殺?”
“說實話,挺可惜的。”李睿一嘆氣,“我想你師伯大概就是因爲這個,才中途改修的心理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