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巍從警方那裡知道, 高朗的媽媽兩個月前因爲肺病死了,家裡欠下一大筆錢,僅靠高爸爸打工不夠支撐高朗的醫藥費。
所以他不得不放棄治療, 從精神病院回了家。
高媽媽的死對他打擊很大, 他雖然外表平靜, 內心卻早已潰不成軍。高爸爸至今都不知道兒子在學校裡究竟遭受到怎樣的欺凌, 更不知道高朗這次出院, 心裡早已起了殺心。
“小朗小時候還比較活潑,誰知越長大越內向,上了中學再回家, 即使臉上有傷,回家也不說是怎麼弄的。”
“殺人?我家小朗自小兒就乖, 怎麼可能殺人哦?”
“他學習上一直名列前茅, 從來沒讓我和他媽媽操過心。寫完作業一有時間就幫忙做家務, 週末或者假期還去工地上幫我搬磚。”
“就算現在,他因爲生病記憶力變差沒法繼續上學, 也是自己找了個建築工的活兒掙錢,說要幫我養老。”
週末,城中村狹窄殘破的閣樓裡,卡文見到了高朗的爸爸。
男人按說不過五十歲,臉上的風霜看上去卻像是六十幾, 頭髮幾乎白完了, 他是聽說兒子殺人又自殺, 一夜白頭。
即使鐵證如山, 高朗自己也招了, 高爸爸還是難以接受。
紅腫的眼眶證明他早已無力地哭過很多次,但還是拉着顏巍的手, 跪下來一遍遍乞求。
“顏先生,你去跟警察說,去跟政府說,是不是哪裡搞錯了,我家小朗很乖的,一直很乖的,怎麼可能殺人呢?
“殺人是要槍斃的吧?他前幾天還說要給我養老送終呢,怎麼可能捨得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呢?”
顏巍覺得自己不該來,不該再來打擾無助的高爸爸,給他這種無謂的、渺茫的希望。
時間會治癒一切,總有一天他會接受兒子是殺人犯的事實。
然而,在醫院的icu病房見到奄奄一息的高朗,少年脆弱的身體毫無生機,枯槁的面容了無生欲。
顏巍還是決定得做點兒什麼,給世界,更給自己一個交代。
“考慮到高朗患有精神疾病,我會幫你請最好的律師,爭取減刑。”顏巍把跪在地上的高爸爸拉起來,沉重地說,“不過你依然要有心理準備,即使減刑,他殺了兩個人,還有一個重傷昏迷可能會永久殘疾,情況也不容樂觀。”
這麼做,會被人罵吧?
卡文心想,之前被受害者家屬砸車潑油漆的事兒對方是忘了嗎?
但他知道顏巍究竟在執着些什麼,除了替顏巍擔心之外,他只能無條件地支持他所有決定。
此後的一個多星期,顏巍都奔波於幫高朗找律師。卡文不止一次見顏巍在客廳打電話,更不止一次見他對電話裡發火。
似乎,每個接到他電話的人都得到某人的指令,對此事冷眼旁觀,推諉不管。
“你到底想怎麼樣?”
“做夢,我是不會回去的!”
“你試試看!你這樣做,只會讓我更恨你!”
卡文在屋裡寫作業,隔着門板都能聽到顏巍遏不住的憤怒。
若只是因爲給高朗找律師的事兒而煩躁,未免顯得太小題大做了,畢竟顏巍的脾氣一直都算溫和。
等了會兒,聽着客廳裡沒聲兒了,卡文從門縫裡探出頭,小心翼翼地說:“誒,顏老師,你沒事兒吧?”
顏巍煩躁地壓着眉心,聽到小孩的聲音,回頭招招手:“過來。”
“哦。”卡文乖乖地跑過去。
還沒站穩,就被顏巍卡住腰,一抱,擱在了大腿上。
臉埋進他胸口,悶悶地說:“好難啊,小孩兒,我好難啊。”
卡文一愣,這是他第一次從顏巍口中聽到“難”這個字。
顏老師八面玲瓏,幹什麼都如魚得水遊刃有餘,讓他差不多習慣認爲對方無所不能。
以至一時間想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他,只能抱着顏老師的頭揉了揉。
“沒事兒,沒事兒,慢慢再找嘛。”
“我家小孩兒真真是善解人意。”顏巍說,聲音還委屈着,爪子卻開始不安分地往他衣服裡滑,微涼的手指沿着脊樑骨往上戳。
卡文一下就繃直了背,拍開顏老師的手,紅着臉說:“我安慰你你還想佔我便宜,你說你這人討不討厭?”
“不討厭。”顏巍老實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你的討厭也是喜歡。”
卡文暖暖地笑了,心裡卻跟着一起發愁——
顏巍常跟警方合作,認識不少律師,照理說不該慘到連個幫忙的都遲遲找不到。
自願的沒有,有償的也該有啊。
還是說,有什麼人從中作梗。他突然想到剛纔那個電話……
“剛纔,你在跟誰吵架?”
顏巍一頓:“你都聽到了?”
卡文解釋:“也沒,只是聽你很大聲,好像有點兒生氣。”
“跟他生氣犯不着,要氣我早氣死了。”
卡文從他話裡聽出點兒孩子氣,忍不住笑:“到底誰呀?”
顏巍胳膊一使勁兒把小孩撲倒在沙發上,“我爸。”
之後,顏老師似乎不想再說了,也不想再讓小孩往下問了,就把他壓着醬醬釀釀了。
以前都沒聽顏巍提過他父母的事兒,也沒見他跟家裡有什麼聯繫,突然冒出來個“顏爸爸”,卡文有點兒懵。
可他沒心思細想,顏老師上下其手將他搞得七葷八素臉紅心跳,呼吸急促。
“唔嗯——”
嘴脣火辣,那人揪住他的衣鏈往下拉。
急不可耐的樣子確實像只餓急了眼的大老虎,要將小白兔拆吃入腹。
小白兔嚇得發抖,忙按住虎爪,大叫:“等唔,等一下!”
大老虎果真停住,雪亮的眼睛盯着他。
“我、我、我……”小白兔支支吾吾,“好像剛纔有件很重要的事兒要跟你說,但現在……”
現在大腦一片空白,忘了想說什麼。
“……”顏巍等了會兒,見他一副受驚嚇得模樣,無奈地笑了笑,“正好,我也有事兒想跟你說。”
卡文眨眨眼:“什麼?”
顏巍在他嘴邊輕輕吻了一下,“過幾天放寒假,你能不能……留下跟我一起過年?”
“啊?”卡文有點兒意外,但沒多想,問:“你不用回家嗎?”
“不回。”顏巍說,神情有點兒落寞,“你能留下嗎?”
“我,我看看吧。”卡文不確定地說,“我媽說寒假我爸會回來,一年多沒見面,他想我了,想過個團圓年。”
“嗯。”顏巍垂眸,“我不勉強。”
“對了,我想起來剛纔要說什麼了!”卡文興奮地一把推開顏巍,坐起來,“律師,我可以聯繫我媽媽的私人律師,雖然他很少管刑事案件吧,但我想應該沒大差。”
大老虎又沒得手,表情有點兒悻悻地,“好吧。”
卡文瞥他一眼,想,老虎果然是食肉動物。因爲沒吃到肉,連找到律師這麼大的事兒都開心不起來。
不過,小白兔能虎口逃生,倒是開心得很呢。
兩天後,警方來通知說高朗醒了,已經轉去普通病房,等他身體再好些,就準備開庭。
顏巍帶着楚伊人的御用律師,曾律師,去醫院看了他。
他的氣色好了些,精神也比之前穩定多了,乖巧懂事的模樣,十分有禮貌。
從他喜歡稱顏巍“學長”就能看出,他心裡還是想繼續上學的,並以顏巍爲榜樣。
私下裡,他告訴顏巍,他之所以起了殺心是因爲貼在宿舍門後的那張“懺悔書”。
就是魏騰抓住他偷錢那次,逼他寫的那份。
高朗說,每次看到門後的“懺悔書”,他心裡想到的都不是懺悔,而是屈辱。他覺得就像有人在打他的臉,他成績好,前途光明,那份懺悔書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污點。
就像白紙上的墨滴。
他害怕被人知道,更怕被父母知道。
他無數次想把那張紙撕下來,撕個稀巴爛,但魏騰不允許,甚至威脅他說,如果敢撕,就要去告發他,讓全校人都知道。
後來,他抑鬱症休了一年學,知道高考結束魏騰就離開了,他纔敢偷跑回宿舍,想把懺悔書撕下來。
結果發現宿舍裡搬進了新同學,也就是胡飛飛和孫濤,而門後的懺悔書不見了。
他擔心孫濤他們看了懺悔書,把他曾經偷錢的事聲張出去,越想越怕,纔想殺人滅口。
“其實,那張懺悔書早在學期結束,宿舍樓大掃除的時候,被工作人員清理掉了,孫濤和胡飛飛沒看到。”顏巍說,“我查過,負責打掃415的清潔工阿姨沒上過學,不識字。你的秘密,沒人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高朗不住點頭,“我就是迷了心竅,我也沒想……”
“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顏巍說,“想想你爸吧,堅強點兒,多少給他一點兒盼頭。”
“盼頭啊……”高朗笑着喃喃,有點兒疲憊閉上眼睛,說:“謝謝學長幫我找律師,我累了,想睡會兒,等開庭的時候再見吧。”
顏巍起身,“好,這幾天你好好休息,咱們開庭見。”
從醫院出來,卡文問:“開庭那天你真要去嗎?”
顏巍說:“怎麼,你不想讓我去?”
“不是不讓。”卡文有點兒擔心,“我是怕之前的事再發生,我能理解你,但受害者家屬或者其他人未必能。”
顏巍反問:“你覺得我會在意這些嗎?”
卡文:“……”
顏巍笑:“有你理解我,就已經夠了。”
卡文怔了怔,也是,只要自己認爲對的,做了再說,管別人呢,要不多累啊。
“那我也去。”他說。
顏巍:“不好好上課,你去幹什麼?”
“到時應該已經放寒假了。”卡文說,“我去保護你啊,省得像上次一樣,剛出法院的大門就被受害者家屬砸車潑油漆。”
“行——”顏巍笑着揉揉他的頭,“朕的御用保鏢。”
兩個人正說笑,突然有通電話打進來。不知道里麪人說了什麼,顏巍一腳剎車踩下。
“怎麼了?”
卡文下意識反應,一定是高朗出事了,但兩個人明明剛從病房出來還沒到半小時,又能出多嚴重的事兒呢。
卻聽顏巍啞聲說:“小孩兒,剛剛高朗、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