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位, 你沒事吧,要不我扶你去醫務室?”
李睿一滿臉擔憂地看着卡文,剛剛兩個人練兩人三足練得好好的, 幾個往返跑之後, 對方突然臉色煞白身子一晃, 要不是她及時攙住, 非得摔倒不可。
卡文兩眼發黑, 額頭冰涼,手心裡一陣一陣的出汗,心慌得快要蹦出嗓子眼。
搭着姑娘的肩膀借力, 他虛弱地笑了笑:“應該是低血糖,你扶我去那邊臺階上坐坐吧, 用不着去醫務室。”
“嗯, 那先休息看看。”李睿一不放心地說, “要是還暈得厲害,一定告訴我。”
兩個人坐在操場的觀衆臺上吹了會兒涼風, 姑娘還把自己保溫杯裡的水遞給卡文喝。
王盼繞操場跑了兩圈半,最後半圈是匍匐在地爬回來的。
他手腳並用地爬上觀衆席,躺在距李睿一不遠不近的臺階上倒氣:“哎呦,我口好渴啊,有沒有哪個天使姐姐願意對我獻愛心啊?”
卡文一下就聽出來他這話是對李睿一說的, 就是不知道姑娘是沒聽懂還是裝不懂, 她只是笑。
王盼氣鼓鼓地老拿白眼翻卡文, 這時過來個瘦高男生, 丟給他半瓶喝剩的康|師傅, “盼哥,姑娘的水你是別想啦, 帥哥的水倒有一瓶,你要是不嫌有我口水,就拿去。”
王盼皺皺鼻子滿臉嫌棄,“哼”了聲說:“我還不喝了呢。”
說罷又開始鼻涕眼淚地哭嚎:“啊呀一萬米啊一萬米,我好屈,我比孟姜女還屈,比竇娥還屈,我要是累死,我詛咒,必將六月飄雪,大旱三年哪——啊——啊——啊!”
旁邊的人都被他喊得受不了了,躲得遠遠的。
李睿一衝上前捂他的嘴:“王胖你煩不煩,沒看卡文身體不舒服在休息嗎,你都吵到他啦!”
“唔唔唔——”王胖說不出話來,只能撲棱着四肢反抗,好不容易纔扒開姑娘的手,不知是氣得還是羞得,臉通紅通紅,結結巴巴道:“李睿一你、你有話說話,別、別動手。”
卡文休息了幾分鐘,總算緩過神來。剛剛天旋地轉,有幾秒甚至失去了意識。見王盼被李睿一“打壓”得擡不起頭,不禁覺得好笑——
放眼整個附中,能把王盼吃得死死的人,非李睿一莫屬了吧?偏偏啊,人姑娘有男朋友。
而且,她很可能壓根兒就不知道王盼偷偷喜歡她。
欸,真替小胖紙心塞哪。
殊不知,他此時最該替之心塞的那個,不是王盼,而是他自己。
因爲接下來等着他的就是因莫名吃醋而莫名出離憤怒的顏老師的,莫名狂風驟雨不知所云的莫名告白。
放學。
卡文沒在老地方看到顏巍的車,以爲他晚下班還沒到,就在角落裡等他。恰巧煙癮上來,瞅着四下沒什麼熟人,就隨手點了支菸,邊抽邊低頭刷手機追《寫輪眼》的最新連載。
旁邊有幾名接學生的家長正在聊天,應該也是高三的,因爲他們在討論自家孩子上次期中考試的排名。
聞到煙味兒,回頭,見穿着高三校服的少年懶懶倚在牆角,支起一條腿,煙霧繚繞中他精緻的面龐就像是水墨山水中點綴的唯一一抹翠色。
好看是怪好看的,但……
“現在的學生怎麼都這樣啊,纔剛出校門就敢抽菸,也不怕被老師撞見。”
“小孩兒看着挺乖的,看他夾煙的動作多老練,嘖嘖,估計在學校裡也沒少抽,就是因爲長得乖才把老師給矇蔽了。”
“幸好不是我家孩子,要不我非得打死!就這樣怎麼可能學好,估計也是個混子。”
嗯?
卡文正看小說投入,突然有幾個刺耳的詞語蹦入耳洞。擡眸,隔着瀰漫的煙霧一掃,看到那幾名家長正以種怪異的眼神盯他。
不疾不徐地彈去菸灰,他勾着嘴角說:“大叔大嬸兒,怎麼,我抽菸是花你家錢了,還是吃你家大米了?”
“你!”
那幾位家長被堵得沒話說,狠狠瞪了他一眼就黑着臉離開了。卡文笑,緩緩吐出口菸圈,好久沒這樣無所顧忌的懟人了,還挺爽的。
然而沒等菸圈散去,他的笑就僵在了嘴角——
隔着淡淡薄霧,他對上了顏老師銳利的一雙眼。
正如他沒想到顏巍會突然出現,顏巍怕是也從沒想過他能揹着自己抽菸。
那目光中有憤怒,還有驚訝,卻在四目相對的瞬間化成死灰,濃濃地鋪散在眼底。
同樣的眼神,一個月前卡文也見過。那天叫家長,在政教處門外的走廊上,顏巍朝他走來時也是這樣的眼神看他。
不像是失望,但比失望更讓他心慌。
像是被煙燙了手,卡文指尖一抖,下意識把菸蒂扔了又一腳踏住——
好像只要拿鞋底兒掩蓋了證物,就能一切都當不存在似的。
但他還是怕了。
顏巍不瞭解他的過去,他自己卻清楚。他抽菸、酗酒、打架,不止這些,他還是個同性戀,甚至曾經注射過嗎|啡。
他髒得很。
若說最開始搬來顏巍家時,他小心翼翼扮乖巧是爲了模仿艾卡文。那麼,現在他仍然謹小慎微不敢出半點兒差錯,則完全是爲了不惹顏巍生厭。
因爲他知道,任何人,只要瞭解到真實的他到底有多髒、多壞,不是會躲得遠遠的,就是會啐上一口。或者,乾脆更直接點兒,狠狠碾上一腳——
他不想看顏巍躲他,更不想從顏巍口中聽到那些傷人的話。
於是,他先大吵大鬧,像犯了錯的孩子在掩飾自己的心虛:“你別說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沒錯,我打架抽菸樣樣不落,我就是那麼髒那麼壞!”
剛被煙灼過的嗓子又沙又啞,明明是虛張聲勢,心裡難受的要命,泛紅的眼眶裡寫滿了委屈。
他以爲只要先自己啐了自己,自己踐踏了自己,把顏巍的話搶乾淨,就能堵得顏巍無話可說。
“我根本就是個爛人,對我好就是令人噁心!但是顏巍,你以爲你是誰?你又不是我爸,你沒資格教訓我、說我任何不是!”
又開始頭暈目眩起來,他越說越急,喉嚨裡翻涌着腥甜,差點兒以爲自己會嘔出血來。
顏巍一直注視着他。
暴躁的小孩毛扎扎的,身上彷彿豎起無數的利刺。但顏老師倒不怕被刺傷,他只怕小孩兒不小心自己扎到自己。
等小孩說完、發泄完,他才拉住小孩的胳膊,淡淡出聲:“說完了?說完了就回家。”
“……”卡文一怔。
顏老師見小孩不動,推了推眼鏡,突然發功,把傻呆呆的小孩攔腰抱住往肩上一抗。
卡文這纔回過神來,頭朝下,控得腦袋幾乎進了水,捶着顏老師的背哇哇大叫:“顏巍!放開我顏巍!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
顏老師面無表情,拉開車門把小孩往車裡一塞,用安全帶牢牢捆住,暴躁冷呵:“閉嘴!”
滿嘴都是煙味兒,難聞死啦!
“……”卡文脖子一縮,不出聲了,心虛地看着顏老師繞過車頭鑽進車裡,坐到了駕駛位。
放學時間也是下班時間,正趕上晚高峰。
走了上百次的路,以前沒覺得這麼堵,今天不知道爲什麼,就跟卡文糾結的心情一樣,堵得怎麼都走不通。
顏老師的車就像只被困在路邊的小小甲殼蟲,四周全是汽車喇叭的聲音,隔壁還有司機氣在不住罵街。
要是快點兒到家還好,卡文最怕在這種狹小封閉的空間裡跟人冷戰。
好像戰還沒開始打,他就輸了個徹底。
“今天,我去你們學校了。”顏老師說,看似淡定,拇指卻焦躁地搓弄着方向盤。
“嗯,我知道。”卡文淡淡地說,剛纔顏巍的車是從他們學校裡開出來的。
反正打架抽菸都被顏巍抓了現行,他早就沒了底線,也不想再繼續裝了,該多壞就多壞,該鬧脾氣就鬧脾氣,豁出去。
“知道?”顏巍從後視鏡裡瞥了瞥他,“也好,那我就直說。”
早看出他有話要說,本以爲得等到家再提,現在看來,顏老師是憋不住了。卡文沒出聲,只聽他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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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你現在年齡還小,但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也得能拎得清。”
顏老師注意着措辭,話講的還是很含蓄的,爭取不打擊到小孩的自尊心。
卡文點點頭,“我儘量。”
其實,最近他抽菸的頻率已經比前幾天少很多了。紙包不住火,就是怕會有被顏巍發現的這一天,怕見到顏巍失望,他一直很刻意地在戒菸,只是還沒戒成功而已。
“不是儘量,是必須。”
“必須?”
車輛排成的長龍久久不動一下,顏老師梗在喉頭的話也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默了會兒,他注視着小孩的眼睛,認真地說:“我不清楚你跟那個女生髮展到什麼地步了,但你必須跟她分手。”
卡文:“…………”
分、分手?這都什麼跟什麼,他怎麼突然聽不懂了?哪個女生?是指李睿一嗎?顏巍怕不是誤會了什麼?
“不、不是戒菸嗎?”卡文半懵狀態。
“煙肯定要戒,這沒得商量。”顏老師斬釘截鐵,“但我說的是另一件事。”
他嘆了口氣,“如果你是真心喜歡那個女孩子的,我不會反對。但我不希望你是爲了掩蓋自己跟別人的不同,而有意識地去談朋友。”
“!”卡文目光縮了縮,他明白這個“不同”指的是什麼。
顏巍說:“這不只對那個女生的不負責,也是對你自己的不公平。你應該跟你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委屈自己。這不是我願意看到的。”
“……”卡文一怔,前世的種種委屈再次被勾起,他突然心酸到無法言語,眼中泛起淚光。
“別哭,聽我說。”顏巍擡手抹掉他掛在臉頰的淚珠,溫聲說,“你們可以結婚,想要孩子的話也可以去領養,因爲愛情才組建的家庭,你纔會生活得很幸福。我希望看到你幸福,而不是每晚對着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做着各自的夢。”
“不,不會的。”卡文搖頭,“不會有這樣一天,我也永遠不會有家……”
即使他有喜歡的人,他也永遠沒勇氣再像前世一樣跨出那一步。
地獄,他走過一趟就夠了,不想再試一次,再像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同時還把另一個人、自己喜歡的人,也拖下水。
但顏巍說:“相信我,一定會有的。”
“不會的。”卡文拼命搖頭,揮開顏巍的手,冷冷質問:“憑什麼,我憑什麼相信你?!”
“憑我喜歡你!”顏巍脫口而出,像是不經思考。
但其實,這句話已在他心中徘徊了近一個月,甚至更久。
因爲喜歡,所以比以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更深思熟慮,更柔腸百轉、小心翼翼。
“因爲我愛你,所以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卡文像被電擊了般,猛地一震,瞳孔縮成小小一點——
不是夢,原來那天醉酒後,顏巍真的跟他告白過,還吻了他。
肩膀顫慄着,衝擊太大了,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而等他反應過來時 ,動作早已先思想一步,握拳對着顏老師的臉狠狠砸了過去。
太突然,顏老師沒來及躲過去,也沒想要躲。他被這拳打得眼鏡都掉了,臉歪向一邊,憋着口氣很久都沒緩回來。
咂咂嘴,立馬嚐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兒,嘴角也有血絲溢出來。
“真噁心!”小孩惡狠狠地對他說,“顏巍,你他媽最好把剛纔的話給我收回去!”
顏巍擡手抹去嘴角的血跡,苦笑,“早就知道會這樣,但小孩兒,你下手也太——”
說着轉頭,正見卡文解了安全帶,推開車門逃也似地跑出去。
“吱嘎——!”
旁邊車道上的司機剛要往前挪車,差點兒撞到他,氣得從窗口探出頭來對卡文破口大罵:“臭小子,你他孃的想找死啊!”
“小孩!”顏老師就這樣把車丟在堵得水泄不通的馬路上,跟着追上去,“你給我回來!人生地不熟的,你想跑去哪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