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 笑死人了哈哈哈哈哈!”
坐在吊燈上的青年捧腹大笑,禮堂內霎時鴉雀無聲,連臺上的演員都停下表演, 驚恐地看着他。
仍有幾個理智尚存的, 記得趕緊打電話報警, 請消防兵組織救援。
笑聲忽得又戛然而止, 青年不解地皺着眉:“笑啊!這麼好笑的段子你們怎麼都不笑, 都看着我做什麼?”
衆人:“……”
白天剛死了人,大晚上又跑來個瘋子鬧場,誰還能笑得出來啊。大家都緊張兮兮地盯着他, 生怕他屁股打滑不小心從燈上摔下來。
卡文正想這人是誰,會不會跟白天的兇案有關, 這時觀衆席第一排有人站起來喊:
“高朗, 高朗你冷靜!”
好像是高一年級的教導主任, 楊超。
觀衆裡開始有人小聲議論,看來“高朗”這個名字在附中並不陌生。
“冷靜?”高朗呵呵冷笑, “我冷靜不了哇,我好興奮吼吼。”
深灰色的眼珠轉了轉,像是想從臺下尋找什麼,最終停落在顏巍身上,笑容殘忍:“顏巍?最年輕的犯罪心理學教授?屢破奇案的專家?無所不知的天才?不過, 看你震驚的樣子, 應該是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兒吧?”
卡文一怔, 順着他的視線看向顏老師。
“是沒想到。”顏巍擡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高朗, 淡聲道:“我以爲你會躲避警方的追捕, 沒想到你竟會自投羅網。”
“行啦,你已經足夠聰明瞭。”高朗笑, “能猜出我會重返犯罪現場已經不容易了。告訴你啊,我剛剛的確回現場看過,那幫小警察還在那兒守着呢。可是他們太笨了,沒發現我,甚至還讓我溜進禮堂來了哈哈哈。”
“果然,是你殺了孫濤。”
“聰明人就是直接,我喜歡你的直接。”高朗說:“那我也不跟顏老師你繞圈子啦,沒錯,人就是我殺的。”
“爲什麼?”顏巍微微皺眉:“據我所知,他跟你並不認識。”
“哈哈哈。”高朗仰天大笑,“看來你們調查的還是不夠清楚,你難道沒發現他現在住的宿舍就是我以前住的那個嗎?”
“同一間宿舍?”
顏巍眉頭擰得更緊,他只負責作心理畫像,調查取證這些活兒不歸他管。
甚至,爲了防止過多的人證、物證干擾畫像工作,他有時還會刻意避免跟警方交流,不受理性支配,完全從感性出發,對兇手的犯罪心理進行推測,進而作出畫像。
因此,他的確不知道孫濤的宿舍就是以前高朗的宿舍。至於警方有沒有得到這條線索,他也不太清楚。
“你不知道更好。”高朗看顏巍的反應,越發得意:“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得死。孫濤該死,胡飛飛該死,魏騰更該死!”
顏巍心裡一緊,“胡飛飛和魏騰?”
難道除了孫濤,還有另外兩個受害人?
卡文覺得名字聽着熟悉,今天下午在訪談室等顏巍的時候似乎剛聽過,好像是……
“魏騰不知道,但胡飛飛好像是孫濤的室友,幾周前洗澡時摔倒,溺水變成植物人的那個。”卡文說。
顏巍問:“胡飛飛溺水並不是意外?”
“這世上哪來這麼多意外?”高朗笑:“哈哈你們就當415宿舍鬧鬼好了哈哈,反正等我死後是要化作厲鬼陰魂不散的!凡是住進415的人都得死!”
“警察!別動,警察!”
民警跟消防隊幾乎同時趕到禮堂,在吊燈下方鋪了塊厚厚的氣墊,防止高朗失足摔落。
一個年齡稍長些的民警說:“小夥子你別衝動,有話下來好好說。”
“警察叔叔,別白費功夫了。”高朗說:“殺人償命,沒錢沒勢還連殺三條人命,我根本沒打算活着走出這裡。”
顏巍伸手:“把高朗的資料給我。”
“你以前不是從來不看嫌疑人資料的……”
“把他的資料給我!”顏巍不容置疑地重申了一遍,看得出,他不大想讓高朗死。
就算死,也該是被判死刑之後,而不是現在。
“啊!我認得你!你是新聞上說的那個爲了錢不惜做幫兇的無良教授!”
不知道什麼時候,死者孫濤的家屬也來到了禮堂,大概是聽說兇手在這邊,要來討個說法。
孫濤媽媽頭髮蓬亂,幾乎哭成淚人,瘋了般衝上來揪住顏巍不放。
“你又想做什麼?你要他資料做什麼?你是不是還想幫這個殺了我兒的兇手開脫?像你這種人,跟兇手一樣該死!該下地獄!”
顏巍也不還手,遞資料的警察見狀忙把孫濤媽媽拉開。
“家屬冷靜一下,請相信法律!”
王盼見苗頭不對,趕忙跑過來幫忙,鐵塔一樣厚實的身材將顏老師護住。
“別不講理啊,我巍哥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王盼揮了揮拳頭,“你再誣賴他,要你好看信不信?”
卡文跟王盼一起擋着孫濤父母,好給顏巍留出看資料的時間。
“不用了,不麻煩了。”
顏巍正一目十行“嘩嘩”翻着高朗的檔案,聞言一頓,擡頭見對方枯瘦的臉上顯出一絲決然。
“像我這樣的人,臨死之前還能有個人爲了挽留我而努力,說實話,我挺感動的。”高朗說。
“其實我今天來不是想爲難你,來之前我並不知道你也會來參加校慶。但既然你在這兒,我有個一直想不通的問題,想請教你。”
“什麼問題,你問。”
“學長?我可以這麼叫你吧?”
顏巍沒說話,算是默許。
高朗彎了彎嘴角,“學長,老師們都說你是天才,我爸媽也都想讓我向你看齊,我雖然從沒見過你,但你一直活在我的世界裡。
“你這麼優秀,我想,你一定知道……”他垂眼,“一個人的出身和家境,真的是原罪嗎?因爲是貧困生,我就活該被懷疑、被誹謗、被誣陷嗎?”
“你做過嗎?”顏巍注視着他,不答反問,“檔案裡記載的這些,哪怕只有一件,你真正做過嗎?”
高朗眼中劃過猝不及防的慌亂,“我……”
顏巍淡聲說:“家境和出身從來都不是原罪,自甘墮落自我放逐,纔是原罪。”
“自甘墮落……纔是原罪……”高朗重複,低頭想了會兒,輕笑,“呵呵,我懂了,謝謝學長。可是,已經太晚了啊……”
話畢,根本沒給人反應的時間就像顆流星般劃過穹頂,墜落在早就鋪好的墊子上。
“高朗!”顏巍來不及阻止。
醫護人員上前急救,把趴在墊子上的高朗翻過來,臉色驟然一變,只見青年胸口上赫然插着把二十多公分的水果刀。
李睿一剛換下演出服從後臺出來,看到這一幕毫無徵兆地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她男朋友李川有點兒懵,手足無措。
“這時候你愣什麼?”王盼乾脆利落地把李睿一橫抱起來往醫務室跑:“她暈血啊,她暈血啊你不知道嗎?”
現場亂成一團。
高朗被擡上救護車,孫濤家屬還攔着醫護人員不讓施救。
唯有顏巍,像是完全置身事外了般,站在原地無動於衷。
他沒表情,沒語言,也沒動作。望着氣墊上留下的一灘血,垂在身側的手指攥得死緊。
卡文覺得,顏巍的本意是想救高朗的。
但按理說,即使沒救成也不該有這麼大反應,畢竟顏老師的工作性質擺在那裡,死人見得多了去,不差高朗一個。
顏巍好像有點兒不大對勁兒。
具體從何時開始不對勁兒的,好像是在看過高朗的檔案以後。
卡文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將高朗的檔案從顏巍手中抽出,翻了兩頁,只見上面寫着:
他全家是外地來的,爲了讓他能受到更好的教育才在汶城紮了根。
父親在附近的工地上搬磚,媽媽在服裝廠做臨時工,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纔拿四十塊錢的薪水。
沒錢,又是外地戶口,高朗上學較晚,八歲才上一年級。
因此,他比班裡其它同學大兩歲,長得又高,一直跟其它小孩玩不到一起,加上衣着略顯寒酸,班裡有誰丟了橡皮鉛筆什麼的都會懷疑到他。
自小被孤立被冷落的經歷養成了他即自尊又極度自卑的性格,這種尷尬的窘境一直持續到他高中輟學才結束。
四年前,他以全市第五名的好成績考進附中。
當時的年級主任就是現在高一的年級主任,楊超。
楊超得知高朗家庭困難後,不但免除了他的學費,還每個月給他一百塊錢的生活補助。本來是好心,但不知道被哪個多嘴的知道,結果全校都知道他是貧困生。
後來有段時間,班裡每次體育課或者課間的時候,總有同學反映丟錢。
數額也不大,十幾二十幾的,對於普通家庭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但對於高朗這個貧困生來說,差不多是他一個星期的伙食。
查了一段時間沒查出什麼,最終也不了了之。私下裡倒是有人懷疑高朗,但沒擺到明面兒上說,也沒撕破臉。
直到高三上學期,元旦前後,高朗的舍友魏騰丟了錢。
一千五百塊,他元旦不回家,錢打算報補習班用的。沒經過高朗的同意,他趁高朗不在的時候搜了高朗的衣櫃,剛好搜出一千五百塊錢。
高朗起初不承認錢是偷來的,只說是自己勤工儉學掙的。直到魏騰提出報警,他才說出實情。
原來,高朗媽媽長期在服裝廠打工,吸入太多粉塵得了肺病,急需一大筆錢救命。
他祈求魏騰不要把這件事聲張出去,要不他的前途就全毀了。
魏騰答應不報警,但必須讓高朗手寫一份“陳述書”,寫明偷錢的經過,並保證再不偷錢,就貼在宿舍的門後邊。
高朗含着屈辱寫了,以爲此事到此爲止。
沒想到的是,不久後學校開始慢慢起了謠言,說以前各個班級丟錢的事都跟高朗有關。
楊超也多次把高朗叫到辦公室問話,問他有沒有偷錢,是不是學校給的補助還不夠用,如果偷了讓他把錢還回去。
高朗否認自己偷過其他同學的錢,於是學校停止了對他的補助。還有人喊他是“千金大盜”,暗指他偷魏騰補習費的事。
再後來,本就話少不合羣的高朗越來越沉默,成績一落千丈。他常躲在宿舍不去上課,變得畏光、怕人,直到被他爸爸領回家,休學接受心理治療。
醫生說,他得了抑鬱症,已經出現了很嚴重的自殘傾向。
“校園冷暴力真的很可怕……”顏巍輕聲說,“爲什麼我今天沒有早一點兒看高朗的檔案,小孩,我有機會可以救他的,我本來明明有機會可以救他的……”
卡文突然想起葉琛,他知道,顏巍肯定也想起了葉琛。
顏巍一直認爲,十年前他也是有機會救葉琛的。只要他早一點兒發現葉琛的不對勁兒——趕在葉琛割腕前,發現他的不對勁兒。
就像剛剛,趕在高朗掏出水果刀前,發現他的不對勁兒。
經此鬧劇,晚會無法繼續,燈光黯淡。
黑暗中,卡文拉住了顏巍的手,將他緊攥在一起的手指柔開,又輕輕握住:“別太自責,高朗不會怪你,葉琛……我想他,更不會。”
顏巍指尖微顫,緊緊回握住了他,掌心有層冰涼的汗。
以前都是顏老師安慰他,給他力量,今天他也想替對方做點兒什麼。於是,趁着混亂中沒人注意他倆這邊,轉身擁住了顏老師的肩膀。
“雖說沒成功吧,但我覺得,剛纔你拼命想救人的模樣,看上去像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