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聞訊而來的太監帶着人跑到車前掀了簾，看服飾似乎還是總管級別，然而年齡卻不甚大，眉清目秀的一張臉，見着敦孝王行了個禮，並未多看裡面的柳星嵐和岑琴一眼。
隨後細聲細氣的道：“殿下，皇上聽說您回來了，立馬讓奴才過來接，郢州百姓一案，皇上龍顏震怒啊，殿下等會兒可要好好勸慰皇上，奴才們都不知該如何服侍了。”
這年輕的太監說話並不顧慮旁人卻氣色沉穩，想是跟在帝王身邊時間不短了，但是如此不知輕重，怕也是帝王授意的吧？這裡人不算少，是要借這幾句話給太子傳信讓他做準備麼？然而看敦孝王的樣子似乎習以爲常了，便是默許了帝王在護着他另一個兒子？
柳星嵐和岑琴對看了一眼，心下了然，默不作聲。
敦孝王應着下了車，他常年待在軍營，宮裡那些繁瑣的禮節在他面前並未呈現出多少，想是覺得煩累給免了，然而，隨便抹去宮規也不是普通皇子能做到的，看來在帝王心中，敦孝王的地位終究是比太子要高。
“服侍柳公子和岑公子下車。”站好之後，敦孝王衝着那說話的太監道。
太監聞言立即上前，頭半低着，十分恭敬道：“兩位公子請。”
“有勞公公。”
底下已經有人放好了梯凳，即便這高度根本用不着這麼麻煩的需要被人扶着走下去，柳星嵐卻還是順着敦孝王的意思，道了謝之後，沉穩的一步步搭着侯在一旁的一個低品階的小太監的手下了馬車。
岑琴隨後，兩人都下來之後，太監領路，兩人跟在敦孝王身後一路進了宮門。
“皇上在御書房等着殿下和兩位公子，奴才在外邊候着。”
一路無話，等到了御書房門前，太監一手推開門說道，彎着身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敦孝王先進了門，柳星嵐和岑琴多少知道些規矩並沒有跟進去，約有一刻，裡面傳來敦孝王叫他們的聲音，兩人這才低頭進門。
“草民柳星嵐，岑琴，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距離純金龍案兩丈處，二人跪地行禮。
“平身吧，站着答話即可。”
“謝皇上。”
前方傳來中年男子威嚴低沉的聲音之後，柳星嵐和岑琴謝恩起身，站在原地半低着頭，視線定在地面上。
一身龍袍的帝王看了看站立的兩人，保養得當的一張臉上微微帶着點笑意，略略掃了柳星嵐一眼，便將視線定在了岑琴身上，眸中神色難辨，片刻後開口道：“郢州百姓一案事關重大，朕就直接問了，你二人是如何遇上那五個百姓的？又如何救下他們？”
“回皇上，是在草民們去往蒼鳶閣的路上偶然遇見，對方一共十六個人，草民趕到時，那些人正圍着那五個百姓打罵，草民本以爲是普通官家管教犯錯出逃的僕人，想等他們解決完之後再走，不想那被圍毆的五人中突然衝出來一人，說那些人要殺人滅口，隨後那些人中就有人上前來拉走了那百姓，那百姓掙扎不休，大喊他是郢州人，貪官污吏搶了他們的地還要殺人滅口……就剩五個了……草民曾有耳聞郢州百姓之事，覺得事關重大，便出手把人救了下來，不想碰上敦孝王殿下路過，殿下德高望重，自然會秉公處理，便將人留在原地，自行離開了。”柳星嵐道。
“不以此邀功，追名逐利，實乃好品性，當真是英雄出少年，蒼鳶閣不愧是武林重權之處，人才輩出啊！”
聽罷柳星嵐的話之後，帝王笑着讚道。
“皇上過獎，草民愧不敢當。”
皇帝笑笑：“蒼鳶閣百年來一直維持着江湖武林的太平，實乃江湖人才聚集之地，若你蒼鳶閣大弟子庸庸碌碌，纔是怪事，好了，朕問你，你去了何處？爲何會走那條路回蒼鳶閣？”
柳星嵐知道這事瞞不住，便直白道：“近幾年西域魔教興起，蒼鳶閣魔頭榜排名第一的殺手音鬼在近日妄圖來蒼鳶閣偷盜術法秘籍，草民等得到消息追殺了她十一日，不想遭遇變故，險些被那妖女擄回魔教，途中遇到岑琴，得他所救，在他於青州和禮縣葉山山腳的住處修養過後打算回蒼鳶閣，是以在途中遇到了那五人。”
皇帝似有所思量，繼續問道：“你是如何回去的？”
“在驛站租了一輛馬車。”
“回去的途中可還遇到了什麼人？”
“不曾。”
“那車伕你可還認得？”
“認得。”
“朕若讓你作證人你可願意？”
“草民自當遵命。”
“好，你此番所說，可敢以你蒼鳶閣百年聲譽爲保句句屬實？”
柳星嵐跪了下來：“草民願以蒼鳶閣百年聲譽作擔保，所說句句屬實！”
帝王點了點頭，看不出神色：“起來吧，你和敦孝先出去等着，爲了公正起見，朕要問這孩子一些別的問題。”
“草民告退。”
“兒臣告退。”
說着，一直站在帝王身邊的敦孝王和柳星嵐一起走了出去。
岑琴不見慌亂的站在原地，眉眼輕斂的模樣除了沉靜穩重之外，不見一絲卑微。
“岑琴還是樂岑琴？”
帝王看着岑琴的臉笑了笑，忽然站起身來問道，言語之間沒有一絲繼續審問案子的意思。
岑琴早已料到會是這樣，答得從容：“草民賤姓岑。”
“樂青樞是你什麼人？”帝王走到岑琴面前，繼續問道。
“草民不知。”
“欺君可是死罪。”
岑琴忽然笑了笑：“欺君確是死罪。”
皇帝也笑了，饒有趣味的看着岑琴道：“你的意思，是你沒在說謊騙朕，還是你根本不怕死？”
岑琴的眉眼忽然擡了起來，直直看着帝王的眼睛，光芒瀲灩，絲毫不見膽怯：“草民怕死，不敢欺君，玉佩是草民的師父傳下，師父已亡故，在世時不曾多跟草民說過樂極山的過往，所教授也未必全是樂極山絕學，更無讓樂極山一脈重出江湖的意思，所以樂青樞跟草民是不是有關係，草民確實不知，皇上有話直說便是，敦孝王殿下早已試探過草民，如此毫無必要了。”
皇帝又笑了：“不管你學到多少，光這份膽識，也不是尋常門派能教的出來的，樂極山一代傳一人，一塊麒麟紫玉懸身渡蒼生，此玉之獨特，無人能仿冒，敦孝既拿玉驗過，以他的學識眼力，斷不會認錯，百年前世人爲得樂極山人的幫佑成一番偉業不惜讓天下大亂，紛爭不斷，樂青樞是爲了天下蒼生着想而歸隱，沒了樂極山這一棵大樹能攀登，天下漸漸太平下來，如今世道平和，你卻無意而被皇室識破了身份出現，朕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把你找來，你自然明白爲什麼，不管你的本事能不能比上當年的樂極山傳人，但人多嘴雜，一旦你的身份傳出去，勢必又是一番動盪，而看你的樣子並非能安於朝堂之人，未保國家安康，朕身爲一國之君給你三條路選，一，用你自己的方式銷聲匿跡，在動亂未出之前滅了所有的苗頭，二，朕出手抹去你樂極山傳人的身份，但你要暗地爲皇室做事，將你的一身本事傳於皇室後代，三，出了御書房之後，就地誅殺。”
連暗示都沒有，帝王滿臉笑意的直接開出條件。
就知道留他單獨一人沒有好果子吃！
岑琴心底嘆了口氣——根本就是從敦孝王出現便設好的一個局，敦孝王撿到玉佩自然會派人通知皇帝，而他偏偏又跟案子有關聯，所以不管他會不會跟敦孝王有太多的牽扯，最後都要跟皇室扯上關係，帝王之謀算，從來計量深遠，怕是從知道他身份消息的那一刻開始，就開始計劃了現在的場面，只是他沒料到竟如此直白，然而，由此也可見樂極山傳人的存在，對皇室有着多麼深刻的影響，哪怕過了百年，依舊被忌憚至此。
所謂第一條路根本就是廢話，皇帝既然要見他，就一定沒打算讓他選第一條路，否則敦孝王不會道破他的身份，再者別說在蒼鳶閣公諸身份之後抹去痕跡極難，就算他有本事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去找他，皇帝也會將他的身份散播出去，讓他永遠都做不到銷聲匿跡。
所以能選的只有剩下的兩條路。
想活着，就必須歸於皇室，畢竟樂極山傳人這個身份，在百年前的諸多傳說深入人心的現在，不能不讓人追逐又忌憚。
然而，卻到底不是百年前將樂極山人捧得如神明一樣的時代了，百年之後的今日，所有人都以帝王爲尊，而帝王，絕不會允許一個突然出現的異數，危及他的江山社稷，所以，就如敦孝王的提醒一般，不能用便會除掉。
江山是帝王的江山，他一人佔有，不許任何人破壞，只可惜，再霸道的帝王，也有身爲人的弱點。
岑琴臉上浮起笑意，黑瞳幽如深淵：“多謝皇上厚愛，草民斗膽，想和皇上談幾個條件，再做選擇。”
皇帝的臉上並沒有驚詫的表情，反而笑意更盛，似是早有打算，：“好，說說你的條件。”
岑琴的目光深遠起來，讓人無法看清他的情緒：“草民斗膽猜測，皇上想讓草民歸於皇室其實並非真的看重草民樂極山傳人的身份，皇家百年根基穩固，即便百年前的樂極山傳人出現也未必真能撼動帝王根基，然而，這個道理，皇上明白，百姓以及多數官員不明白，他們心智愚昧，深信樂極山人的傳說，以爲樂極山人就是神，主宰天下的一切。如今太子與敦孝王殿下皇位之爭看似平和，實則暗裡十分激烈，這樣的時刻，樂極山傳人忽然出現就會擾亂現有的局勢，樂極山傳人身份特殊，太子和敦孝王殿下爲了面上好看也會拉攏草民，而草民若跟隨一方，則另一方就會被誤以爲再無繼承皇位的可能，平白增添質疑，草民若誰都不跟隨，兩位殿下則會被猜測毫無帝王之才，有自不量力者則會起謀反之心，致使天下不安，所以，皇上想讓草民歸於皇室，一是想穩住現有的局勢，免得因草民之虛名而引來不必要的爭亂，二是想借草民樂極山傳人的身份，穩固皇室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若草民不能順從，不如殺了草民以絕後患，皇上，草民猜的可對？”
帝王的臉色並沒有因這一番算是忤逆的猜測而變得陰沉，反而極爲讚賞的拍起了手掌：“說得好！樂極山盛名果然不是虛傳，繼續說。”
岑琴一揖，面色淡然：“謝皇上誇獎，既然皇上認可了草民的猜測，那麼是否草民不干擾現在的局勢，又能讓皇室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根深蒂固，就可以放草民一條生路，讓草民有自由之身？”
皇帝沒有正面回答：“你如何能做到？”
岑琴又是一揖：“世人皆知樂極山人隨身佩戴一塊麒麟紫玉，此玉之奇特世間僅有，且只傳弟子，敦孝王殿下在蒼鳶閣試問草民時，草民已當衆說過，並非樂極山正統傳人，既有此話做鋪墊，草民願把紫玉留下，請皇上擇一人，草民讓玉認主，將樂極山傳人的身份讓給他，對外宣稱此人才是樂極山的正統後人，草民是不記名弟子，只學得部分武學醫術，學藝不精，玄學謀略不曾沾染，皇上只要對外宣稱此人歸於皇室，現今的局勢不會被牽動，皇室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也會十分穩固，而草民則流於江湖，不會干擾到朝廷分毫，皇上以爲如何？”
皇帝面帶笑意的看着岑琴，眼中深究的神色一眼看去帶着十足的危險：“樂極山傳人的麒麟紫玉就是身份的象徵，歷代從未有一人肯把紫玉丟棄，只是爲了換一份自由，你就肯把如此重要的東西輕易留下？甚至讓人代替你的一切？以你的才能，不這麼做，你也肯定有辦法讓朕放你走吧？”
不想岑琴竟跪了下來：“皇上聖明，草民確有私心，但也確實不願被捲入皇室紛爭，此事皇上若同意，草民希望以紫玉換皇宮內僅有的一顆雪蓮心。”
帝王的眼神柔和了些：“雪蓮心？”
“是，草民有一故人身有頑疾，想以此藥續命。”
極深的猜疑慢慢出現在帝王臉上：“那這麼說來，你在進宮之前就已經猜到朕要做什麼了？甚至，從你見到敦孝的那一刻你就猜到了是不是？還有可能，玉也是你故意丟下的？”
岑琴伏在地上道：“草民不敢，還請皇上明察，這一切若都是草民做的，草民又何必推辭聖意，留在宮中直接求皇上將雪蓮心賜給草民豈不更好？”
帝王沉吟片刻，臉上神色歸於平靜：“起來說話吧。”
“謝皇上。”
岑琴隨即起身，皇帝看了看他絲毫不見膽怯的臉道：“你的提議雖好，但牽扯甚廣，朕只能先答應你找人代替你，至於雪蓮心，傳聞樂極山後人玄學造詣之高天下無人能及，那你就給朕卜一卦，卜朕在位的時間，太子和敦孝王的皇位爭奪最後誰能得勝，如果你都說對了，應驗之後，朕就將雪蓮心賜給你，並許你自由之身。”
岑琴的眼神驀然變得深暗——真不愧是皇帝，老謀深算得如此周全，一旦他卜卦說出了結果，若是壞的，恐怕之前的一切都會成爲廢話，出了御書房他就是死路一條，即便他謊稱是好的，國運天定，非人力輕易能改，到時種種跡象對不上，雪蓮心拿不到不說，他肯定會被處死；若是好的，則解決了帝王本身的顧慮，國運昌順，他又將紫玉留了下來，那他是生是死，是不是留在宮裡，暫時便無關緊要了。
“草民遵旨。”
心底嘆了一口氣，岑琴說道，隨即閉上眼睛，不用任何工具，以心算卜卦。
一刻之後，他睜開眼，看着帝王道：“卦象所示，皇上在位的時間，長則六十年，但是否真的在位十六年，全憑皇上自己的意願，而太子殿下和敦孝王殿下誰能繼承皇位，兩人均是天子命格，成敗全看皇上心中定誰，不過還請皇上當心，數月之後，皇上有大禍將至，避無可避，而大禍降臨的同時，又有大福隨之，與禍相抗，福衝禍滅，皇上必會有大收穫。”
皇帝略略詫異：“什麼禍？”
岑琴搖搖頭：“草民不知，帝王命數不同於常人，只能測算出大概。”
皇帝盯着岑琴的看了很久，然而若是細看他的眼睛便會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岑琴的答案，最後點點頭道：“好，朕就暫且相信你的話，可你要知道，說錯了一件事，等着你的都不會是活路。”
岑琴微微一笑：“草民怎敢欺君，一切應驗之前，草民必長居蒼鳶閣等候結果。”
帝王似是並不在意他會不會出逃，淡然道：“既是如此，便先做你紫玉認主一事，需要些什麼，你直說即可。”
“待皇上找好人之後，取此人眉心，舌尖，十指，各一滴血封入瓷瓶，讓人秘密送到蒼鳶閣，草民讓玉認主之後交由那人送回，之後皇上可派找好的拿玉之人前往蒼鳶閣與草民相見，做戲一場，以示天下人。”
帝王長久沒有答應，一雙頗具壓迫力的眼睛看了岑琴很久，最後嘆了一聲道：“這番才能，當真是可惜了！”
“出去吧，記住你自己說的話，一旦你擾亂了天下局勢，不止你會死，連同與你有關的一切，都沒有活路。”
“草民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