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夕染,鳴囀遠,仲夏時節,碧樹映琉璃,流光溢彩瀲灩,四年佳節慶南薰。
開元四年仲夏端午,殷蓮澈申時曉鏡勻妝整衣飾,酉時初攜子乘六人鸞輦而至興慶宮。她緋色裙裳合了這殘陽落輝,時候略早隔了一小段下了輦,牽着昭兒慢慢走着往興慶宮南薰殿去,她臂釧挽紗隨習習碎風輕曳,間或喚昭兒:“慢些。”
“母妃母妃,到了!”殷蓮澈聞聲,俯身拉過昭兒小手,理了理那身寶藍,捏捏小臉,擔心地說:“若摔着了怎麼是好?今晚人多,可不許亂跑。” 孩童軟糯的聲音應了,她又是幾句囑咐。
殷蓮澈喚來輕羅問過一應佈置,端午節令宴的準備按部就 班,各處亦是安排得頗爲緊湊隨和,合了家宴融融。
昭兒好奇地問:“母妃,糉子和菖蒲酒是什麼樣兒的呀,好吃麼?”
殷蓮澈冷不丁柔荑被昭兒搖着追問,昨日跟他講端午習俗等,今時他又繼續好奇,只能哄哄他說:“你才一歲半不到,待會看看再嚐點兒糉子味道可以,其餘的多用了,要吃壞肚子的。”
“哦……那昭兒長大了再陪母妃一起吃。”
殷蓮澈也曉得,幾個年紀尚小的皇子帝姬及皇親食譜自是單出來做的,事無鉅細也便如是。見親漸至,自有宮婢迎入,她抿脣笑着對上昭兒那雙澈眸,對他略講了幾句纔看來人。
長孫熙瑤早聞有旨意今日端午家宴,之前誇下海口,今日卻是無論如何也要露面的了。她今日起身與平常無異,不過閒事看看書,是弄些花草,一旁的宮女玲瓏卻倒相反,整天忙來忙去。
五月端午又稱“毒月”,由春入夏的季節,今年天兒熱得早,近了五月端午,已是酷熱能堪。
長孫熙瑤看着玲瓏忙碌的一頭汗水,倒不知她整日忙了些什麼,頓覺好笑,也由着其去了。 她下午照常小歇一番,未足平日時辰,已被玲瓏換了起來,沐浴更衣,好一番折騰。離酉時還有些時間,她瞧着鏡中人,倒也有幾分韻味,因爲天氣較爲炎熱,只着了一件翠綠紗衣,鵝黃的披帛迤邐帷地,經過修飾的面龐,更是付了點點金色,映照夕陽,別有一番多情妖嬈,不得不說,多虧有玲瓏這一雙巧手。
長孫熙瑤遂攜了玲瓏,往南薰殿去,一路上不急不緩,倒是將日落夕下的宮城景色收入眼底,迎着片片金瓦琉璃,光彩瀲灩。她見蓮澈已經到了,見其坐於上座,上前以禮道:“長孫氏見過貞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納蘭茗卉心裡念着,端午佳節至,暮雲漫天時。大半年來頭一次仔細裝扮,換了身秋香綠繡長枝花卉的薄鍛紗衫,裝飾簡單,雲鬢高髻玉簪挽發,倒讓人精神了幾分。她提早遣了宮女流芳去霓裳居,問候下百里氏,又交代了身邊幾個近侍一同跟去,知伊人喪子至今,心緒起伏不定,人也因傷情而變得有些恍惚。
納蘭茗卉身邊有毓兒要照料,加至納蘭之事,對其只得暗中派人照料着,塞下了不少銀錢給御膳房跟太醫院那兒,至今一切還算妥帖,今日端午家宴,后妃皇嗣皆要出席,伊人雖歷失子之痛,卻仍不能擅自缺席。思此,她揉了揉泛酸的額角,喟嘆一聲,讓採芙將梳妝好的毓兒抱來。 孩子一身桃色纏枝花的裙子,頭上的烏雲發盤了一對雙丫平卷小髻,兩邊各綴了顆圓潤的南珠,不似尋常孩子珠圓玉潤粉胖可愛,卻是粉雕玉琢純澈動人。
採芙附耳輕言:“主子,時辰差不多了,輿駕已經在外候着了。”
納蘭茗卉輕輕頷首,親自抱了孩子起身出屋,家宴攜子,自然不能再如先前徒步而至,上了肩輿一路平穩。她懷中的毓兒甚是乖巧,知曉今日家宴上會見到她父皇,端着一張笑臉,溫文端靜,收斂了平日的調皮,唯獨那雙烏溜轉着的眼珠顯出幾分活潑。路上她溫言交代了毓兒幾句,無非是規矩禮度,孩子聽過應下,心裡就如有了底。不管到時如何,女兒總歸是帶在自己身邊,不會有大礙。
納蘭茗卉抵南薰之時,時辰尚早,牽着毓兒信步入殿,見貞妃在上,下有長孫寶林已至,暗下環顧一圈,看來自己來的還算不晚。她帶着孩子一同上前,對上座之人福身行禮道:“嬪妾拜見貞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百里堇華心傷着,自雲兒離開自己已近月,眼淚似乎也已哭幹,晨初便早早醒來,每日如此。她想着雲兒小小的身子似乎還睡在自己一旁,一聲聲朗音迴盪在霓裳居之中,從未消散。
宮女小蟬心裡心疼着眼前的主子,自從七皇子走後,主子第一次哭過整整一天,隨後就再也沒有哭過了,今日是端午家宴,瞧着主子還未妝扮,有些擔慮,不知主子還去不去,想了想,還是開口問下:“主子……您,該梳妝一下了。”
百里堇華素指將百合的花瓣一片片撕下,一枝接着一枝,聽到小蟬的聲音,也沒有停手,半響,纔開口:“急什麼?”她話音落地,小蟬也未曾再說什麼,她面無他色地做着手頭的事情,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直到門口傳來有些熟悉的聲音。
小蟬聽到聲音便出了房門,便見是流芳來了,原來是惠主子特意來請主子的,看來還是惠主子瞭解主子。小蟬領了話重新回到主子身邊,彙報:“主子,惠才人請流芳來邀主子。主子,快些準備吧,誤了時辰就不好了。”
百里堇華丟下手中的黑色百合,揉了下眼睛,默唸:茗卉,終究是躲不過你啊。她讓小蟬去傳話給流芳,讓她告訴惠才人,自己一會兒便到,不會太久。她隨後便挑了件暗紫青鍛流雲紗裙,戴了副翠玉鐲,落了兩支白玉梨花簪綰髮,淺掃粉黛,便欲出門。
小蟬問了聲:“主子,主子怎麼就這麼簡單地出門了嗎?主子,今日是家宴,您,要不……再妝點一下?小蟬幫您再着些珠花瓔珞吧?”她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其一語攔下。
“就這樣裝扮礙着誰了嗎?夠了,走吧。”百里堇華剛說完,小嬋馬上應了聲:“是……”
百里堇華踏入殿中,眸掃便見茗卉果然已至,默然上前,不期然看到了毓兒,再擡頭見貞妃與長孫寶林也已在,只微微垂首,施禮道:“見過貞妃娘娘,娘娘金安。”
已然是夕陽垂暮,夏日的悶熱漸漸散去,凌空之上,彩霞點點,頗有意蘊。尹祁嫣,小名毓兒,她早幾日便聞母妃言,近幾日會有端午家宴,心中耐不住地欣喜,自是盼着這一天早早到來。她任流芳姑姑替自己換上了桃色纏枝花的裙子,青絲之上盤了一對雙丫平卷小髻,兩邊更是綴上了兩顆圓潤的南珠,比之平日裡,更是多了些許清純活潑。
尹祁嫣靠在母妃懷中,上了輿駕,脣角邊是甜甜的笑容,一路上,母妃囑咐自己要注意禮節規矩,雙眸中是純真的笑意,便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得知今日家宴之上,能見到父皇,母妃的囑咐想必也是爲此,只是卻不覺得特別欣喜,對於這個只是聽過卻從沒有見過的父皇,腦海之中的記憶,竟是那般淺淡。不過多時,輿駕便停在了“南薰殿”前,她牽着母妃的手緩緩下了輿駕,向殿中走去。
尹祁嫣緊緊地跟在母妃的身後,一絲不敢落下,小眼睛不停地轉着,環顧着殿中的一切。 只見此時殿中已到之人不曾許多,只有寥寥數人,卻皆是自己所熟識,她心下不免大膽了幾分,望見母妃俯身行禮,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想起了母妃之前的囑咐,連忙緊跟道:“毓兒見過貞母妃、華母妃、長孫姨娘,祝諸位母妃姨娘萬福金安。”她緊緊地倚在母妃身側,紅撲撲的小臉透着幾分欣喜與憧憬,如此的陣仗,自是第一次見到的。
尹祁筠昨日匆匆回了宮,母妃那邊只傳話礙着身子、不便接見,只好悻悻回宮。她剛着塌,又一骨碌爬起來,拽出一堆寶貝急着去懷安殿,被宮女茱萸攔下,又是一陣撇嘴不悅,折騰好久睡下。隔日一大早,她就要去尋二皇姐,茱萸只勸皇姐有珞姨娘帶着,她雖是不悅,卻也緩得過來,又嚷着要去找母妃,茱萸揶揄許久,只說母妃身子不好,怕是去不了了。
尹祁筠聆言至此,只是悶悶不言,心下憂慮,宮裡的人都說母妃懷胎,怕是不會再要自己。只是她那時臨近出宮,索性當作耳旁風,用歡喜掩過去,暗歎,如今倒是真的不要自己了?她再開口只是滿滿的失望道:“那筠兒沒人要了?沒人要了還去家宴作甚?還不如待在宮裡的好。”
茱萸才意識說錯了話,又是一陣好勸。接着尹祁筠就是耷拉着腦袋,任婢子擺弄頭飾,梳妝打扮。良久,她才垂頭喪氣地出了宮門,只管混過去今日的家宴。
尹祁筠眸光觸及前方一衆人影,眼睛一亮便跟上前去,一個猛子從背後撲到紫色的人影,死死拽住其衣襟,方纔陰霾一掃而光,又是平日嬌俏模樣,喚聲:“皇兄,我們一起去吃糉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