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天啓自朱雀門出,向北三百米,抵皇家獵場騶虞苑。此處位於京城邊郊一處皇家園林,屬皇宮轄管,用以典祀獰獵,不乏百種珍奇異獸,每當年度獰獵大批皇親貴族聚此,熱鬧非常,平日也招待官員名祿之人遊獵,即由紫微營看護駐守。
尹天啓輕裝勁束着擁,風颯,袖鼓吹擺,羊脂簪發餘鬢額幾縷絲揚,眯眸縫視,下顎微擡直映獵場旗幟飛舞。他胯下汗血寶馬赤色如焰,一雙黑瞳於光照更如珠璨,與生貴氣併發。他偏首凝睇一側少年英姿,弧揚緩勾,心想,前陣爲了封禪祈福大典,出宮幾日後方歸,幸得上蒼顯靈,數月來歌舞昇平,今日難得閒逸,是該拋下政務,讓自己放鬆下了。
宇文騫心想,殘夏落幕、秋風咋起時節,得帝傳召,隨行狩獵,他驚異於偏只帶了自己,卻也不敢怠慢,早早便換上了勁裝,隨帝駕馬來到這皇家獵場之上。他靜靜凝視着身旁的帝者,舉手投足在在都流露出渾然天成的帝王霸氣,尤其在這一身的戎裝下,更是英氣逼人。他對着這位年輕的帝王,油然產生敬畏的心理。
藍天之下,一片鬱鬱蔥蔥的森林,四周有流水流淌。森林的入口處高樓平地起,硬是被搭起了一座面積頗大的帶看臺的別館。大清早的,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卻熱鬧非凡,無數忙碌的身影穿梭在其中。
宇文騫側目凝視,一干皇室子弟中,唯獨只見着了皇長子。他目光一斂,暗下揣摩,不知陛下是何用意?
尹珏勳褪去平日的錦衣華服、玉束勁裝替,衣着裝扮儼然一挺秀少年。他騎着略小的馬匹合了自己的身量,跟隨父皇身後一衆前往騶虞苑。他心想,獵場,父皇帶了自己隨行,玩是其次,想必也是藉此來查看自己近來的成績。他暗自瞟了衆人心機難測,回首對上父皇微揚的弧度,同是迴應。
“與納蘭統領學藝至今,可有長進?”尹天啓一聲溫朗劃破空曉之風,渾厚天成。他淡淡的黑眸偏睨側望,眼中是帝王慣有的威儀縱闔,侵不可犯。
“回父皇,納蘭統領武藝高強,兒臣受益匪淺,”尹珏勳語落穩穩重重,視那黑曜石般的眸子,有感威嚴,他環顧四處,皇家的獵場果真威儀不凡,“父皇,兒臣還是第一次來獵場。”
“是麼?”尹天啓脣邊緩緩勾起一弧,慈愛之溺於光照下愈放光彩。衆人行至獵場之中,所帶禁軍分列兩側,肅穆齊裝,只聽耳邊乍響,循聲側目而望,一成年花斑鹿睜眸擡望。他即從一側侍衛手中接過長弓,束箭拉弦,銳眸點對。
那斑鹿似覺危機將至,轉身就跑,只聽“咻”聲箭響,迅而錚落於其欲行之道,差之毫裡,驚嚇之下,迫轉掉頭,所行不過數步又是一聲破曉,堪堪落鹿跟前,入地三分足見力道之勁。
那斑鹿三番四次被箭雨攔了去路,只得睜着一雙杏圓胡亂逃竄,眼中竟是驚恐。
尹天啓收手,視獵物逃竄方向,黑眸睥睨縱橫,萬物掌控於手,霸氣凜然,勾弧而對,啓言:“去,勳兒,替父皇拿下這獵物。”他語中之震之威,憑顯於一雙精璨墨瞳,帝王者氣。他落語眼神示意一側親衛參軍,定護皇子周全。
尹珏勳方纔見那獵物出現,幾支羽箭輕輕鬆鬆便把一隻花斑鹿玩弄股掌,進退不得,驚得只能四處亂竄。他側首凝視那王者之氣,是霸氣是天威,君者,天下亦在其手中。
“是,父皇。”尹珏勳得令,策馬揚鞭而去,一參軍護於後。他緊追獵物逃竄方向,待接近,彎弓搭箭,瞄準目標,指間力鬆,羽箭飛射而出,花斑鹿似是感到了危機,勘勘躲過了致命一擊。他蹙眉,收弓,趣味更濃,復持繮繼而追逐,不顧林深危險。
宇文騫得皇命,隨護皇子。他穿過樹林,眼前便出現了一片曠野,忽然一頭矯健的鹿在枯黃的草叢裡顯出頭來,皇長子見了搭弓瞄準,指微鬆、箭脫弦直追斑鹿。誰知它卻十分機警,見有人來立刻撒腿就跑,皇子旋即策馬追上,自己也趕忙跟在他身後追了上去。
越深入山林,花斑鹿本身就善於疾跑,二人在後面緊追不捨,依舊沒有接近它分毫。轉眼,它便竄入密林,林中枝繁葉茂,追捕起來更加困難。
“殿下!前方危險,不可再深入了!”宇文騫眼見越來越偏離獵場,這片山林幽深、路途崎嶇,況且還有諸多野獸,前方不知會友怎樣的未知危險?思此,他擔憂之色爬山眉梢。
尹珏勳心想,小小一頭鹿自己也擎不住麼,那功夫豈不白學了,不僅父皇那交不得差,自己顏面也過不去。他眉蹙,深眸落於小鹿逃竄的方向,危險?初涉獵場初入宮外何來的概念,淡淡道:“繼續追。”他復而執繮策馬,越行越深,小鹿的身影已然不知何綜,放緩了馬步巡視四周,忽而幾聲呼鳴不知何物,心中不免疑惑,難道這林子裡有老虎嗎?還是有狼?熊?
尹珏勳身形微怔,警戒的眸子凝望周遭,問道:“參軍,你可有聽見是何聲音?”
宇文騫暗歎,少年人啊,總是這般輕狂無懼麼?他微感無奈,卻也只得跟上去。忽而,馬兒揚起前蹄、嘶鳴不已。他不由心驚,緊握繮繩,“籲”了一聲,穩住受驚的馬。他皺眉,觀這篇林子縱橫幽深、隱隱透着森寒的氣息。他見胯下馬兒仍然不安鳴叫,隨即一手安撫着,一邊卻聽着皇子緊張的詢問,心頭那股不祥的預感更深了。
宇文騫下意識按了按腰間的佩刀,凝神戒備。他多年習武,靈識比普通人要清明許多,令馬兒躁動不安的因素,恐怕就是隱匿在林中的虎狼之類。
聖上囑託猶在眼前,宇文騫清然淺淡的眼,流露絲絲溫暖人心的波光。他脣揚,卻是堅定語氣說道:“微臣定護殿下安然。”他策馬擋在皇長子前面,以待接踵而來的危險。
尹珏勳警戒凝視四處,小心謹慎,絲毫不敢大意。忽嘯的啼鳴聲漸近,馬驚嘶鳴,他執繮的手攥得緊了幾分,蹙眉凝望,聞旁人一語,雖未正面相答,卻已是露其憂心。飛鳥震林,驚心,林晃炫目,驕躁。
尹珏勳再定神,馬蹄揚,呼鳴之源顯眼前,牙齜尾搖,一雙隱綠的眼直直而盯,步步靠近。定眼一看,原來是狼!竟是碰上了。他一時後悔入林的衝動,然此時只得面對,附手握上弓弩,謹慎而行,急問:“宇文大人,如何是好?”
宇文騫順着那幽幽綠光看去,竟是一頭灰狼。他面色爲之一變,這下,馬兒更是驚慌失措,聲聲恐懼的嘶鳴、激起灰狼的攻擊欲。他聞身後少年不安地詢問,讓自己的心一瞬平靜下來,暗自思忖着如何應對眼前危機。目前只出現一頭,可樹林深處不知還藏着多少,若是羣起而攻之,只怕二人皆是難保性命。
眼見天色愈晚,天色越黑就越是危險,宇文騫腦中靈光一閃,側首急喚:“速速棄馬!”在其微楞片刻,他斜身後攔其腰,已是將皇長子帶上了自己的馬,輕聲再喚,“殿下,抓穩了。”他想,棄馬,便是爲了吸引狼羣注意,果然,灰狼撲向那匹棄馬。
他們趁此機會,策馬奔逃,誰料,樹林卻隱現雙雙幽綠的光電。樹林中的羣狼聚向他們,瞬間將兩人一馬包圍。
宇文騫心下暗叫糟糕!難道今日要葬身狼腹了麼?他瞥眼卻看到背後少年,心下一橫,拔刀劈向撲上來的灰狼,一刀斷喉。同伴的死,激發了狼羣的嗜慾。羣起撲之,爭相恐後撕咬的同伴的屍體。血腥的氣味令人作嘔。他乘此機會策馬疾奔,目標直向獵場出口。
尹珏勳剛纔未來得及反應,身子已被人帶上了另一匹馬,嘶鳴之聲灌入耳,弱入強食。他坐下馬兒疾馳,林間出口越來越近,希望越來越大,倉惶間回首,驚呼:“參軍!狼撲上來了!”
他能感受到坐騎上另一人也有些慌亂,馬奔馳得更快了,只是仍擺脫不了身後緊緊追逐的狼匹,眼見着狼要撲身而上,電光火石間,斷然出言,“參軍,棄馬上樹!快!”
尹珏勳身子一旋,借踏馬之力躍上了樹梢,待穩,隨即取出隨身附箭,對準目標,挽弓搭箭,毫不遲疑地射下。他往日的武藝可不是白學的,與參軍二人同射數箭,追上的狼羣還餘三頭,樹上暫且安全,狼攀不上,只繞於樹下,徘徊不離,綠幽幽的眼直直盯着。
宇文騫方纔見狼羣似在極端憤怒之下,欲撲了上來。危急時刻,他與皇長子飛快地爬到樹上,待確定狼羣無法上來,心下卻無絲毫鬆懈。
狼羣見撲不到獵物,在樹下圍了一圈,似乎在等待着他們彈盡糧絕。夜色漸漸黑了起來,狼羣發出“嗚嗚”地嚎叫,宇文騫不由心中發毛,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而此時皇長子表現出了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應有的沉穩。
“參軍還剩幾支箭?”尹珏勳未直視身旁之人,只緊緊盯着樹下動靜,出聲建議,“參軍輕功了得,煩你躍上旁側樹間、分散它們注意,再借機行事。”
宇文騫微愕,旋即答道:“還餘三支箭,也就是說,只有三次機會……”他言罷,不由擔心,心間默語:沒錯,我們現在只有三次機會,一旦三支箭無法重傷狼羣,我們將會葬身狼腹。念及此,他咬咬牙,一抹堅定之色溢滿眼眸,既是鼓勵着殿下,也是鼓勵着自己。
“殿下,小心!”宇文騫語畢,足尖輕點,瞬間躍下。狼羣見有了動靜,真相恐後向他撲來。他一個旋身,險險躲過鋒利的狼爪,騰空一腳踏上旁邊的樹幹,接着快速地助跑已上了樹。
就在這間隙,皇長子趁此機會已射出一箭。狼羣見狀,嚎叫着撲撓樹幹,那瑩綠的眼睛幽幽閃着懾人的光,宇文騫摸摸肩後的箭筒,憂慮着這僅有的三支箭、卻要對付一羣狼,即使經歷過無數兇險,今天恐怕也無法全身而退吧。
宇文騫擡頭看見皇長子一臉凝重地盯着樹下狼羣,在他擡眸時,剛巧對上其擔憂的神色。他丟了個安慰的眼神,詢問着接下來的動作。
尹珏勳見參軍身姿矯健,趁着狼羣不備之際,抽箭搭弓,直追目標,掙然鬆手,羽箭飛馳而出,一頭狼便倒在地上嗚嗚直叫。其他的狼見狀似是有了些畏懼,退了幾步,徘徊在樹下,直直地盯着兩人。
尹珏勳與參軍對視一眼,忽生一計,折了幾隻樹枝,好在冬天氣幹物燥,這些樹枝也是枯得很,扯了袍下錦緞繞其上,吹了火摺子,點着樹枝,着急喚聲:“狼怕火,我們下去,”他心中只此終非長久之計,不由躊躇,“參軍可有法子聯繫到外面?”
宇文騫遲疑了下,摸摸腰間,心想,對了,臨走前自己裝了幾支九天彩。思此,他眸光又亮,心慰道:“微臣還有幾支九天彩,可用來求援!”他言罷,與皇子一併跳下樹來。
狼羣見二人下樹,低吼着將他們圍成一圈。由於方纔它們同伴的死,狼羣一時間不敢近身。宇文騫抽出一支九天彩,點燃後,只聽“嗖”的一聲九天彩脫手而出,衝向天際,開出絢爛的花朵,他心想,這下,外面應該看得到吧?
面對蠢蠢欲動的狼羣,二人皆是凝神戒備。有幾頭狼欲撲上來,俱被宇文騫手中揮舞的火把嚇退。他想,只這般也不是辦法,必須想法子突破。
宇文騫橫下心來,搭弓、扣弦之手啪的鬆開,目標直指皇長子身側之狼。他一箭射中那狼的脖頸,血漿迸射。趁此機會,他攔腰抱起皇長子,衝着遠方急速奔襲,卻突然發覺其氣息凝重,低頭一觀,懷中早已血紅一片。原來皇長子的胸口被狼爪擊中,血肉翻飛,令人駭然。
他們身後是逼命狼羣,宇文騫無奈地背起皇子,微微側首,擔心地說:“殿下忍着點,臣這就帶您離開!”
而尹天啓還呆在原地,風吹獵旗,耳鼓颯響,他等待良久,馬蹄聲近,入目,是一衆跟隨侍衛,卻道中途與皇子、參軍失散。他眉蹙,面沉,轉思凝,一道火花響徹天際,黑眸瞬黯,冷聲威啓:“來人,朝箭火方向速去增援!”他周身凜冽,“帶不回皇子,提你們腦袋來見朕!”
衆侍莫敢不從,齊聲應喝,策馬而奔密林。尹天啓眸幽入深,恍若心潭,黯之無底。
尹珏勳方纔見火焰躥動,狼羣畏退,又見火花綻放,衝入天際,心想,這下有望了。他時不時凝目周身,未敢放鬆警覺。忽聞“嗖”的一聲,一支羽箭側身而過,血腥之氣撲面而來。他未及反應,身子被參軍帶入懷間,倏的一陣,胸前隱隱的痛漫開,痛越漸深心,喘息聲重,面上血色淡退。他看到參軍見狀一時慌亂,揹着自己直往外奔,心間急喚:父皇!
黃昏之刻,密林漸生白霧,滿布殺機!死關在前,萬般盡歸沉默,每一步皆是豁死搏生的關鍵。
宇文騫身馱受傷的皇子急急而行,向著密林出口進發。他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夾帶絲絲血腥氣味,霧氣愈來愈濃,“嗚嗚”的嚎叫聲淒厲地響徹夜空。濃霧模糊了視線,他心下一沉,橫刀在前,揮斬擋路荊棘,卻是因視物不清、屢屢遭潛伏狼羣襲擊,他身上已是被血染透、抓傷處血肉翻飛,但他告訴自己絕不能倒下,心裡念着一個名字,默語:墨嫣,在親自和你說對不起之前,我絕不能倒在這裡!
宇文騫心知前路已危,不加躊躇,瞬不及眼的快刀,瞬不及眼的撕咬,心知狼羣難纏,再次翻手揮刀,力求脫身!他身後皇子狀況堪憂,心有覺悟,怒喝一聲,殺端再起,漫開無盡血路。他手中刀法越加雜亂瘋狂,電光血腥開路,所經之處是碎屍殘骸,狼羣欲擋,觸之便是斷爲數節。那黑紅的血漿肆意揮灑,濺了一身,空氣中充滿了令人窒息的腥臭。
宇文騫心裡清楚,縱然武藝再高,也經不起狼羣輪番上陣。他已是多處負傷,漸感不支,原本就被抓傷的地方、經幾番動作已是傷勢沉重,污血汩汩地流出,順着衣袍流淌,強烈的血腥氣息刺激得狼羣更加興奮。他有些驚恐,援軍再不到,只怕兩人都要葬身此處了。他手中刀已鈍,而皇長子氣息越來越弱。
宇文騫隨即眼一冷,身一錯,冷若冰霜的臉上,不露一絲情感。他蓄力於掌,一聲怒叱,但見秋水化瑩光,層層寒波擴散,乍見風雪飄搖,冰凝霜結之態。寒氣籠罩中,他運掌,一刀直插惡狼咽喉。他身子晃了幾晃,口吐丹紅,僅存的一絲寸氣,迷濛在眼前,氤氳中,好似看見了微微的光明。
他們身邊圍繞的狼羣皆被宇文騫的寒霜掌風逼退,不敢靠近。耳邊此刻傳來馬蹄噠噠的聲音,宇文騫心知乃是援軍到來,微弱的聲音溢出嘴角:“殿下,我們有救了!”
尹天啓聞馬聲漸近,勒繩下馬,待看清衆人簇擁,眸一犀利,眯沉,黯語冷冽,問向一側參軍:“皇子受傷了?”
宇文騫在衆人護衛下逃出密林,到達駐地。他將皇長子交給隨軍御醫,本以爲鬆了口氣,耳邊卻響起一道威壓語氣。他心驚之餘,一口氣上不來猛地咳嗽幾聲,牽扯得全身傷口開始疼痛。他一手按壓臂上傷勢,單膝跪地,回道:“回皇上,微臣、保護不周,致使皇長子受傷,請皇上責罰!”
尹天啓視他俊容頻蹙,蒼白無色,臂腕亦傷,黑眸倏而幽沉,靜謐片刻,覆手抱起珏勳,翻身上馬,冽言:“先回宮!”他心下着急,念着醫治要緊,跨下重喝,離去。
“是,微臣恭送皇上。”宇文騫目送那抹明黃絕塵而去,藉着下屬的攙扶勉勵上了擔架。他躺於擔架上幽幽望天,緩緩閉上雙目,心下嘆息,終於活着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