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二年春,騶虞苑獵場,草場之上旌旗凜冽,皇家衛隊齊展而守,尹珏勳縱馬馳騁,一番快意自不可抑。皇室特有規定,逢至春秋中旬都有狩獵一項,他去年因傷在身不便參與、已然錯過了一屆,今年之期當不能缺。而他心裡明白,父皇終日忙束於朝政,久之聖體也不似從前,故今日初始也只由皇子與親族子弟上陣。
尹恆灝心想,春至狩獵,今年父皇特允了自己能參與,這還是第一次上騶虞苑,聽聞此處猛獸異多,倒更教人熱血沸騰。只是他心裡仍在爲母妃擔心,她因染了風寒病了數天,昨日難得醒來,看出他自眼底流露的激動,只囑咐自己多加小心。
今日尹恆灝見到了久違的皇兄,看樣子似是無礙,轉而更多被狩獵的好奇吸引,亦跟着騎上特配的駿馬,只是手心還是緊張得有點溢汗。馬身一側配置了弓包,他看着手中的長箭,目光又掃向前方踏馬自如的皇兄,清明之中帶上幾分深斟。
而尹決彥除服之後,首次參與秋狩。他看着獵場上旌旗飛揚,心中一暢,沉悶許久後一朝得以舒展,更顯得意氣風發。從前還是年少,他少有上場一試的機會,今日終於能得償所願——背弓攜劍,丈夫當如是。他坐下麟駒亦是躍躍欲試,新收的良駒野性未蛻,對獵場上緊張氣氛最是敏感。
尹珏勳縱馳一圈,再回首已見恆灝與彥弟一前一後驅馬而來。他拉過繮繩,寶馬嘶鳴,繞着場周驅近那二人,喚道:“彥弟、恆灝,你二人可讓本王好等。”他笑與二人招呼,心想,恆灝年紀尚不足十五,如舊年的自己終日是“困”於宮中鮮有機會可出宮,至於彥弟,本王遷至齊王府,府邸是離得近了,偏巧事端頻頻,相聚仍是屈指可數。
尹恆灝驅馬上前,順風笑道:“皇兄傷已痊癒了麼?那今日可要讓恆灝一睹風采,”他說完轉向一側,“這位是決彥堂哥吧,還是第一次見。”他平日除了宮裡的族親,宮外所見不多,幾次家宴也未曾謀面,聽說這次也是恭穎王妃的服喪期滿,才得以出獵。
尹恆灝揚了揚手中的弓箭,笑道:“恆灝射藝不精,今天恐怕要墊底了。”
尹決彥抱拳拱手,歉然道:“讓勳兄久候實在不該,”轉而後招呼同樣剛到的少年,“恆灝弟弟,以前在宮裡見過,那時候你還小。”他弱冠之後不便出入宮闈,而堂弟身爲皇子又不常出來,故而少見。
尹珏勳見馬上的四弟揚弓笑語,多了一份爽朗之氣,曾居宮中之時偶爾也會與四弟見上,說來衆多弟妹中,皇子也唯他一人年齡與己稍近,只是自己性沉、其也極少與旁人多言,素來獨往,故也未生親近之意,倒不如眼前的這位堂弟,談笑熟稔,“玩笑之語你還當真了,”轉又對旁側四弟,“恆灝也莫謙虛,獵場之上你儘可拿出自己的本事來。”
尹恆灝看那二人言語間倒更近乎親密,除了因歲數相近,恐怕彼此也都比自己熟絡得多。他脣角淡淡地揚了揚,視線只看着手中的弓,直到聽到皇兄的話,才轉了過去,才待說話,目光立時被不遠處攢動的草叢吸引。不多會兒就看到一隻棕色四腳的傢伙串了出來,瞪着一雙眼睛看向一衆人羣。
尹恆灝疑惑地猜想着,咦,那是什麼?似鹿卻無角,體形也較之更小。他餘光不由看向了那二人,只聽得身後的一羣侍衛不知誰低低喊了句“是麝獐”,同時四周也引起了不小的注意,而它一下子看到這麼多人竟也沒有逃跑的意思。
“玩笑之語你還當真了,”尹決彥聞言失笑,果真是一本正經久了,險些忘了昔日的鮮衣怒馬,“弓馬之上何必虛讓,勳兄,你我且再角高下……”他話音未落,轉言見草叢中一陣攢動,竟是一頭獐子慌不擇路撞進了場中。其時獵場四周已有鼓聲擂動,又有鷹犬驅逐,爲的是驚起苑中野獸,那獐子進了人羣,眼見着圍三闕一,竟傻傻地忘了掉頭逃走。
尹決彥見獵心喜,當即趨馬引弓。然則獐子畢竟是活物,竟與最後關頭一動,故而只中了後股,再射,方穿透頸背。獐子兀自掙扎,卻也無濟於事。算不得乾淨利落,但也撥了個頭籌,他心下一喜。
突然闖入的獵物吸引了衆人的目光,尹珏勳見恆灝投來的目光,嘴角微揚。他未及出手,身旁破風疾矢先後接而兩箭、便將那隻獐子獵爲了囊中物。
“彥弟,技藝大增啊,”尹珏勳誇讚幾許,遂揚鞭朗言,“還等什麼,開始吧!”各自散開,自逐尋獵物,他很快盯着叢間的竄動,竟是極爲罕見的銀狐,馳馬而逐,挽弓搭箭,瞄準獵物,利落下手。
尹恆灝看到堂兄兩箭得手,暗暗驚讚了一把,回過神,皇兄已經興致勃勃展開狩獵。當下四散,他拉着馬繩愣了愣,還是即刻隨着皇兄的腳步,方追上,就看皇兄搭弓引箭,目標是不遠處叢間一隻銀狐,毛皮初看上佳,甚是小巧,他驅馬上前輕聲道:“皇兄是否能活捉?”
尹珏勳臂力拉伸,正待開弓,忽聞耳邊恆灝輕言,瞥了眼遠處正埋首躲在草叢裡的銀狐,嘴角勾揚,收回待發之箭,“你有什麼主意?”
尹恆灝笑了一聲,輕道:“只是瞧着靈巧,想捉回宮給萱兒,”他睨向前方,面上笑意不減,“皇兄可能活捉?傷了皮毛的銀狐可就有瑕疵了。”
“說得是,”尹珏勳心想,還不知這個四弟有多少本事,不減的笑意更讓自己有了試探之意,“你是初次參與狩獵,想送與萱兒的禮物。自然是要你這個親哥哥、親自獲得纔有意義,怎樣,試試?”他反手收回弓箭,好整以待。
而尹決彥方纔分開行獵後,自帶着人向一邊,回頭時見着恆灝堂弟猶豫了一下,仍是跟着珏勳堂兄一道而去。一路上間或遇着些山雞野兔,他卻沒有放矢的興味,騶虞苑素來散養着珍禽奇獸供人獵捕,那纔是自己所好。
尹決彥漫步緩行,不時察覺着四方動態,忽見着來路有銀灰色的影子閃現而過,當即拍馬追趕。那影子在叢中左右躲藏,看身形應是狐狸,毛色罕見。由是先放出獵犬逼迫,他追在後頭。行行間來到一片開闊地,他遠遠能看見珏勳他們,再來那狐狸似乎已經力竭,他心知是時候到了,挽弓一箭,正中了頸脖。他再聲呵斥,將獵犬喚了回來,不讓它將狐皮咬壞。
尹恆灝搖了搖頭說:“皇兄即知我是初次狩獵,也不怕我射技粗濫,把那銀狐給放跑了。何況,皇兄不也是萱兒的哥哥麼,同是父皇子嗣,又何來親遠疏近之分?”他默唸於心:況且萱兒她從來都與你更親近不是麼?
尹恆灝此後話未出口,含在了嘴邊,只是等二人言語時,只聽一聲箭響,待轉身,那獵物脖頸已被貫穿。他詫異看向射箭之人,半晌又移向那銀狐,輕嘆了聲:“可惜!”
尹珏勳暗下思量,皇室子嗣,便是親兄弟都可能會有計較,何況是異脈而生,然各懷情腸,各中親疏素不爲簡單二字,眼前這個皇弟也不似當初了。他審度的目光凝視其身,隨之意外之聲,撇頭而望,箭羽已然將久未出手的獵物獵獲,尋向聲源,竟是彥弟亦追逐而來。
尹珏勳聞身旁輕嘆可惜,不期與他相視,搖頭輕笑,轉而又對後來之人說道:“白白讓你做了漁翁,”又見其身後隨行,滿載而歸,“彥弟今日收穫不小啊。”
“漁翁?”尹決彥驅馬匯合,聞言頗有些不解,狐疑打量二人,不留神出聲問道,“誰是河蚌?”他言過,微微覺得有些不妥,忙順着堂兄的話岔開道,“可不是,許久沒有這麼暢快過了。”
尹決彥心裡欣喜,先是獐子,再是這狐狸,算算已是不枉此行。他嘴角微揚,一抹淺笑在脣,說道:“待會回了營地,先叫下頭把那獐子烤了。”他將方纔之事猜測一二,知趣沒提那狐狸半點。
尹恆灝含笑着沒有說話,等堂哥說完,再轉向他二人道:“兩位哥哥武藝非凡,恆灝至今一個獵物沒逮到,實再不甘,等我再去獵些吃食來,給那獐子配了下酒。”他說着腳下一蹬,喝着馬兒撒竄出去,身後亦是跟了幾個親衛,他難得能出趟宮,又是上這狩獵場,可不想無做爲就打道回府。
尹珏勳望向離去的人影,目色複雜,扯過繮繩笑看了一旁的彥弟說道:“本王也不至落後了,回營地等我。”他不等說完已然策鞭而去。後來,三人皆回到營地,暢懷閒談,共享美味,今日均有所獲,滿載而歸。
太極宮御書房內,帝尹天啓倚窗靜立,憶早前、後宮相繼傳來惡耗,以致今日這鳳冠尚且無主。自元成皇后貞氏同八皇子慘遭高蕤派來刺客的埋伏,八皇子不幸負傷過重、救治無效而離世,最終令貞後痛不欲生,終日以淚洗面,不久便病逝。他曾下旨讓國師江傲塵去陵園、數日唸經爲那些亡魂超度,也因此而鬱鬱寡歡,無心過早冊立新的皇后,在他認爲,彷彿那后冠是個令嬪妃不祥之物。
歲月消逝,轉眼間已是入冬之時。一場被譽爲“瑞雪兆豐年”的大雪,覆蓋了這片繁華的江山,安撫了那些煩躁不安的人兒,總有些事難以查出個水落石出,自是有人受益,有人吃虧,更有人得不償失。
慕容晗緗這些年雖看似沉寂,倒也經歷了些許磨練,這一次她打算賭一把大的。因從慕容族人捎來的口信得知,慕容家曾對這國師江傲塵有過救命之恩,她就開始盤算着這次的計劃。幸蒼天厚愛,使她偶得良機,得以與他一番密談,爾後私下派人給其送去重金厚禮。
次日,江傲塵若有所思地出了自家府邸,趕去赴早朝。後來在兩儀殿內,當衆臣又向帝尹天啓提及立新後一事,見聖上猶豫不定,他故而躬身出列,俯首跪拜,提議道:“啓奏皇上,老臣有話欲言,不知當講不當講,唯恐令皇上不悅。”
尹天啓擺手示意,朗聲而言:“江國師免禮,有事儘管道來,但說無妨。”
江傲塵緩緩起身,故作一本正經地道來:“事關立後一事,臣昨夜觀星象,有所悟。想我大羲,早前幾位皇后皆死於非命,雖說是其之宿命,但也關乎這后冠之主的生辰八字,命中帶凶。當論之,祥而強者自能長久,而次之弱者,自是吃不消。臣算過現如今衆多高位分嬪妃的生辰八字,唯獨這慕容婉容乃母儀天下之福相,且其乃我大羲有史以來唯一一位順誕龍鳳胎的,猶如祥瑞之雲,貴在命數。而其它嬪妃嘛,臣不敢直言,亦無須再多語,只因后冠唯認一主。而這後宮之安穩,亦關乎江山社稷的穩固。而且從福運、壽辰來看,龍鳳生龍鳳,而且這四皇子恆灝乃福相,可助皇上福運連連,壽比南山。相比之下,這齊王雖是大皇子,但命中帶剋星,連他之生母…據大羲國史記載,元興三年夏初,美人淩氏緋熙誕下雙生子,一子夭折,大皇子賜名珏勳。元興五年冬,美人淩氏緋熙病逝。再後來,帝令大皇子交由婉修儀向氏晚晴代爲撫養,而今,這婉修儀也已…開元六年春?婉婕妤向晚晴因久病不愈離世…還望皇上三思!”
“哦?呵呵,原來她與灝兒的生辰八字如此之好,江國師爲何不早說?只是要顧慮勳兒……”尹天啓似乎對此話題突然感興趣。
江傲塵拱手作禮,恭聲道:“回皇上的話,早前幾年,因臣不敢妄自揣摩聖意,故而不敢隨意提議。而這些年,宮中之事,相信早已衆所周知,而欲改其運數,亦須有貴人祥雲來解,故而臣方纔所說,亦是出於忠心,爲國運而說。”
尹天啓爲了大羲的未來,亦覺得晗緗可勝此任,故而當下作了決定,揚聲說道:“江國師是得道之人,所言非虛。既是如此,好,就依江國師吉言。傳聖旨意,擬份詔書,即日起,冊封慕容婉容慕容氏晗緗,爲大羲皇后,封號‘鳳祥’,順立皇子恆灝爲太子。”
至此,有人爲圓夢而破繭重生,有人爲雪恥而閉門苦修,這場戲終究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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