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開元之春慶典,直到開元元年冬,已近一年,帝誕壽辰之日,又在驚鴻臺設宴,與百官同慶,六道上貢,宮妃獻藝,熱鬧非凡,論功行賞,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這短短一年期間,後宮倒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一切並非偶然,可誰都無法控制它的演變,因爲事事難料,風雲變幻莫測。
開元元年秋季下旬,常在宇文氏珞,晉正七品寶林,賜號“憐”。冬季上旬,帝下旨,二帝姬尹馨寶交由寶林宇文氏珞撫育。同年冬季下旬,常在欒氏玉卿晉從六品美人,寶林宇文氏珞晉從六品美人,美人亦氏沉落晉從五品貴人,更衣梅氏映雪晉從七品常在,秀女百里氏堇華晉從七品常在、賜號“華”。同年,民女殷氏蓮澈入宮,封正七品寶林,賜號“貞”。
開元二年初春,寶林納蘭氏茗卉晉正六品才人,常在百里氏堇華晉正七品寶林。美人欒氏玉卿不甚小產,同夜,才人納蘭氏茗卉早產誕六帝姬,美人月氏若櫻牽連欒氏流產之事,帝怒,將其打入冷宮。夏季上旬,寶林納蘭氏子衿小產、寶林百里氏斷出有孕。秋季下旬,寶林殷氏蓮澈被查謀害皇嗣,致使納蘭雙姝早產、小產,修儀向氏晚晴主審此事,終向帝請旨,殷氏罪落冷宮。冬季上旬,美人月氏若櫻歿逝冷宮,不久,寶林殷氏蓮澈診出有孕 ,遂出冷宮移居長信宮明瑟殿。冬季下旬,寶林百里氏堇華誕皇七子,晉從六品美人。數月後,寶林殷氏蓮澈誕皇八子。
而接下來要掀起千層浪的,當屬那幾位高處不勝寒的人了,揭露一場陰謀的背後,便是後宮權謀爭鬥波雲詭譎,向來沒有真正的贏家,只看誰之手段非常,是驚鴻一現還是笑冠六宮。在靜默了三兩日的宮廷中,卻是一切覆雨翻雲的開端。
明月當空,夜涼如水,華燈初上,燕雀琉璃鑲青寶石燭臺之上蠟炬成灰,納蘭子衿正欲熄燈就寢,門外傳來陣陣輕叩門扉之聲,宮女呂茵推門而入,道明原由,她暗自嘆息,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他既然審呂妍與詩情就應該明白今日宣旨所爲何事。
納蘭子衿穿一件梅花縷空暗紋薄紗衣,青絲披散開來,推開硃紅大門,福炎公公訕訕一笑一派恭維小跑而來。
“寧主子,皇上宣您去未央宮宣室殿一趟,奴才該死,擾了主子休息!”
納蘭子衿睥睨那個老匹夫,打着狐狸的算盤,她勾冷笑倒也不看其,拂袖乘着軟轎而離,額間梅花妝尤爲刺目,豔紅滴血,一路而過皇家事物刺眼奪目,諷刺至極,像極了那夜雕花滴水牀中金鉤挽起重重羅幔,鵝梨帳中的血腥朱紫,像極了他耳邊的輕柔低語。
納蘭子衿下轎行走,眸底間撇過宮娥詫異的目光,毫無晝日的華貴逼人,沉重硃紅高大大門吱呀由內侍推開,燭光刺眼,腳步微頓,望着坐上之人,闊達的宮殿一片死寂,壓着胸口喘不過氣來,邁着沉穩的步伐踏過門檻而入,襝衽施禮,鄭重言曰:“永和宮納蘭子衿見過皇上,萬福金安!子衿來遲望皇上恕罪!”
盛香園姑姑呂妍自宣室殿受罰之後,便被人關進了暴室,入宮以來,還是頭一次到這種地方,地上鋪着一層薄薄的乾草,不知多久沒換過,已泛出了潮氣,隱隱可以聞到一股子黴味,身上又冷又痛,萬分不適,看身邊那貞寶林的侍女詩情倒是司空見慣的樣子,只是捱過了打,臉上血色盡失,可到底還是活着。她渾渾噩噩地過了幾日,見無人宣傳,心中不免升起一絲僥倖,可看着身邊詩情面目表情灰敗之態,不由覺得喪氣,皇上問了話,必定是要徹查了,到時候我們還有活路麼?
夜色如霧,天涼如水,又捱過了一日,呂妍正想就着身下的雜草團睡下,卻聽外頭一片嘈雜,驚直起身,霎那間門扉已被人重重推開,一道蒼白光亮直照進來,不由分說,人已被兩名侍衛扯了起來,心裡又驚又怕,卻不敢喊叫出聲。
只聽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傳來,“喲!還沒死吶?姑姑的命可真硬,就是不知挨不捱得過今晚咯!皇上傳召,動作還不快些!找死吶!”
聽了那閹人的話,呂妍心裡猛地發緊,口中半個音都發不出來,只由着他們拖拽了去,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宣室殿,夜幕下的宮殿籠在一面陰霾之中,高聳巨大如噬人的獸,陰森可怖,彷彿下一刻就可要了人的性命,軟着腳被侍衛拉進了殿中,一團暖氣迎面撲來,吹去了身上春寒涼意,卻無法抑住心底顫意,側眼瞧見一抹麗影已在殿內,不及多看,身子已經伏地跪拜,驚道:“奴婢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侍女詩情身上捱了二十大板的傷,直叫她趴在木板牀上好幾天,縱是之前在暴室半年也無法輕易捱過去。夜幕深沉涼如水,她昏昏欲睡之間卻被人拖起,嘈雜凌亂之中斷斷續續聽明白了,恐慌地看了呂姑姑一眼,忙不迭失隨便理整齊了衣衫跟着往宣室殿去,見那寧才人卻是先到了,餘光瞟過一眼呂姑姑,一同跪下行禮。
夜深人未靜,宮女慕夜方纔接到旨意,道是喚婉修儀向氏前往宣室殿,理一理前些日的事兒,今日兒道是皇帝亦在,不禁嘟囔了句:“與我們家小姐何關,還讓不讓人休息了,這大半夜的,真是……”
殿內靜懿,慕夜的這幾句嘟囔亦清楚傳入向晚晴的耳內,她不由莞爾一笑,心中默語,這婉修儀三個字,便與這些個是非脫不了干係呀,聞慕夜之言,心裡終究是暖的,這深宮內,亦唯有她纔是真正爲自己所想。
向晚晴理了理宮裝,攏了攏髮髻,施施然出了殿,拍了拍其腦袋,道:“好了,走吧。”
須臾,已至宣室殿,向晚晴踱步入內至明黃身前,福身施禮,盈盈笑道:“參見陛下,陛下萬福。”
夜寂,大殿肅曠,左右安了坐椅,尹天啓雙眸對入殿身影,淡揚揮袖,應道:“免了,坐吧,”他掃了眼跪地二人,擡頭問詢,“貞寶林爲何還未到?”
福炎聞言,趕緊上前,疾緩恭聲:“奴才再差人去通報。”
殷蓮澈見入夜,暮沉,燭影曳,重重朦朦,夏涼復蟬鳴,一室寂寂疏疏,簌簌裙裾始碌碌,循囑已靜養許久,爲了藍雪衷言那一句亦極少行走,除去產後一應休養,也爲愈舊疾。
外頭的蟬鳴擾得她有些煩悶,值此時卻聞聖上召至宣室殿,羽剪微合片刻,又舒展開來,趿鞋,稍作妝飾,略掩蒼白倦意,輕羅已備好小轎在催,臨出門前又躬身爲搖籃中小人兒掖了掖被角,定定然看了片刻,收回柔荑,還未轉過身,尚在夢中的孩兒嚶嚀,忙又抱起鬨着,或許只有睡夢驚擾,又或許,想要被抱一抱呢。
殷蓮澈勾脣輕然一笑搖了搖頭,等到將孩子安置好,宮女輕羅又在催了,不消多久便也到了未央宮。甫入,卻又遇上來通報的人,其去回稟,她則由輕羅扶着至殿門,輕羅欲繼續扶着,她只是道了聲無妨,一步一步走得格外小心,不單單是因爲她的叮囑,更是爲着那殿中幾人,第一次來這宮這殿,竟是都在。
“殷氏參見皇上。稍有來遲,望皇上恕罪……”殷蓮澈斂了幾縷神思,施禮如儀,聲音中帶着一如的清盈與幾不可覺的疲乏。
尹天啓見她殿前蒼白的容顏,太醫院捷報的喜訊,驀地閃過一絲憐惜,即刻化於繾綣的黑眸,尋不真切,轉迫而移,目光射那婢女,壓沉聲色,“你先說,”一語落,顯帝王威,“將那日與朕所說,一字不露講出來。”
詩情不敢擡頭去看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心惴惴不安,待上位之上沉聲傳來,只是憶了一遍,伏地說出,有些斷斷續續地道來:“那繡帕和琉璃珠,奴媲是事後才發現不見的,當日奴婢並未去過盛香園!而後聽信呂姑姑所言,妄認罪名,全是爲了保命!呂姑姑那天受審也說了,是奉了……寧才人的話……”言及此,她只是翼翼往呂姑姑那兒看了一眼,心知寧才人會因言中三字而記恨,身子本能地直打哆嗦。
呂妍看着婉修儀、貞寶林相繼而來,心裡更是恐慌得很,那寧才人已經是個不好招惹的了,婉修儀比之更甚,她正在地上的雙手倏然握緊,渾身微微打着顫,聽了詩情的話,知道已是箭在弦上,只得梗着脖子回道:“回,回皇上……那帕子和珠子皆是奴婢在盛香園找到的,之後拿了去內務府。只聽那帕子是詩情姑娘的,那珠子是出自貞寶林那兒……後來……後來寧才人找了奴婢說話,交代奴婢審訊之日,按着所瞧所聞‘如實’上報……奴婢只是聽了主子的吩咐做事啊……”
呂妍斷續着回完話,只顧俯首叩拜,不敢擡頭去看上位主子們的臉色,心絃繃得極緊,似乎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斷了。
向晚晴聽她們一連串之言,執錦捂脣輕咳一聲,掩蓋微揚的嘴角,眸光一黯,閃過一絲玩味,這是要翻案吧?
向晚晴垂下柔荑,又望了堂中央的兩婢女,淡淡道:“哦?聽主子吩咐?呂姑姑你在宮裡幾年?還不知後宮之事,無分大小都應經過誰之眼?過誰之口?”她沉了聲,單字音:“嗯?”
呂妍聽聞開口不是旁人,正是婉修儀,不由又是瑟縮幾分,更是嚇得不敢擡頭,婉修儀管治六宮多年,素來喜歡粉飾太平,無論什麼事,只要是在她掌管下都是平穩安寧的,眼下此事正是她直接審理的,如今有了翻案的苗頭,她又豈會袖手旁觀?可一個修儀,另一個可是皇帝啊。
呂妍戰兢一拜,道:“六宮之事……自然是娘娘您所管。可是……六宮事多人雜……娘娘一人,難免有忙不過來的時候……時有錯漏,都是奴婢們的錯……奴婢們的錯……還請皇上贖罪……請娘娘贖罪啊!”
尹天啓淡掃了一眼婉修儀,面色依舊如沉,無法預料這平靜的外表下到底藏着怎樣的波濤洶涌,“既然現在出了差子,補時不晚,”他話悠悠,界時黑眸倏轉,睹一側伊人身姿,“寧才人可有話說,”聲線暗啞,如落冰山。
殷蓮澈螓首隨着目光微微低垂,耳邊聽得數語來往暗藏機鋒,這殿中燭臺明明微晃帶着人影憧憧,百味莫辨,各種心思各有個人的瞭解。
聞詩情與呂妍二人戰戰兢兢之語,殷蓮澈雖是早有了解,然終不免錯愕相對,面露不可置信,只覺悽悽之極疲憊之極,清淚濺落,手背一片冰涼,未說一句話,然而想說的,已無須言,自納蘭子衿往霜雲就明白的事情,現在不過是更加通透,自當初至霜雲之時,何人推波助瀾,亦隱約有所瞭解。
殷蓮澈陷入沉思,心中默語,一個無權無勢之人,兩個奴婢不會幫,然而在後面的,還有那些覺得能夠輕而易舉置我於死地的,就連婉修儀,又何嘗想不到,她請旨之時會偏向哪一方,不過總有一些是算不到的,或者,還能夠掌握在我手中的,比如無心之語便有人往暴室“關懷”詩情,有心所爲則令子衿今時今日面對這些,她倒真是個好姐姐,更有個好妹妹。因緣還是巧合、抑或人爲,在我看來已經不重要了,等的終究是一個果報。
殷蓮澈回過神,聞聖上問寧才人之言,心中微慟,宮廷之爭昭然擺在面前,一個恍惚那清淚不自覺地潤溼眼眶,嚥下這近一年積壓的澀苦,幾許哽咽呼吸略帶凝滯,餘光掠過那人裙襬,不想再看,在這殿中只覺得它冰冷至極,萬物華髮的時節卻比去歲寒冬寂寥更冷。
尹天啓宇蹙不悅,眸邃啓視,言及腹中失子,眉間劃過一瞬痛意,淺時即逝,轉沉聲:“朕只是想知道真相,即說到此,朕想問才人,”他不變的語調散聚着威儀,還有眼底隱隱而涌的深鬱,“爲何從未告訴過朕,才人腹中骨肉胎險難保,即使順產也會是死胎。”
尹天啓查出這一結果,無疑備受打擊,心憤可想而知,再聯繫前因後事,只覺胸中怒海翻涌,“來人!宣太醫!”他不等她回話,咬字傳召,目光始終盯視,不離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