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昏色,龍輦宮道,旁築石柱,羊皮爲籠。宦奴進油,聞鞭至三響,皆三跪九叩,聲呼萬歲,細嗓而衆,冷跪石板,敬於九五。
炎福公公手挑拂塵,侍奉於尹天啓身側,垂首不言。尚太子,其伴側,現提黃門內侍,對下,苛由職守,少有餘威。後有數人,旁隨侍從,末爲禁軍。
冷風起,暗藏於夜,禍起宮門,火色起,禁軍圍。炎福公公於龍顏而尋,尹天啓未作態,僅示意繼續前行。少時,禁軍按一肖小奴下,景春從。
火之晦也,驅暴室,惡其主。龍輦欲行,尹天啓不由擺手,朝旁人下令喚聲:“宣,納蘭更衣,甘泉侍。”
炎福公公近前應聲:“老奴遵旨,這就去辦。”
原來,自開元六年春?納蘭子衿救帝姬有功,帝準允其遷出冷宮,居霏月樓,冊封八品更衣。
而此刻納蘭子衿有感,夜涼如水,蕭蕭月白衣衫,簪珥未飾,霏月樓中一片靜謐,惟留沉水香淡淡縷縷,若白練襲入人心深處,凝香虛渺。
她旬日未接聖駕,讒言中傷,宮中的流言沸沸揚揚潑天蓋地地灑了過來,似大有將這幾年納蘭之勢就此傾覆了去。她胸口一痛,眉間反舒,素手骨骼憔悴,只捂着胸口不做聲,右手執筆,靜靜對着潔白舒軟的貝母宣紙,不知如何下筆。
半晌,她鉛華俱淨的芙蓉面上,緩緩浮起澀笑,空洞地望着筆架,背影兀自挺得筆直:“憶妾初嫁君,花鬟如綠雲。回燈入綺帳,對面脫羅裙。折步教人學,偷香與客薰。容顏南國重,名字北方聞。一從失恩意,轉覺身憔悴。對鏡不梳頭,倚窗空落淚。新人莫恃新,秋至會無春……”
墨跡微頓、頹然無力地洇染開來,仿若她此刻心思一般,溼潤溫熱。即使諸般佈置自己早已明白,到頭來也不過是後宮容易心傷成灰的俗女子,總有一份他會待自己異於平常的期盼。而今俱往矣,只有靠自己,靠嬌媚姿態,來奪取那雨後天晴的霓虹。若沉淪在傾盆大雨中的泥濘地底,只怕也就永無翻身之日。
她細細吟念那首《妾薄命》,正欲繼續書寫,卻被接下的驚心之語迷了眼睛。
“從來閉在長門者,必是宮中第一人。”
突然啪得一聲,白狼毫委頓於地,迅速地在波斯花毯上浸染開來。她不欲細看那被墨跡污了的西洋好合花紋,提足更衣,未攜侍從。
好風借力,春意盎然,本是鶯鶯燕燕借風上青雲的好時光。只是這風向素來最是無常,唯恐不至深秋,便是肅殺蕭寒,空剩孑然孤影耳。
但見福炎緩步而來,滿臉喜慶之意,她也已憶初承皇恩一事,想必他是奉旨前來,倒也不說什麼隨其前往,因更衣品級只好徒步而行,隨意讓宮女呂茵取來內務府派發的絳紫色暗花風衣,腳步微微一頓,面色情緒一愣,看着清波泉小篆體鍍金撰寫,八角玲瓏燈下晃晃奪目,擡首虛擋,帝王沐浴之處,讓自己這小小更衣前來,還真是“大費周章”,少費苦心不少。
她斂了斂幽深的眸子蓮步入內,遣去伺候沐浴之人,倒是那月白衣衫顯得晃晃,望着氤氳的霧氣從池底升起,嘴角溫文微微凝滯,靜靜坐着待帝王歸。
過了好久,尹天啓才聽到福炎公公來到跟前,道是禮辦。而擡輦者,順勢緩緩將輦子穩落於地。尹天啓將一盞茶飲盡,一口甘泉停留於咽喉,只得回味。他入室,只覺霧氣蒸騰,女子玲瓏,尤態顯,他故作好語:“更衣媚,似徐妃。”
在納蘭子衿的眼裡,這一長路所見,萬里華燈如洗,朗朗燭光透過微薄的皇幔灑落於地,厚重的青石板上平白的添了一層金黃的光暈,只照的周遭一片華彩。御柳暗遮空苑,海燕雙雙,風拂垂柳,粉蝶沾絮,泉水叮咚,殿內一派春和景明之象。柳色初新,凝翠含露,垂柳紅蕊,綺峰錦岫,明月丹霞。
如此勝景,她卻依約憶起綺羅臺偏僻角落裡的森森鳳尾,舒碧細雅,疏朗有致。只是再好的幽篁深深,落在自己眼裡,也不過是湘妃二女傷別離,“竹上淚跡生不盡,寄哀雲和五十絲”而已。
她莞爾聆聽其玩味之言,幽深眸色一闔,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的聖上,與往日那放蕩不羈的樣子,似大不相同了。她面色如水,似品咂其得意之姿,倦然頷首以對。
“植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漂;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日黯黯而將暮,風騷騷而渡河。妾怨迴文之錦,君思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遠如何!鬢飄蓬而漸亂,心懷愁而轉嘆。愁縈翠眉斂,啼多紅粉漫。”她說完,盈盈起身下輦,提步近前,將絲袖落在腹前福身欠禮,想必以往姿態更似柳姿妙曼,纖柔修長,漫漫啓脣道:“恭請皇上聖安,皇上謬讚,徐妃半面妝遺世獨立,子衿是萬分也及不上。”
尹天啓語調緩然,心起溝壑,觀她神色,終不是納蘭根脈,大體多失。
“徐妃半面,朕之納蘭所不及,”他略思,劍眉微轉,續而啓言,“而朕之納蘭聲音爽脆,依朕看就連上林苑裡的那些個黃鸝都比不上,”他一聲潤,“朕今夜行之一樂。”
他復又啓言,調略高,帶肅之語:“福炎!傳旨百官署取樑史梁元帝一傳來。”他說完,就見福炎公公於外室領旨,遂而聽令退下去。
少時,尹天啓見福炎公公捧本而來,上呈於前,方纔續言:“朕之納蘭且讀上一讀,亦讓這妙音繞樑。”
納蘭子衿睥睨龍顏姿態,眉梢微微翹起,一支日月升恆萬壽簪插入雲鬢,那似嬌還羞的拂煙眉宛如皎月,美而不俗,絲絲入扣的媚顏溫婉,淡然笑意,與素來嫵媚大不相符,心下有數,懶有點穿之意,笑得雲淡風輕,溫潤而無鋒芒。
“遵旨,皇上今日雅興,子衿豈敢不從,然樑史乃史官記載,頗有順贊浮誇之意,恐乏味難當,不如子衿改編一二再盈盈由唱可好?”她想,消此永晝,磨此長夜,霏月樓中不是不曾有過,只是從不曾來得這般長久,且前路漫漫,只怕許久都難有個盼頭。
她說着竟覺得輕紗蔓舞之下涌起了一陣涼意,不自覺地將披帛緊了緊,方道:“妙音繞樑,子衿可不是下凡仙女,若是討不得皇上夜行一樂,皇上可以饒恕子衿?”
她低眉莞爾,復一字字玲瓏有致,啓朱脣,發皓齒,朗聲唱起了,妙音出谷,芳香滿盈。
“婦聽而順曰婉,物華而潔曰芳,草生而苾曰芬,修業而升曰德,不瞽而偱曰順……”她聲漸緩,覷他玉樹臨風的俊顏,與周身明黃霸氣的裝束,自己本是最好的辰光。但這辰光是若曇花一謝,還是若松竹長春,實是未知之數,遂隱去言下諷意,婉聲泠泠。
“蕩子之別十年,倡婦之居自憐。登樓一望,唯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天與水兮相逼,山與雲兮共色。山則蒼蒼入漢,水則涓涓不測。誰復堪見鳥飛,悲鳴只翼!秋何月不清,月何秋不明?況乃倡樓蕩婦,對此傷情!”
“時露萎庭蕙,霜封階砌,坐視帶長,轉看腰細。重以秋水文波,秋雲似羅。日黯黯而將暮,風騷騷而渡河。妾怨迴文之錦,君思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遠如何!鬢飄蓬而漸亂,心懷愁而轉嘆。愁縈翠眉斂,啼多紅粉漫。?已矣哉!秋風起兮秋葉飛,春花落兮春日暉;春日遲遲猶可至,客子行行終不歸。”
她不想再揣摩聖上心意,她們這幾年來究竟懂得多少?這宮裡最能揣摩他喜好的,只怕永只是貞妃一人,眼下雖作虎落平陽之態,亦是心甘情願費盡心血,方有六宮深信不疑的一番佈置。但他的喜好,並不會因離了那人而大改,只怕自己隨口閒言幾句,便有妙姝奉迎得當平步青雲。
尹天啓心間念想,心思玲瓏,其女擔之。然此玲瓏,卻頗多薄怒,隱於面下。
“梁元帝筆,即爲尋樂,朕也不妨送更衣一前人之念,”他龍目稍眯,繼而啓語,“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瑤光。休誇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妝。”
納蘭子衿聽見他如此答話,眼巴巴地在他面前強表忠順,不禁啞然失笑,扶了扶胭脂色玉鐲,薄羅景春長衣的暗紋、被金暉碎成了一匹斑斑駁駁。
她想,後宮本是綺羅香影,簾幔重重之地,自己又何嘗不是苦心相搏,費心欺瞞一干人等,只望將火勢蔓燒到他人頭上,只怕也惟可嗟嘆一句“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作嫁衣裳”吧。
聞他“博學”之言,她也不禁暗笑,難道整整七年,這般閱人無數的人,會專寵一個目不識丁的草包麼?以歌舞得幸並不代表不擅詩書。
覷他冷色,她反婉婉笑道:“皇上教訓的是,子衿銘記在心,徐妃後塵子衿望成莫及,原是唱錯了詞,請皇上降罪。斗膽學班婕妤卻是萬分不及,看是子衿有些妄自菲薄,皇上息怒。”她欲語還休,眉間卻略有所動,終究未出口。
尹天啓徒手伸臂,攬起腰間,觸手升溫,香汗淋漓。
“更衣何必妄自菲薄?依朕看,其擔者應爲梁元帝,”他心稍起伏,攬至更緊,聲沉,“元帝亡國,可見徐妃也瞧見了半分,才只予半面。”
他朗聲繼言:“若是更衣反不及徐妃,連半面不都留於朕,豈非笑於朕連那元帝也不如,”他當之笑語,徐然聲肅,“而我開元長隆,如是天朝。當子孫延綿,永固其昌。”
納蘭子衿暗自掐指一算,他已三十有一,朝局後宮均愈發詭譎,夜聽麗人媚笑漣漣,似對一時榮寵甚爲上心,不知是憐是嘆,半晌凝成一抹超逸笑容,清減難測。
“皇上正值盛世榮朝的好年紀,後宮麗人耍耍性子也是嬌憨可愛,連子衿都愛之憐之,何況最懂得憐香惜玉的皇上呢,皇上定當子孫延年,大曦永享太平,風調雨順。”她想,雖說後宮若能產下幼子,皇上年事漸高,定多偏疼幾分,說不定那些鶯鶯燕燕、能得晉容華婕妤也未可知,但一個身份並不顯赫的母妃,能爲這個皇子的前程掙到多少助力?那些個哥哥們,都能容下幼子鬩牆、臥榻之側安睡的他人麼?
她看向一旁目光多了幾分悲憫,卻不便言說,若自己是她們,還不如日日祈求佛祖護持,平平安安誕下一女,慢慢求個貴嬪位,死後還能追封爲太妃、受後人香火。
燭光漸漸褪去,她回眸一瞥天色,已是冰涼灰冷,料想不久即有大雨傾瀉,遂收了心思嬌笑連連捂脣輕笑道:“皇上如此說還真是擡愛子衿了,這不不止半面都讓皇上瞧見了嗎,徐妃看來子衿還真是學不來,倒不如學學褒姒成天擺弄花花草草,還可日日讓聖上惦記着,瞧我這沒用的。驚蛩時分多雨,看天色就這麼個症候。”她半躺在他懷中,撥弄着他垂下的髮絲,纏繞柔指間。
褒姒弄花草,入耳,半躺懷中,尹天啓手攬其軟腰,手中纏繞着自己冠上滑落幾縷髮絲。他幾分酥然,稍作了力氣抱起,一同下了池子。他挑她下巴,聲潤而說:“促狹東西。”
他撫其背,漸而於下。一時,春景迷離。夜至三更漏下,池畔胡牀而歇。他徒敲椒牆,喚來炎福公公入內、侍立於一旁等待吩咐。
他擡手示意其近前,吩咐道:“明日把上貢的暗紋水痕的碧生蓮藕,賞給納蘭更衣。再讓太醫院的醫士,幫她調養身子。”
炎福應聲:“是”。直到凌晨,想着該去上早朝,尹天啓遂起了身子,見佳人未醒,他先披上龍袍悄然離去。
轉眼間,已是開元七年冬,邊境硝煙起,帝派兵出戰。因國庫耗費,故貞妃令闔宮,皇子帝姬用度、年關、過冬炭火一類份例除開,其餘用度一律消減,以省國庫開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