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鑠連連擺手, “不不,我只是曾經訂過親,尚未——”
話未說完, 若金猛然將鍾鑠推開, 霍地起身, 大怒道:“你這個大騙子!”轉身向馬匹跑去。
“若金!”鍾鑠知道如果讓若金上了馬, 自己肯定就追不上她了。三步並作兩步疾奔到若金身後, 一把拉住若金手臂。
若金大力一甩,鍾鑠緊抓不放,若金屈肘狠狠撞向鍾鑠胸膛, 鍾鑠被撞得倒退一步,鬆開若金, 若金扭頭便跑。鍾鑠大急, 搶上一步, 使出擒拿手,左手擒出若金右腕, 右手鎖住若金左肩,將她牢牢扣住。喝道:“若金,你聽我解釋!”
若金完全不聽,拼命掙扎,“放開我!”鍾鑠不願她掙脫而去, 但又不敢太過用力, 怕弄傷了她, 不得已將她按在樹上, 左手反扣若金右手, 右手壓住若金肩頭。若金毫不示弱,擡腳踢在鍾鑠腿上, 左手使勁推搡,鍾鑠無法,和身壓上,兩人緊緊貼在一處,總算令若金無法反抗。雖然姿勢曖昧,但鍾鑠此時也管不了許多了。
若金扭動身軀,但鍾鑠力氣甚大,她動彈不得,只能瞪起眼睛,“放手!”
鍾鑠強硬道:“不放!”他好不容易纔鉗制住她,纔不會輕易放手。“你說過你不生氣的!”
若金怒氣衝衝道:“我恨你!”
“若金,你別這麼激動,先聽我說完好嗎?”
若金大叫:“不聽!全都是謊話!”
鍾鑠也不跟她講什麼道理,“你不聽我也要說!”
若金別過臉,表示自己不聽。鍾鑠只管說道:“若金,我這門親事是少年時定下的。我父親曾與一名同僚交好,於是兩人口頭結爲兒女親家。但我與那名女子既未下聘,也未成禮。我雖與她算是青梅竹馬,不過我們那時年紀都小,並無男女之情。後來樂家遭難,我遠走乾州,就再無她的消息了。若金,我喜歡的只有你一人,想娶的也只有你一人,今生今世,心中再容不下其他女子。我早就想過,等這場仗打完之後,我便回鄉與她退親。我不是要騙你,之所以沒有如實相告,是因爲我想我自己可以解決,又怕你不能接受,就像現在這樣,故而猶猶豫豫一直隱瞞。若金,你相信我,我一定會與她做個了斷。我說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你……你能原諒我嗎?”
若金忽地轉過頭。兩人捱得實在太近,若金轉頭之時,鍾鑠只覺若金脣瓣幾乎似有若無地蹭過自己的面頰,兩人都是臉上一紅,頗覺尷尬。若金聲音軟軟道:“鍾鑠,你先把我放開,你弄疼我了。”
鍾鑠見她不吵不罵了,想她聽進了自己的解釋,心中稍安,微微卸力,身子向後撤了一點,乞求道:“那你答應我別跑?”
若金點頭。鍾鑠鬆開雙手。若金一得自由,一腳把鍾鑠踹倒在地,恨恨到:“我死也不會原諒你!”翻身上馬。鍾鑠不顧疼痛,急忙起身,若金已經策馬遠去。鍾鑠上馬急追,但若金疾如閃電,鍾鑠一路追到營中也未趕上。
若金馳至紅鷂飛騎營門,將繮繩甩給守衛,吩咐道:“攔住鍾鑠,不許入營!”說罷奔入營帳。
鍾鑠隨後奔至,守衛將其攔下。鍾鑠在營外徘徊半晌,既不能闖營,又不便呼喊,無奈歸去。
次日乾王召衆將議事,鍾鑠想借機與若金攀談幾句,若金全程黑臉,看也不看他一眼,鍾鑠鬱郁不歡。議事完畢,若金轉身便走,鍾鑠疾步追出帳外,拉住若金。若金冷冷道:“放手!不然我可要喊人了!”
鍾鑠低聲下氣地說:“若金,我只想跟你說句話,別不理我好麼?”
若金冷哼一聲,“留着話跟你的青梅竹馬說吧。我沒話再跟你說了!”
鍾鑠知道這是若金的氣話,也不爭辯,溫言道:“你生氣也好,不跟我說話我也好,打我罵我也好,但是別說什麼‘死’啊之類的。我聽到這個字便覺恐懼不安。你可以不原諒我,但是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一定要好好的,平安無事。”若金看了他一眼,又別過頭去。鍾鑠嘆了口氣,不情願地說:“你……你若是不想見我,我可以等你氣消了再來找你。”
若金氣鼓鼓地說:“我一輩子也不想看見你了!”
鍾鑠脫口而出:“那我就等你一輩子!”
若金語結,瞪了鍾鑠半晌,白了他一眼,斥道:“少在這兒花言巧語!”掙脫而去。
乾王起兵運牛坡,劍指紫禁。沿途樑軍棄守逃散,不戰而降,乾軍勢如破竹,直取京城。宮中奔走相告,人人自危。卞太后卻不聞不問,每日只是失魂落魄地守在小皇帝病牀前,好似身外再無事與她相關。小皇帝已經昏迷多日,氣若游絲,宮人們都知皇上大限已到,對卞太后是能避則避,惟恐惹禍上身,只有常鳴仍時常伺候左右。這日,常鳴同往常一樣在殿外守候,禁衛軍統領匆匆奔來,一臉惶急之色,向常鳴道:“常總管,我有急事向太后稟告!”
常鳴並無驚訝之色,做了個莫慌的手勢,向他點了點頭,低聲道:“說話鎮定些,莫要驚擾了皇上。隨我來。”
二人入殿,向卞太后施禮,常鳴道:“太后,禁衛軍統領有事稟告。”
偌大的天極殿中空空蕩蕩,只有卞太后和小皇帝兩人。卞太后坐在牀上,低垂着頭,懷中抱着小皇帝,小皇帝似乎睡熟了,閉着眼睛,紋絲不動。兩人皆無聲無息,死寂一般,令無數次進過這裡的禁衛軍統領也不禁感覺脊背發涼。卞太后對兩人無動於衷,連眼皮都沒擡一下。他正不知所措,見常鳴微微側身,示意可以說話了,忙躬身道:“太后,乾軍攻到京城了!”
此話如平地驚雷,卞太后終於緩緩擡起了頭,統領滿面焦灼之色,常鳴仍是平靜無波。卞太后怔怔望了兩人半晌,忽然仰頭大笑,笑聲癲狂,厲聲道:“祁陽,你想要那個椅子,我給你!”
禁衛軍統領目瞪口呆,常鳴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太后……”
卞太后止住狂笑,面色悲慼,瞬息之間,委頓蒼老,已不復曾經那個威儀榮光、睥睨天下的皇朝第一女子了。卞太后語中了無生氣,一字一頓地說:“詔告天下,皇上,駕崩了!”
常鳴忽地跪撲在地,悲呼:“皇上!”慟哭不已。禁衛軍統領也慌忙隨之跪倒,哀痛大呼。
乾軍將京城重重包圍,指日可下。將士皆鬥志昂揚,只盼乾王一聲令下,便可攻入京城,功成名就,營中隨處可見兵士掩不住的興奮神情,就連風中似乎也蘊藏着些微激動的氣息。皇上駕崩,大梁無主,乾王得知此訊,立召段銷商議,段銷認爲這是天降大吉,主張趁京中守軍軍心渙散,收買守將,或可不戰而勝。兩人議畢,段銷出帳,遙遙望見微芒星光中,城郭隱約,往事如煙。他在心中默唸:京城,我回來了。
段銷沉浸在紛繁思緒之中,未覺阿穆在不遠處默默觀望。她見段銷久久佇立,心中不禁擔憂起來,輕喚一聲:“段先生!”走到近前,關切地問:“天寒地凍的,怎麼一直在這裡站着?在看什麼?”
段銷幽幽道:“在看城牆。”
阿穆聰慧,知段銷戴罪離京,衣錦返京,心情複雜,問道:“近鄉情怯嗎?”
阿穆善解人意,段銷覺心中頗爲溫暖,感懷道:“故城猶在,故人無蹤。”
阿穆溫言勸慰:“世事無常,福禍輪轉。段先生如今東山再起,輔助殿下霸業得成,必能封侯拜相,重振段家。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哀思傷身,段先生想開些。”
段銷聽到“來者可追”,心中一動,凝望着阿穆,輕嘆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阿穆一愣。她明白段銷用《蒹葭》這句來暗示自己,默然片刻,低聲道:“既然道阻且長,你又何必執着?”
段銷目光澄明,“山高水遠,百折不回。白雲蒼狗,候之無怨。”
阿穆之前於他琴音中已聽出此意,今日再聽他親口訴說,心潮翻涌,“段銷,你莫要如此,不然只會誤了自己。你的情意我感銘於心,但我、我……我只有辜負於你了。”
段銷誠摯道:“你知道我的情意,我也知道你的心意。你雖推拒於我,但你心中有我。我雖不知你究竟有何苦衷,但我卻知你掙扎過、痛苦過,離我而去非你所願。既然如此,我更不能棄你不顧。我願意等,等到你願解心結的那一天。”
阿穆怎忍心讓段銷空等一場,急道:“段銷,你別傻了,無論你等到什麼時候,我都不可能答應你的!”
段銷深深地望着她,“阿穆,你願不願意告訴我到底爲了什麼?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擔!”
“我……我出身風塵,地位卑賤……”
段銷輕輕一笑,“這個藉口已經用過了,換一個。”
“你以爲的我的好,都是虛浮,我不曾真心對你。”
“這個藉口也已經用過了,再換一個。”
阿穆咬了咬牙,狠心道:“我愛慕虛榮,期盼飛上高枝,不願委身敗落之族。”
“哦?你是這樣的人?那你我更是絕配了。你自己都說,我封侯拜相指日可待,你想要富貴,還是榮光,我都能給你。”段銷面上帶着淺笑,目光灼灼,頓了一頓,又說:“但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這些。這也是你的藉口而已。你諱莫如深的究竟是什麼?”
段銷如此信任瞭解自己,阿穆十分感動,酸楚道:“你何必苦苦相逼?”
段銷眼神堅定,“我說過,你若沒有能說服於我的理由,我絕不會放手。”
阿穆思緒萬千,她怎不渴盼攜手白頭,但,在公子面前說過的話如一道深淵將她與段銷狠狠隔絕,她今生也無法越過。既不能應諾,便不能誤了他,只能狠心推開。阿穆心中輾轉,終於開口:“我曾經立過誓言……”
“什麼誓言?”
阿穆望着段銷,眸中憂情浮動,緩緩開口:“不許終身。”
段銷凝視阿穆雙眸,知她所言非虛,不禁大爲驚訝:“爲什麼會立下這樣的誓言?是誰逼你立下這樣的誓言?”
阿穆顫聲道:“我不能再說了……”
段銷逼前一步,急切道:“是誰?是王妃嗎?”
阿穆訝然,連連搖頭:“你不要胡亂猜測,王妃根本就不知道你我之事。段銷,我說的是真話,我不能違背誓言。所以你放手吧,就當從沒認識過我。”
段銷定定地望着阿穆,片刻,似輕鬆一笑:“心已經都交出去了,怎麼能說放就放呢?阿穆,無論你從前經歷過什麼,我都不在乎。無論你立過怎樣的誓言,我都願意等。等你心上的鎖打開。”
阿穆心中大震,呆呆地望着他。段銷向她展眉輕笑,那笑容平和溫暖,阿穆幾乎要落下淚來。段銷向阿穆微微點頭,“阿穆,我不會再逼你。但你要記得,我會永遠在你身旁等着你。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隨時恭候。”他裹了裹裘衣,緩步離去。
阿穆望着他穿過如林的營帳,漸行漸遠,漸漸融入夜色之中。浩渺的星空下,他的背影孤單寂寥。
段銷,得你鍾愛,三生有幸。可是,你如天上月,我如水中花,可望不可及,相對無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