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兒, 擡起頭來。”薛太后綿軟的女聲中,卻帶着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壓。
死氣沉沉的宮殿中,宮燈寂寂, 溫柔地在霍連雲臉上勾勒出精緻的線條。他生得俊朗, 即便年過三十, 卻還是少年郎令人心動的模樣。
“記得你小的時候, 愛在本宮身上撒嬌, 那時候,霍姑姑,是本朝最有權勢的女子。”金絲飛針走線, 織成振翅的鳳凰,落到宮闈之中, 屏風之上, 終成死物。
“求娶她的人, 從中安城排到東夷去,隔海尚有一位王子惦記着她。”珠簾中伸出一隻保養良好的手, 宛如冰冷無情的蒼白石料,蔻丹染得極深,有如血淚灼目。
“而今如何?”太后沒有表情的臉從珠簾後露出,與霍連雲相視。
一時間許多畫面閃過霍連雲的腦海,他有限的記憶裡, 仍刻印着薛太后年輕時的容顏, 那時的薛太后, 仍是有喜有怨的少女, 後來她成了娘娘, 再後來她是貴妃,但當年, 即便是帝君,見到霍老太君,也要尊稱一聲姑姑。
無他,霍太君一度掌握大秦過半兵馬,後人卻只記得她滿頭銀絲,失去作爲依仗的靖陽侯,喪子,之後神志不清,衣食無憂尊榮無二,卻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娘娘又在取笑祖母了,祖母當年,不過是做人臣的本分,從無一絲僭越之心。”霍連雲強作鎮定,額上一層薄汗。
薛太后輕薄軟香的絲帕落在他的前額,輕輕拭去汗珠,說:“是啊,霍姑姑向來是無心插柳。”
霍連雲聽不出薛太后喜怒,他知道這人手段,比她兒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薛太后坐直身,帕子丟在盆裡,水光濺起。
霍連雲眼皮略眨了眨。
“前些日子東夷使臣抵城中,獻上一種靈藥,據說能令人靈臺清明,有如醍醐灌頂。本宮留霍姑姑在宮中療養,”鳳目輕飄飄轉向霍連雲,“你放心且去,本宮叫老太君一聲姑姑,宮中無人敢不敬於她。”
霍連雲拿頭觸地,冷汗自脊柱流下,咬牙顫聲道:“稟太后娘娘,如今祖母極易受驚,一日見不到孫兒在膝下,恐怕會有吵鬧,干擾太后娘娘清淨。”
“這容易辦,本宮賜你一座宅子,暫留中安。”
霍連雲整個身體一顫,只得將頭抵在地上,重重磕頭謝恩。
上座鳳袍下探出一隻鞋,薛太后扶霍連雲起,注視着他的雙眼,悠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身邊需要能辦事的人,至於那些有異心的,皇帝自己不方便動手,得有一柄利刃,伸到皇帝伸不過去的地方,明白嗎?”
“臣,領太后娘娘懿旨。”霍連雲咬牙道。
“哎,不過姨同你講幾句貼心話罷了。”薛太后神情懨懨,無形中那股威儀似乎從未流露。
早有侍女將她夜裡要吃的藥送來,霍連雲不便留着,恭敬辭出。
宮監霍連雲不認識,他瞅着這方向也不是去後院,知道要偷着見祖母一面是不可能了。
薛太后找個霍連雲從來沒見過的太監,就是在給他立威了,明擺着從前你揹着本宮偷摸乾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霍連雲膽兒再肥也得收斂。
何況薛太后什麼人,她手裡過的人命不少,連成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姐姐、妹妹”都能連母親帶兒子的消打了。何況霍氏這個外姓?
☆
當天晚上霍連雲就被宮裡人帶到別院,一應下人統統換了不認識的。
新到的管家是個綠衣。
皇帝重新掌權後,宮監統統着綠,那宮監毛髮稀疏,下巴光滑,臉皮子和女人一樣水嫩,同樣是霍連雲沒見過的。
霍連雲心頭苦笑,太久不進宮,眼下外面剩下陳碩和蔡榮兩個不成氣候的,當年趙家的軍隊派去戍北,嚴防死守北狄那頭野狼,至於東線,是阮相把持。至於這個阮相,實則不問兵權,下有二十萬大軍交給薛太后的侄兒捏着玩。
世道不比性命斷送在女人身上的攝政王在時太平多少。
而他霍家。
霍連雲壓抑的失望完美收斂起來,回過神朝管家吩咐:“叫兩個機靈的,到書房門口候着。”
管家忙低眉順眼應了。
尖細的嗓音不陰不陽,背過身時,霍連雲忍不住厭惡地皺眉,拂袖轉回書房,寫了兩張拜帖。
燙上火漆,薄薄信封在霍連雲的手指中被翻轉,傾斜在燭前。
他的字寫得很好,他爹的真傳,他爹又得他祖母的言傳身教。也許,這是霍家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了,沒有兵權,品級再高也無濟於事。
如今重用文臣,不過是給武職交到薛家手裡一個正大光明的藉口。除蔡榮、陳碩二人,軍中五品封頂,文官卻能官拜一品。
薛太后一招就麻痹了文臣,每天那些酸楚文人從上朝吵到下朝,回去各自辦公之所接着吵吵。
但誰要上書彈劾兵部,摺子還是熱的,人血就已經冷了。
肅臨閣辦事,乾淨果決不留痕跡。有時候霍連雲無比慶幸,他祖母已經陷入癡呆,否則自己這個不肖子孫。
修長的一隻手抵住額角,猝不及防一絲疼痛驚得霍連雲眼皮迅速跳動了幾下。
燈燭毫無預兆噼啪爆開,濺出兩三點在信封上。
霍連雲眉心顯出兩道深紋。
敲門聲傳入,外面小心翼翼的報門來了。
“侯爺,陳碩陳將軍星夜到訪,南邊有重大軍情要與侯爺商量。”是管家親自來報,隔日這個消息就將傳到薛太后耳朵裡。
霍連雲只覺不勝其煩,怎麼陳碩這麼不小心,看不出是個太監在聽話嗎?
“請他進來。”霍連雲疲倦地說,站起了身,拍拍衣袍,雙臂一振,手掌按在桌案之上。
布簾起,帶起一陣寒冷的朔風。
陳碩一身黑甲,走路時鎧甲摩擦出冷冰冰的聲音,如同一把敲打人心的錐子。
“回來了?”二人私下相處,用不着再裝不熟。霍連雲強打起精神,熠熠的目光似無聲的審問。
陳碩單膝跪地,垂下了頭:“閣主。”
“起來吧,眼下本侯快要受不起你的禮了。”
陳碩重重磕了個頭,“閣主是在責備屬下。”
“是又如何?”霍連雲慢吞吞地說,“今次你在陛下面前露足了臉,陛下連我都不信,卻還相信你。”
“屬下頭上,先有閣主,纔有陛下。”陳碩擡起頭,爲表忠誠,將手臂向外一揮,即刻腰間長刀出鞘,冰冷刀刃抵在手背上,狠狠一刀劃下去。他目色堅定,流血不止的手背朝向霍連雲,“屬下願以血爲誓。”陳碩平展眉峰,似乎察覺不到痛,歸刀入鞘,與霍連雲目光不錯地直視。
良久,霍連雲轉開臉,望向黑暗中默不作聲的書櫃,那裡有兩人高的書架,給人壓抑之感。
“叫你起來。”
陳碩兩步並作一步,起身恭敬地垂首站着。
“蔡榮怎麼樣了?”
“仍未放棄,昨年底至今,言官行事已見成效,陛下對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國舅已奉命進京,另外薛姓一個小輩,從安淮調上來,現在驛館住着。其餘還有孫侍郎、林御史的兩個庶子,那兩人到中安之後,一直宿在九里曲。”
九里曲是中安城中娼家所在之地,與妓館不同,這裡接待的都是一些有頭臉的人物,使臣來了,有時也在這裡接待。
“叫他們兩個收斂一些,逼急了那羣升官無門的言官,他們兩個都得下來!”霍連雲額角抽搐,一想到朝中能堪大用的沒有幾個,就覺得這一宿是別想睡了。他的傷口又開始痛,臉色灰白難看到底。
“侯爺的傷。”陳碩極有眼色,提到這裡只說回頭叫人送藥過來,不多半句嘴。
霍連雲稍微好受了一些,向窗戶看了一眼,對陳碩打了個眼色,揚聲道:“寫一封摺子,侯爺給你遞上去,你也太沒有分寸,該兵部管的事情,以後不要轉到我這裡來,堂堂三品大員,軍情這等要緊事,誰給你的膽子到我面前來兜一圈,誰是你的主子,你理理清楚!”
霍連雲把陳碩的手拉過來,攤開,於其掌心寫了一句話,之後不輕不重合上他的手,在拳頭上拍了拍,就算完事。
陳碩擡頭看他,點了點頭,響亮地應道:“侯爺教訓得是,屬下聽令!”
送走陳碩,門外一叢鳳尾竹在夜風裡搖擺不休,霍連雲緊了緊肩上披風。
一個窈窕的人影從花架下快步走來,霍連雲一轉身,恰與兜帽遮面的女人打了個照面。
“你怎麼來了?”
只見弱風扶柳般的穆採唐往霍連雲身前一跪,她掀下烏黑的布帽,眼睫掛着幾許淚霧。
“霍家有難,妾身豈能置身事外?”
霍連雲抖着手扶起她來,四處看了看。
“已經走了。”穆採唐柔若無骨地靠在他的耳畔低聲說。
霍連雲嗯了一聲,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正要將她推開一些,倏然穆採唐踮起了腳,緊緊抱了他一下,才鬆開,含情的一雙眼睛讓霍連雲不禁動容,攬過她的肩頭,嘆出了一口氣:“還能睡個把時辰,明日起,爺也得規規矩矩上朝了。”
“是。”
這一次穆採唐再靠上來,霍連雲不僅沒有推開,反而把頭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柔軟而溫暖的侍妾,讓霍連雲冰冷徹骨的身軀又有了一絲溫度,他側了側臉,帶着溫暖香氣的女子髮絲令他卸下防備。
霍連雲閉起了眼睛,低聲道:“我腰上有傷,該換藥了,你來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