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 忙了一天剛剛到家的賈政正要和蕊兒說說閒話,一封急信送了來,賈政一看, 跌坐在椅子上, 眼眶泛紅。
蕊兒不知緣故, 忙問是什麼事。
賈政沉痛地說:“自入夏以來, 兩個孩子都發瘧子, 長時間不見好,怕是保不住了!”
“二爺是說,痘疹?”蕊兒問。
賈政點點頭, 起身到院子裡立着,久久不動。
滿地的人都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病, 誰能不怕?
枕墨到蕊兒跟前寬慰道:“江南這個病很常見, 北方按說發病的少,想是誤診了吧?”
蕊兒道:“府裡請太醫是輕輕鬆鬆的事, 怎麼會誤診呢?這個病歷來是稍不注意就要人命,何況哥兒和姐兒這麼久沒好,哎!”
賈政垂着頭到屋裡,沙啞着嗓子:“聖上念着我家祖上功勞,得知我兩個孩子都染上痘疹, 特賜了外藩進貢的金雞納, 說是許多人吃了救了命。誰知我那兩個孩子吃了, 毫無效果, 卻日漸加深了, 莫非是天要絕我!”
蕊兒道:“富貴人家的孩子常年混補混喝的,說了不怕你惱, 我先前在府裡就聽太醫說許多病是人蔘裡帶來的,咱們府裡也不是沒有得了這病挺過去的,璉兒不是早些年就發病過嗎,他是怎麼好的?”
賈政道:“那時候家裡還有些金雞納,用酒調和了喝下去就好了,這回到我自己的孩子頭上,靈丹妙藥也沒法子了!”
且說榮國府裡的情形,正當盛夏,驕陽似火,賈珠和元春都蓋着三層棉被,還瑟瑟發抖。爲了方便看顧和醫治,兩個孩子都移到一處,在榮禧堂王夫人房裡。
賈母看着孫兒賈珠和孫女元春,兩個畫兒一樣的人皆是牙齒上下打顫,嘴脣烏紫,渾身瑟縮着,一會兒又熱得如同着了火。
熱的時候,豈止是不能蓋被子,連身上的單衣單褲都要脫掉。僕婦們礙於身份不好去脫,怕有失主子的體面,王夫人自己去給孩子脫掉,嘴裡斥着:“都這會子了,講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侍女們輪流打扇,又拿來冰塊,兩個孩子只是昏昏沉沉喊着熱火攻心,熱氣過了,又冷得彷彿掉進冰窖。
賈母上了年紀的人,眼見孫兒孫女如此受苦,由不得老淚縱橫,呼天搶地。王夫人強撐着安慰,背過身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闔府上下,誰也不敢發出笑語,誰也不能不爲這兩個可人疼的孩子擔憂。
一個清晨,天邊尚隱着淡淡一彎殘月,曙光從窗子照進來,賈珠忽然嗚嗚哭起來,王夫人驚醒了,忙問:“哪裡難受了,我的兒?”湊近一看,賈珠的衣服全都溼透,通體冰涼,他費力地睜開眼睛,對母親說:“我要死了嗎?爲什麼爹爹不回來看我們?他不愛我們了嗎?”
王夫人哽咽道:“傻孩子,我給你爹爹寫信去了,山高路遠的,他不知道收到沒有,他若是知道了,怎麼能不痛心呢!你爹爹最愛的就是你和妹妹,你們一定要挺過去,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也活不下去了,爹爹也會活不下去,知道了嗎?”
賈珠艱難地點點頭,癡癡望着窗外……
再說回賈政這邊,得知兩個孩子的病情,他束手無策,禁不住仰天浩嘆。
蕊兒道:“也不怪二爺心急如焚,我們聽了也是人心惶惶,這些年和我們賈家往來多的王府侯門,因爲痘疹丟了命的就數不清。前些年英親王的兩個福晉都死於這個病,德親王也因爲這個病英年早逝,如今凡是過得去的人家,誰不是常年供着痘疹娘娘?珠兒和元春年紀小,更是不能拖下去了,我們要想辦法,不能任由事情這樣惡化下去。”
賈政道:“誰不想趕快想個法兒呢,可辦法也不是說有就有啊!”
蕊兒道:“我去民間問!”
賈政沒法因私人的事放下公務,只能委託蕊兒出去遍尋藥方子。蕊兒每天天不亮就匆匆洗漱,草草果腹,帶上身邊得力的幾個人出門去,直到天黑纔回家,逢人就問:“您知道治痘疹的法子嗎?求您了!”直說得口乾舌燥,聲音沙啞。酷暑裡奔波,蕊兒幾次中暑暈過去,醒了立刻就繼續出發。她像一個絕望的母親,不肯放過任何一線希望。
十來天過去了,一無所獲,蕊兒曬黑了,也累瘦了,腳上全是水泡,賈政也忍不住說:“你歇幾天,叫他們去,若真是天意,你累死了也無濟於事。”
蕊兒不聽,跑完了全城,又去鄉野。
就彷彿在大海里撈一個寶瓶,她感到茫然無措。
這天,蕊兒累倒在鄉間田埂,被長生背到樹下,枕墨給她餵了些水,又讓她靠着自己睡了會兒。蕊兒迷糊中只是喊着:“找藥方!藥方!”
這次昏迷的時間太長了,急得隨行的人也都嗚嗚咽咽起來。
忽然,蕊兒眼睛睜開了,恰逢一個老婦揹着一個四五歲的男孩經過,蕊兒虛弱地招手:“老人家……別走!”
老婦一愣:“我給我兒子送飯去,姑娘喊我有什麼事嗎?”
蕊兒指着小男孩的臉:“他臉上的印子是什麼?是不是得過痘疹?”
老婦道:“是啊!別提多遭罪了!要不是得了個土方子,這孩子早沒命了!”
蕊兒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立即彈起來湊過去:“什麼方子?求求您告訴我,我家裡有兩個孩子染了這個病,怕是要死了,求您了!”一面說着,一面砰砰磕頭,瞌得額頭冒出鮮血。
老婦連忙扶起蕊兒:“使不得!使不得!我看您不像是苦寒人家的姑娘,想必也是走投無路來尋方子的,我這就說給您,只是不知換個人靈驗不靈驗。”
蕊兒道:“好!若是醫好了,您就是我們全家的恩人!”
老婦道:“不必說什麼恩不恩,誰都是爲了孩子!聽着吧,要絲瓜連着藤那一頭的三寸,瓜子外面那層薄皮,升麻,酒芍藥,赤小豆,最要緊的是甘草,這一般需要自己去採,可喜的是這個季節正好有。我孫子發病也是夏天,這也是我們有緣!”
蕊兒道:“我不會寫字,您再說一遍,我叫人記下來。”
枕墨些須會些筆墨之事,忙解開行囊一一寫了收好,蕊兒又問:“甘草是什麼樣子的?”
老婦道:“這個時節甘草正開花,好找,開着紫色的一團團的小花,我們這一塊的山上都有,你只要看到紫色的一團團的花,莖又粗,那就是了!”
蕊兒拿出身上帶的所有銀兩,一股腦兒給老婦:“您是我們全家的恩人!”老婦堅辭不受:“都給我你們怎麼回家去?我就拿這個碎銀給我孫兒買點葛布做兩身衣服就夠了。”
無論蕊兒怎樣強塞,老婦都不肯收,一面說着“快去救人”一面走遠了。
長生說:“別愣着了,我們這就上山採藥去!”
幾個人顧不得吃飯,飢腸轆轆到山上,一面找甘草,一面摘着野生烏桑葚充飢。
正在遍尋不着的時候,如煙說:“喏,那裡有!”
衆人看過去,一處斜坡上隨風舞動着幾株甘草,那片紫點亮了所有人灰暗的心田!
蕊兒立即往前衝,長生道:“不行,這裡是剛下過雨的,土都鬆了,小心滑下去!我去!”
福貴說:“我去吧,我做事謹慎!”
蕊兒道:“你們跟着我勞累這麼多天,今天飯也沒吃一口,我實在不忍心!”說完不由分說自己往前跑去。
斜坡連着高岸,蕊兒小心翼翼挪移着,鬆軟的泥土滑膩膩的,她一步步靠近那紫色的救命草,心裡狂喜起來,三下五下就把幾株甘草全都折下攥在手裡。
轉身回去的路上,蕊兒心花怒放,忍不住笑起來。
猝不及防的,她腳下一滑,鬆動的泥土帶着蕊兒直滑到荊棘叢裡。長生和福貴嚇得趕緊去救人,誰知此時的泥土更滑更鬆動,他們也跌到荊棘叢。蕊兒死命舉着雙手:“快!誰把甘草拿走!不要丟了!”她掙扎着不讓自己掉下去,又死死抓緊手裡的藥草,荊棘刺劃破了手背和手腕,熱辣辣的疼,只是她已經渾然不知。
幾個女子見狀大喊起來,臨近的村民趕來,才把這三個狼狽的人救起來。
回到家,蕊兒來不及喘口氣,就命人把藥方和甘草一起寄到賈府。事情一忙完,她就倒下了。
晚上賈政回來,衆人已經告知此事,賈政流着淚:“你們都是我同生共死的親人!”
即便是加急,也足足到月底,賈府才收到藥方和甘草。照着去配了藥給兩個孩子試了,果然痘疹退下去,纏綿病榻幾個月的孩子都活蹦亂跳起來。所幸元春沒有留下什麼印子,而賈珠的背上和腹部還是留下了痕跡。
加之賈政飛書,細說了蕊兒的付出,賈府上下無不感念,賈母更是直言要拿蕊兒當正經主子,王夫人此時也盡棄前嫌,修書一封,感謝蕊兒救了兩個孩子的命。並且發誓,將來一定對趙姨娘以禮相待,一生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