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城東三百里,軒轅墳。
朦朧的月色被如墨的雲彩重重遮蔽,陰風颯颯,吹着墳前那些影影綽綽的白幡,彷如鬼魅。偶爾有零星的星子從濃墨般的雲翳中顯露出來,只片刻便又再次淹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嘻嘻……”
“哈哈……”
“嘿嘿……”
“嚯嚯……”
尖細的笑聲重疊着在黑暗中響起,混合着偶爾從眼前掠過的暗影,好似陰曹地府裡勾魂攝魄的鬼差。
楊戩負手立在一片黑暗中,墨色的長袍被凜冽的風吹得獵獵作響,融在暗色裡,看不出半分顏色,只那雙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眸,晶亮如星,映着那零星灑落下來的星光,彷彿一汪寒潭。
忽然,濃重的黑暗中倏地劃過絲亮色,恍如一道閃電,剎那間劈開了密不透風的夜幕,緊接着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陰冷的嬉笑聲猛地拔高了一個音,淒厲的嘶叫聲交疊成一片。
楊戩緊緊擰着眉,被他握在手中的白幡正劇烈地顫動着,那道耀眼的白光衝出之後便漸漸擴散了開來,好像被投了石子的湖面,一圈圈地盪漾出漣漪。
半晌,刺耳的嘶叫聲才終於散去,被黑雲遮蔽了整整半夜的圓月淡淡地灑落下淺淺的清輝,籠罩着逐漸清明起來的曠野,彷彿涓涓的細流。
朦朧的月色下,三道甚是美豔嫵媚的影子正靜悄悄地站在離楊戩十幾步遠的地方。
“喲,今兒是什麼日子啊?怎麼美人兒一個一個地上趕着投懷送抱呢!”站在左側的綠衣女子掩着脣嬌笑,杏眼桃腮,眉目流光,端得是媚態橫生春意盎然。
“嘖嘖,怎麼,琵琶妹子這是欲、求不滿了麼?”
站在另一側的,是個身着杏黃衫子的女子,跟綠衣女子一舉一動中透出來的媚意不同,同樣精緻剔透的眉眼間卻隱約帶了幾分說不出來的蠱惑,好像漫山開遍的罌粟花,透着致命的誘惑。
她眯了眯眼,染着蔻丹的尖細的指甲從尖翹的下巴上擦過,留下一點輕微的痕跡。她舔了舔嘴脣,咯咯輕笑道:“這位公子倒是俊俏,不如跟姐姐們一起,好好玩樂一番如何?”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耳邊忽然傳來道略顯清冷的聲音:“兩位妹妹都莫要玩笑了,若是冒犯了仙君,你我三人就是萬死也難贖罪。”
話音落下,另外兩人俱都一怔。
“他……是神仙?”穿着杏黃衫子的女子瞪圓了一雙倒吊着的眼,狐疑地盯着不遠處那道幾乎融進了夜色裡的身影,說話聲音頓時放輕了不少。
綠衣女子也倏地靜了音,她不過是隻尚未得道成仙的琵琶精,若真的惹怒了神仙,粉身碎骨也是片刻的事。
站在兩人中間的白衣女子點了點頭,神色嚴肅地向楊戩作福行禮,說道:“不知仙君駕臨,小妖無意冒犯,還請仙君見諒。”
與另外兩人不同,她長相清麗,眉眼之間隱隱約約透着幾分脫俗的雅緻,尤其被朦朧的月色一襯,愈發顯得溫婉端莊。
她微微頓了頓,看着楊戩手中的招妖幡,又續問道:“不知仙君深夜召喚我等,可是有什麼吩咐?”
楊戩本就不想與這三人廢話,適才聽着另外兩人的對答已是有些不耐,只是想到自己的算計,纔沒立刻拂袖而去,聽到白衣女子開口問到正題,便說道:“吩咐自然是有的。成湯氣數已盡,西周聖主已出,今命爾等可隱去妖形,前往朝歌,迷惑君心,以助西周聖主伐紂。”
話音落下,對面的三隻妖精果然都微微變了臉色。
“仙君的意思是……讓小妖們以媚術蠱惑君心,毀掉成湯六百年基業?”白衣女子微微皺了皺眉,“此乃逆天之事,小妖……”
“此事若成,爾等即可修得正果。”楊戩卻早就料到她們會有所顧忌,沉吟片刻說道:“你們此去只需迷惑殷受,讓其無心朝政和江山社稷便是,其他的事情自有他人從中幫扶。”
“但是……”白衣女子仍是皺眉,站在她身側的另外兩人卻在聽到“修得正果”之後頓時動了心,見她仍在猶豫,身着綠衣的琵琶精忍不住眯了眯眼,說道:“九尾姐姐,我看你也別但是了,我們苦苦修行數千載都尚未等到天劫,如今只需蠱惑個人心就能得道成仙,這麼好的機會怎麼能錯過?”
“可是……”
“琵琶妹妹說的有理,我看姐姐也別猶豫了,仙君手中有招妖幡,想來這定是女媧娘娘的命令,如果是女媧娘娘的命令,那也不算是逆天道亂輪迴了。”杏黃衫子的雉雞精也開口勸道,“既然有這麼好的機會,放着不用豈不可惜?”
“這……”白衣女子仍是猶豫,半晌,才道:“罷了。”她又朝楊戩福了福身,說道:“小妖謹遵仙君命令。”
楊戩點了點頭,卻沒說話,黑玉般的眼眸靜靜地看着白衣女子的身影,半晌,才道:“其餘兩位先退下吧,九尾,本君另有要事單獨吩咐。”
說完,徑自朝着與軒轅墳相反方向的山道走過去。
九尾怔了怔,囑咐其他兩妖暫且回府,便跟着楊戩離開了軒轅墳。
玉泉山山頂。
楊嬋看着眼前已經明顯瘦了一圈的兄長,忍不住紅了眼,連忙拿出從山下帶來的食盒,將裡面的糕點酒菜端出來,勸道:“大哥,就算你再怎麼不服氣,也不要拿自己的身體跟爹爹賭氣……這都快兩個月了,你……”
話沒說完,就被一道嘶啞低沉的嗓音打斷了:“三妹,你不用說了。”
楊駿擡頭看着半蹲在他身側的人,眼裡紅紅地全是血絲,彷彿瀕臨破碎的琉璃,雖然透亮依舊,卻少了幾分神采。他似是有些疲憊,看着楊嬋乾淨利落地擺好食盒水罐,難得的沒有阻止。
楊嬋端起盛滿清水的陶罐遞過來,說道:“先喝口水吧。”
楊駿沒動,似是在堅持什麼,灰白乾裂的脣角緊緊抿成了線。
楊嬋暗暗嘆了口氣,把水罐放在腳邊,擡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說道:“你要是再這麼下去,就算爹爹哪天把二哥叫回來了,恐怕你也沒命去見他了。”
話音落下,楊駿倏地一震,豁地擡起頭來,許久,他才擡手拿起水罐,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半罐。他雖是神仙之體,但將近兩個月來不吃不喝地跪在這裡,再怎麼法力高深也吃受不住,更何況,他先前還受了很重的內傷,本就傷了元氣。
“這纔對嘛!”楊嬋這才鬆了口氣,又端出盤桂花糕,說道:“喝了水就再吃點東西,這是我剛剛學會做的,味道雖然比不上娘做的,但也還不錯的。”
楊駿這次倒沒猶豫,接過自家小妹遞來的糕點,細細地咬着吃,直到把碟子裡的糕點全吃乾淨了,才道了句:“謝謝你。”
“你這叫說的什麼話,我是你親妹妹,這些事都是該做的。”楊嬋搖搖頭,把食盒收拾起來,說道:“其實,我這次上山,是想跟你說,爹爹這幾天火氣已經小了很多了,不如你去認……”
話沒說完,就見楊駿眉目一冷,沉聲道:“我沒錯,就算他讓我跪死在這兒,我也還是這句話。”
“爲什麼?大哥,你這麼跟爹爹耗着,吃虧的是誰?”楊嬋聞言皺了皺眉,在他身邊跪下來,勸道:“而且,寸心姊姊也跟你說過吧?爹爹把二哥趕下山了,你不認錯,他就不準二哥回來。你既然真的喜歡二哥,能忍心看着他被爹爹遷怒麼?”
楊駿不說話,只死死咬着嘴脣,臉色蒼白得好像陰曹地府裡的鬼差。
楊嬋嘆了口氣:“我雖然不知道爹爲什麼這麼生氣,也不認爲你錯了,但看着你這麼不拿自己當回事,我就很生氣,而且,二哥還受你牽累,被爹爹給趕走了……”她微微頓了頓,擡眼緊緊盯着楊駿,“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既然是真心喜歡二哥的,那麼來日方長,等日後有機會再慢慢跟爹說也可以,不必急在這一時……爹現在在氣頭上,你再這麼倔下去,吃虧的還是你和二哥,萬一真的你一天不認錯,爹就一天不讓二哥回來,那怎麼辦?”
“……我知道。”楊駿垂眼看着身下的石頭,啞着嗓子苦笑道:“小戩是被我牽累才被爹趕下山的,可是……可是我喜歡他有什麼錯?難道就因爲我們是兄弟,就天理不容了?我只是單純地喜歡他而已……”
楊嬋靜靜地看着他,沒說話,只擡手輕輕搭在他肩上,半晌,才說道:“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我對他……我……”楊駿狠狠咬了咬嘴脣,“我是寧願自己死了也不想讓小戩受一點委屈的。”
楊嬋一怔,似是沒料到他會這麼直白地說出來,半晌,她忽然抿着嘴笑起來:“這麼說,二哥在你心裡比你自己的命都重要了?”微微一頓,笑容愈發明豔起來,“其實,這件事究竟是對是錯,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喜歡一個人是沒錯的,雖然你喜歡二哥讓我很吃驚,還……還有一點奇怪,但二哥有你放在心裡,說不定也是件好事。”
她攤了攤手,撇嘴道:“你也知道,二哥整天就像個悶葫蘆,什麼都不說,傷了疼了的就一個人憋着,說不定有你陪着他,反而更好一些。”
“三妹?”楊駿驚訝地轉過頭來,“你……你真的這麼想的?”他緊緊盯着楊嬋,嘎着嘴脣道:“雖、雖然你說不知道爹爲什麼生氣,也不知道這件事是對是錯,但是……”
“大哥。”楊嬋擺擺手,打斷他的話,撐身從地上站起,說道:“說真的,剛知道你對二哥抱着那種心思的時候,我也很生氣,你們是親兄弟,是我的親哥哥,你喜歡他,就是兄|弟|亂|倫……”、
見楊駿神色一暗,她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抿脣道:“不過後來我又仔細想了想,也就覺得沒什麼了,畢竟喜歡一個人有時候真的不需要理由,或許只不過你喜歡的人恰好是二哥罷了。”
她又復眯着眼笑了笑:“所以,說不定爹他哪天也能忽然想明白了呢。”
楊駿輕咬着嘴脣說不出話來,只仰着臉怔怔地看着她,許久,才嘎着嘴脣道了句:“三妹,謝謝你。”
楊嬋仍是笑:“我是你們的妹妹嘛!我若是不……”
話沒說完,她忽然臉色一變,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口中下意識地驚叫出聲:“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