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風景秀麗,清淨怡人,乃是當今皇帝修仙之地。
他在這裡一住,就是二十四年,從未再回紫禁城。
黃錦是朱厚熜的侍讀太監,從小一起長大,他不但常年服侍朱厚熜,更是朱厚熜遙控朝廷的關鍵。
如今的朱厚熜,不但酒色不近,更是到了吸風飲露的地步,常年打坐修行,除了齋戒祭祀,幾乎不出現在外人眼前。
而一個與之相關的謠言,也已經從西苑之外,流回了他的耳中。
黃錦在朱厚熜身旁侍立已久,面無表情,沒有半點倦態,忽然,朱厚熜閉目發問道:“黃伴,外面好像有人傳言,朕身染重病,甚至已駕崩了?”
黃錦惶恐的答道:“奴才該死,讓這等污言穢語,擾了聖上清修。”
朱厚熜擺了擺手,說道:“朕已得道,又怎麼會在乎這種話呢,只是某些蠹蟲小丑,恐怕要無事生非罷了。”
黃錦勸說道:“聖上不如起駕回宮,一來可以向諸位臣工展示神通大道,二來謠言不攻自破,人心可穩。不知聖上意下如何?”
朱厚熜說道:“哼,那等骯髒之地,有什麼好去的?總有一班愚夫,想要加害於朕。”
黃錦勸道:“聖上如今道術小成,世間凡夫俗子,又能如何呢?若是有人圖謀不軌,聖上此舉,更是可以震懾天下。”
朱厚熜睜開了眼,古井無波的眼神之中,是誰也看不透的深沉。
他點了點頭,說道:“明日起駕回宮,後日召集京中五品以上大臣,朕要讓天下看看,誰纔是真命天子!”
黃錦領旨,恭敬的退到門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直到此刻,他的心依然跳得很快,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朱厚熜面前撒謊。
年關將近,紫禁城裡已經開始裝點起來,一派富麗堂皇的景象,直讓人忘了什麼叫盛世。可是,入夜的紫禁城,依然冷清而幽深,有的人厭倦這種乏味的生活,有的人卻安之若素。
皇帝回宮的消息,多少給宮人帶來了一些惶恐,但他們只能各司其職,謹小慎微的不言不語。
熊倜是從玄武門徑直走進來的,這是他第一次踏入紫禁城,所以,有黃錦爲他引路。
四周靜悄悄的,除了往來巡視的禁衛,沒有一點異樣的聲響。熊倜和黃錦並不說話,踏着北風與積雪,往前趕路。
黃錦顯然要更着急一些,不過,他並不敢問熊倜,也不知道可以問些什麼。
熊倜顯得很鎮靜,他雙手空空,凝望着前方。一身月白色的袍子,在凜冬的寒風中,飄逸而柔弱。
明月照積雪。
十四的月亮還不夠圓,但雪後的紫禁城,已是如此明亮而清晰。
熊倜走在御道旁,乾清宮已經不遠。
他忽然開口道:“我已經感受到太陽的光和熱了,一派荒蕪。”
黃錦回頭看了眼熊倜,這個人救過自己一命,可是,他卻實在無法生出什麼感激之情。黃錦沒有說話,繼續往前走路,心裡的忐忑,已經快壓垮他了。
熊倜站在皇帝寢宮之前,周圍沒有一個人,顯然,蘇掌生的局,布得夠乾淨,也夠驚心動魄。
黃錦爲熊倜開門,乾清宮裡,燈火通明,朱厚熜還沒有睡。
朱厚熜從打坐中驚醒,說道:“好大的膽子,見朕爲何不跪?”
熊倜擡頭注視着朱厚熜,這是一個相貌清俊的老者,可是他那一身恍如天威的氣質,以及淡看人世的眼神,無一不在說明,這是一個站在巔峰,幾乎超然出世的人。
所謂上達天聽,也不過就是想讓他聽見罷了。
熊倜答道:“奉東主之命,取陛下之命。”
朱厚熜冷冷的說道:“東主?是蘇暗河指使你來的?”
熊倜不言。
朱厚熜緩緩站起身,說道:“他爲了立朕爲天子,費盡心機。如今,卻要派你來行刺朕,殊爲可笑!”
“朕玄道已成,乃是金丹修士。即使是神兵利器,也傷我不得,他派你來又如何?”
熊倜依然不說話。
朱厚熜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好!呆若木雞,此等心境,非常人可有,看來,你也是他教出來的?”
熊倜說道:“家父乃東主弟子,我只是一個刺客,接東主給的生意罷了。”
朱厚熜說道:“生意?那老頭可真會與你說笑!恐怕,他是有什麼陰謀詭計,拿你當棋子用罷了!”
熊倜說道:“東主有一個問題,讓我轉交給陛下。平天下,爲何物?”
朱厚熜說道:“天下太平?哼,只要將你們這般亂臣賊子,統統凌遲處死,何愁天下不太平?你看如今,文武百官,誰還敢忤逆朕?朕即使不上朝,大明依然在朕掌中!朕乾綱獨斷,天下自然太平!”
熊倜說道:“東主,不會滿意你的答案。”
朱厚熜冷笑道:“我也不滿意!”說罷,他飛身坐回了金座之上,盤膝打坐,運轉金丹。
只見他寶相**,自周身至外,浮現出了九道環狀光屏,上面繪畫的圖案,千奇百怪,不似凡間之物。熊倜仔細一看,最外面的這張圖,正是那張古畫《雲山霧仙圖》,而這一招正是他自信滿滿的神通之一,“江山如畫,九轉長生”。
那最外面的一張圖,驀地擴張,朝熊倜撞來,他立馬豎起劍指,朝前一指,一道磅礴劍氣自他指尖冒出,可是,卻在擊碎這一層《雲山霧仙圖》的時候,就湮滅無蹤了。
空氣中,有金光微波泛起,轉眼間雲積如山,霧化似仙,《雲山霧仙圖》便又立馬修復如初了,而這就是“九轉長生”的含義!
朱厚熜閉目說道:“朕見你空手而來,便知你修煉出了傳說中的劍氣。可是,這還遠遠不夠威脅朕!”
熊倜臉上露出了微笑,他再次凝聚起劍氣的時候,施展出了在金殿之中,那一門與刺陽之劍貫穿如一的劍法。
煌煌大明,光耀九州,四海承風,乾坤永晝。
熊倜的刺陽之劍,至今已經練了五百萬劍,每一劍都達到十刺。
九轉長生圖依次而碎,第十道劍氣,穿過了朱厚熜的身體。
乾清宮外,明月也似乎黯淡了一些。只有呼嘯的北風,依舊寒冷刺骨。
守在門外的黃錦與徐階向熊倜一拜,頭低着,並不敢去看他的相貌。
熊倜飄然而去,背後傳來了悽切的哀嚎聲。
紫禁城開始了沸騰。
尾聲。
三月的江南,草長鶯飛,正是一切溫暖與生機剛開始的時候。
茅屋裡,蘇掌生迎來了一位久違的客人。這人年紀不過三四十歲,雖然談不上器宇軒昂,但卻有一種領袖羣倫的氣質。
他喝了一口茶,問蘇掌生道:“先生算無遺策,爲何不直接設局,卻要費盡心思,繞這麼大的圈子,來說服他呢?”
蘇掌生笑道:“本座學藝之時,先師便有訓示,唯天機與人心,不可妄測。叔大,你也要記住,朝廷不比王府,事事都關係到生死榮辱。所以,你要知進退,通人心,把握好這兩樣,才能施展抱負。”
張居正說道:“先生所言極是,晚輩受教了。只是,如今閣中名宿爭鬥不休,恐怕不是百姓之福。”
蘇掌生說道:“本座的棋局,已經收官,朝廷中的事,我相信你一定能辦好。”
張居正躊躇了一會,說道:“先生既然如此放心,晚輩定當不負所托。”
蘇掌生問道:“叔大,這一局,你可曾看出什麼?”
張居正說道:“希求長生者,寡恩薄義,廢棄人情,置天下蒼生於不顧。這種自私自利的行徑,真是叫人髮指!更是枉爲人君。”
蘇掌生說道:“只有爲子孫着想,纔有千秋大計。叔大,那幾個閣老,終究會給你讓位的,陛下寬仁而懶政,太子年幼,一概政務,都要靠你了。但你要記着,不是清官廉吏就能辦好事,莫要陷入迂腐之中。”
張居正笑道:“先生料事如神,晚輩受教了。”
蘇掌生說道:“縱橫之道,一者在明,一者在暗。無論是對抗還是合作,都只有一個目標。本座老矣,天下就看你的了。”
張居正說道:“先生如此費心,纔有當今的局面。晚輩必定傾盡一生,不負先生重託。”
說罷,兩人相視一笑,飲盡了杯中茶。
遠處,太湖煙波正好,水草豐茂,一隻白鷺遠遠的飛來,落在一箇中年漢子身旁,他長相普通,貌似熊倜,正執竿垂釣。
雨後的陽光,明媚而溫柔,遠遠的,有漁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