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摺扇在手中一敲展開,露出裡面墨色的丹青。那是一人臨湖而立的背影,玉冠束髮,衣冠華貴,湖畔的柳樹垂墜下來,將他的身形襯托得愈發清冷孤寂。
花傾顏凝視着扇中之人,素來不驚的眼中泛起一絲依賴。
“大哥……”良久,似是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他猛然合扇閉緊眼簾,濃密的眸子微微抖動,一種不可思議的脆弱緩緩流露而出。
我見到她了,那個世人眼中的魔女,你念念不忘的女神。
只是現在的你,又在哪裡?
房間安靜得令人窒息,那道伏案而坐的背影久久不曾動彈分毫,挺直的脊背暗示了他的驕傲,卻無法掩飾清瘦的背影由內而外產生的孤寂。
此番下江南並無他事,遊玩幾日。是許久不曾饋贈自己的優待。
花傾顏緩緩睜開了眼,濃重的墨色上涌,緩緩恢復了以往那副清俊溫潤的表象。
翌日,花傾顏早早穿戴整齊,一頭烏髮在髮尾鬆鬆束起,依舊是金色華服的錦衣公子,俊朗不失優雅,舉手投足盡是氣度風華。
“花公子好興致,這麼一大早的——是要去哪裡?”剛剛出門,碧漣漪嫵媚的聲音便飄了過來,帶有幾分嬌嗔的調笑。
花傾顏嘆了口氣:“宮主沒聽說過不辭而別嗎?一大早的,當然是要偷偷跑掉。”
“哦?”碧漣漪顯然興致大增,有意無意放大了音量:“久聞花公子率性灑脫,卻不知如今怎地會做出這般唯唯諾諾的事?”
“啊咧,人在江湖,難免身不由己。”花傾顏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可否請宮主行個方便?”
“什麼方便?”碧漣漪心內一喜,不由脫口問道。
“嗯……我怕再晚就要被人發現了,所以——”
花傾顏微微一笑,恢復了翩翩佳公子的標準笑容,正準備繼續說下去,不料中途被一聲鬼叫嚇了一跳,原來是隔壁的憶楓睡醒出門,睡眼朦朧地看見阿顏正和那魔宮宮主談笑風生,不禁“呀”地大叫了聲,激靈一下醒了過來。
“諸事不順……”花傾顏垂下眼簾,低低自語了句,擡起頭已然是一副愉悅的面容,“早啊,小憶。”
“你你你,怎麼和她糾纏在一起?”憶楓心直口快,當下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猛地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卻見那宮主面上笑意盈盈,心情似乎愉快得很。
“你該感謝我出現得恰如其時。”碧漣漪優雅一笑,留下一句讓憶楓莫名其妙的話之後轉身離去。
花傾顏笑看她的背影,“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於是她就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風颳過草地,草兒便像一泓清水,泛起層層漣漪;若是它刮過了一片麥田,麥田便像一片海洋,生出陣陣波浪。這是風的舞蹈。請聽它講的:它是用歌把它唱出來的,而且在樹林裡發出的那響聲又不同於牆上的風孔、裂縫和開口的地方發出的聲音。你瞧,風在天上是怎樣像趕羊羣似地追逐着雲彩;你聽,風在地面上如同守衛人吹號角一樣鳴響着闖過敞開的城門。它奇妙地從煙囪口吹進,吹到壁爐裡;火於是生出烈焰,濺出了火星,把屋子照得通明,坐在這兒聽風講故事是多麼暖和愜意。只讓風自個兒講!它知道的童話和故事比我們知道的加在一起還要多。聽,它現在講什麼。
呼嗚!颳了過去!這便是它唱的歌的副歌。
在大海峽邊上有一座古老的莊子,莊牆的磚是紅色的,塊頭很大!風說道,我熟悉每一塊磚石,以前,它被砌在海角上寨子上的時候我就見過它;它不得不被拆下來!磚石又被砌成一道新牆,一座另外的新的莊子,那就是波爾畢農莊,它現在還在那兒。
我見過住在裡面的那些高貴的先生、夫人及他們的後代,也認識他們。現在,我講一講伊和他的女兒們。
他頭擡得高高地朝着天,一派傲氣,他有皇室血統!他不僅會獵鹿,不僅懂得把一瓶酒喝個精光;總有辦法的,他自己說。
他的夫人穿着綴金片的衣袍,挺着身子,在亮閃閃的拼花地板上踱來踱去。掛毯富麗堂皇,傢俱是花了許多錢買來的,雕了許多精巧的花飾。她帶來了銀器和金器作嫁妝;地窖裡藏着許多東西,又存了德國啤酒;雄赳赳的黑馬在馬廄裡嘶鳴;波爾畢莊園裡有的是財寶,裡面一派富豪景象。裡面有孩子,三位嬌姑娘,伊妮和伊亞,我連名字都還記得。
他們是有錢人,是有派頭的人,生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長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呼嗚!颳了過去!風說道,接着又講了起來。
不像我常在其他古老的莊園裡看到的那樣,貴婦人都坐在大廳裡與使女們在一起搖紡車。在這裡,她吹着聲音清脆的笛子,還唱着歌;可是唱的並不總是古老歌曲,而是些外國歌。這裡有豐富的生活,有好客的氣氛;遠遠近近有許多客人來訪問,一片音樂聲,酒瓶碰擊的聲音,我都蓋不過這些聲音!風說道。這裡有一種高傲的鋪張炫耀、主子派頭,可是就沒有上帝!
那正是瓦爾堡吉斯節的前夜,風說道,我從西邊來,看見有些船撞碎在海岸上;我飛過荒原和碧波萬頃的海洋;穿過大海峽,呼呼地喘着氣。
後來我在海岸的莊子附近歇了下來,那兒還有一片可愛的橡樹林。
那一帶的年輕小夥子到那兒去撿樹枝,撿那些最粗的最乾燥的。他們把樹枝帶進城去,擺成堆,點燃,姑娘和小夥子們便圍繞着火堆唱歌跳舞。
我靜靜地躺着,風說道,可是我輕輕地碰了一下一根樹枝,那一根,那位漂亮的年輕人擺上去的;他的柴火便燃了起來,火焰飛得很高。他被選上了,獲得了榮譽稱號,成爲街頭肥仔,第一個在姑娘中挑選他的街頭小綿羊。這兒有一種歡樂,一種高興,超過那富有的莊子。
高貴的婦人和她的三位姑娘乘着一輛六匹馬拉的金光閃閃的車子駛進莊子。三位姑娘美貌、年輕,簡直就是三朵好看的花:玫瑰、百合、淡色風信子;母親本人是驕豔的鬱金香。一羣人停止了遊戲,鞠躬敬禮,可是她並沒有向任何一個人問好,讓人覺得她是花杆上一朵僵直的花。
玫瑰、百合和淡色風信子,是的,她們三人我全都看到了!她們會是什麼人的街頭小綿羊呢,我在想;她們的街頭肥仔會是一位高傲的騎士,或者是一位王子!呼。
嗚!颳了過去!颳了過去!
是的,車子拉着她們走了,農民們在跳舞。所有的城鎮都在歡慶夏天。
可是在夜裡,我起身的時候,風說道,那位高貴的夫人躺下了,再也沒有起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就和發生在所有人身上的事一個樣,並沒有什麼新鮮的。伊嚴肅地站着,沉思着,一小會兒;最高傲的樹會彎,可是並不會折,他內心深處在這樣想。女兒都哭了,莊子裡大家都在擦眼睛,可是多伊夫人去世了,我刮過去!呼嗚!風說道。
我又來了,我常常去了又會回來,刮過了菲因島的土地,刮過了大海峽的水面,在海灘上歇下來,歇在那宏大的橡樹林那邊;海鷹、斑鳩、藍渡鴉,甚至連黑鶴都在這裡築巢。那是早春時分,有的剛生下了蛋,有的已經孵出了小仔子。天呀,瞧它們飛的,聽它們的叫聲!傳來了斧子砍劈的聲響,一下接着一下。樹林裡的樹木要被伐下,伊想建一艘價值昂貴的船,一艘有三層甲臺的戰船。這船王肯定是要買的,正是因爲這才把樹林,海員們的航標,鳥兒的棲身之處,砍伐掉的。伯勞被嚇飛了,它的巢毀了;漁鷹和其他的林鳥都失去了自己的家,它們到處亂飛,恐懼和憤怒使它們叫個不停,我很懂得它們。烏鴉和寒鴉嘲弄似地高聲叫喊着:“離開巢吧!離開巢吧,逃吧!逃吧!”在樹林中心,在工人羣中,伊和他的三個女兒都在那裡,他們都爲鳥兒的叫喊而大笑不已;可是他的最小的女兒,伊亞,心中很難受;人們要把一棵已經半死,光禿禿的枝子上有一個黑鸛的巢的樹也砍掉,這時小鸛把它們的頭伸了出來,她含着眼淚求情。於是,這棵樹總算被留了下來,保留了黑鸛的巢。這只是小事一樁。
又是砍,又是鋸,一艘有三層甲臺的船建成了。建築師本人出身卑微,但卻儀表堂堂;眼睛和前額告訴人們他是多麼聰明。伊很願意聽他談,十五歲的女兒伊黛也很願意聽。他一面爲那位父親建船,一面爲自己建造了一座空中樓閣,夢想着他和小伊黛成了夫妻住在裡面。要是這樓閣有堅實的磚石作基礎,有護莊河、有護莊堤,樹林和花園,那這也會成爲現實。但是儘管他一身是才,可是他只不過是寒酸鳥兒,在鶴羣的舞蹈中麻雀跑去幹什麼?呼嗚!我飛走了,他也飛走了,他不能留下。小伊黛剋制了自己的感情,她不得不剋制自己的情感。
馬廄裡黑色的馬在嘶叫,這些馬值得一看,它們也讓人飽看了一番。王親自派海軍上將來視察那艘新戰船,商討購買它的事,他高聲地讚揚那些駿馬;我聽得很清楚,風說道,我隨着先生們走進敞開的廄門,把料草吹在他們的腳跟前,像一根根金條。伊想得到金子,海軍上將想要那些黑馬,因此他才那麼樣地稱讚它們。但是這意思沒有得到理解,所以船也沒有賣掉,它躺在海灘上,閃閃發光,用木板遮着,成了一艘永未下水的諾亞方舟。呼嗚!颳了過去!颳了過去!太可憐了。
冬天過去了,冬天和夏天像我在奔馳一樣一齊奔馳過去了,一齊奔馳着,像雪花在飛舞,蘋果花在飛舞,葉子在飛舞一樣。颳了過去!颳了過去!颳了過去!連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