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要命的是,如果東羅馬帝國此次出征阿德里安堡的目標,乃是扶持奧爾汗王子成爲下一任的奧斯曼土耳其蘇丹,並且這位在君士坦丁堡當了一輩子人質的奧爾汗王子,最後當真入主阿德里安堡,成功上位了的話。那麼此時自發站出來抵抗,阻止皇帝和新蘇丹進軍的土耳其人,日後非但不會因爲忠勇愛國而被褒獎,反倒會因爲擅自對着新蘇丹揮舞刀劍,而遭到極其殘酷的清算——按照慣例,通常是滿門抄斬……
所以,在這種局勢混沌難辨的情況之下,散佈在東色雷斯平原上的數萬名土耳其人,多半都不約而同地固守城鎮或堡壘,以求自保。只有寥寥幾股數十人規模的土耳其騎手,在阿訇們的號召之下,對基督徒的隊伍進行了幾次襲擊,且略有斬獲,但由於人數實在太少,並未給東羅馬帝國方面造成太大的麻煩。
另一方面,皇帝也很清楚自己手下都是一幫不可靠的二五仔和烏合之衆,所以他的目標僅僅只有阿德里安堡,不願意浪費時間在這些小村小鎮進行糾纏——結果,這兩邊勉強倒也還算是相安無事。
然後,雖然近百年來陸續渡過達達尼爾海峽,遷居到色雷斯平原的土耳其回教徒,對君士坦丁堡城外這一次不可思議的大逆轉,普遍感到失魂落魄、如雷轟頂,但反過來說,這一回教徒的恐怖噩耗,就是基督徒的天大喜訊。於是,在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帶着一票烏合之衆向阿德里安堡進軍的一路上,原本世代居住於此的希臘基督徒們,紛紛歡呼雀躍,奔走相告前來跪拜在皇帝的雙頭鷹旗幟之下,自願要求投軍入夥,向土耳其異教徒報仇雪恨。而正愁兵力不足的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也很慷慨地用富餘的繳獲軍械,把他們這幫志願者都武裝起來,讓這支“聖戰軍”猶如滾雪球一般,迅速膨脹到了三萬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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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1世紀,隸屬於土耳其共和國的東色雷斯平原,早已被徹底土耳其化。從東羅馬帝國時代殘存的東正教信徒,基本上都被驅逐到了希臘控制的西色雷斯平原和北面的保加利亞。
但在1453年的這個時間點上,距離土耳其人渡海侵入東歐,還不過一個世紀左右,而土耳其人在此期間對色雷斯的統治,也是幾經反覆,並不穩定,所以當地的基督徒還是佔了絕對多數。
雖然一開始被征服的時候,色雷斯地區的希臘人對於土耳其帝國應該並沒有太多的牴觸,對他們的宗教寬容政策更是頗爲欣喜,甚至有很多基督徒認爲奧斯曼蘇丹的統治要勝過東羅馬皇帝——因爲前者的稅率要溫和許多。隨着時間的推移,不少當地基督徒乾脆變換了信仰,以求在新的國度獲得政治權利,
但問題是,幾乎所有的伊教國家都有着同樣的毛病——在一開始立足未穩的時候,他們會對治下的異教徒臣民採取宗教寬容政策,並且輕徭薄賦、安撫民心。可是國家一旦穩定下來,各方面明目張膽的限制和打壓就會越來越多,外加各種專門針對異教徒的橫徵暴斂,越到後面越是讓人無法忍受……別忘了,他們那本經書的根本宗旨之一,就是“消滅異教徒,消滅異教徒,用一切手段更多更好地消滅異教徒”啊!
當然,若是僅僅從字面上看的話,基督徒的《聖經》其實也善良不到哪裡去。
因此,隨着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對東歐統治的日漸穩固,當地那些基督徒原住民的待遇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和絕大多數的中東國家一樣,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同樣也奉行“異教徒奉獻金錢和勞役,回教徒爲安拉而戰”的二元體制。爲了應付連綿不斷的對外戰爭,土耳其蘇丹必須供養一支龐大的軍隊,並且從歐洲高薪挖角各類人才(譬如說那位天才鑄炮師烏爾班),再加上土耳其宮廷揮霍無度的奢靡生活……很顯然,這一切的開銷,最終還得落到老百姓的頭上。而遷居歐洲的少量突厥族回教徒,又是奧斯曼土耳其的主要依靠力量,猶如滿清的八旗子弟,必須加以優待——於是就只能從基督徒們的口袋裡加緊搜刮了。
這樣一來,作爲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最主要的稅賦來源和徭役的提供者,除了基本的土地稅和人頭稅之外,色雷斯平原上的希臘人還要爲自己的信仰而繳納異教稅。更要命的是,這筆異教稅雖然最初很輕微,但如今卻正在變得越來越沉重——尤其是最近的五年來,土耳其人幾乎是連年征戰,先是迎擊西方十字軍,然後出征阿爾巴尼亞,還要平定小亞細亞叛亂,最後又要花費巨資鑄造重炮,傾盡舉國兵馬強攻君士坦丁堡,此外,蘇丹陛下還沒忘了興建一座奢華的宏偉宮殿……由此產生的巨大開銷,說是金山銀海也不爲過。
因此,最近的這些年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境內的希臘人,正在慢慢失去原本的寬鬆待遇,逐漸開始飽受土耳其人的重稅剝削與沉重勞役之苦,一些不堪忍受的村鎮,更是已經開始羣起而反抗。
而距離阿德里安堡最近的色雷斯平原,更是成了蘇丹陛下搜刮物資和金錢的重點對象。色雷斯平原上的希臘人,爲了這一系列曠日持久的戰爭,交了一次又一次翻着跟頭上漲的異教稅,承擔了遠比回教徒更加繁重的徭役——目標卻是協助異教徒毀滅自己的信仰聖地君士坦丁堡,心中本來就多少有些疙瘩。
然後,這一切戰事的結果,居然是土耳其蘇丹遭了天譴,連同他的大軍一起被憤怒的上帝出手幹掉……對於色雷斯平原上的希臘人來說,這一“神蹟”既是鼓舞人心的喜訊,也是令人畏懼的警告——既然連尊貴的土耳其蘇丹和他的十四萬大軍,都在上帝的憤怒之下不堪一擊,一夜之間盡數丟了性命。那麼自己這些協助異教徒攻打主的殿堂,背叛了基督信仰的罪人,在主的面前又該承受怎樣駭人的刑罰啊?
於是,看到這支烏七八糟的“聖戰”隊伍從家門前經過,爲了避免良心上的不安,爲了免於遭到上帝震怒嚴懲,爲了不至於靈魂落入地獄受苦,當地人紛紛加入聖戰隊伍湊數,只求能在上帝面前“保平安”。
結果,在多方面綜合因素的作用之下,這場原本應該像“窮人十字軍”一樣啼笑皆非的荒誕大遊行,居然在沿途百姓簞食壺漿來迎的情況下,變成了一場勢如破竹的勝利大進軍……
眼看着阿德里安堡已經遙遙在望了,躊躇滿志的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陛下,又收到了一則新的好消息。
“……你說什麼?弗朗茨?阿德里安堡的土耳其人,居然在這幾天鬧內訌了?”
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旁邊,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難以置信地望着負責情報隊伍的國務秘書弗朗茨,連手中的餅乾掉到了地上都沒注意到,“……他們難道不知道我軍正在逼近他們的大本營嗎?”
“……沒辦法,這就是奧斯曼家族的繼承法。”弗朗茨聳了聳肩膀,“……剛剛死在君士坦丁堡的那位蘇丹,曾經公開宣佈,凡是即位爲蘇丹之人,都應當處死自己的所有兄弟,以維護王位和國家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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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色雷斯平原的中部,馬裡查河與登薩河交匯處,以及未來土耳其、希臘和保加利亞三國邊境的交匯點,聳立着一座古老巍峨的要塞城市。這座城市坐落在東羅馬帝國的“絕對國防線”上,曾經是君士坦丁堡通往歐洲地區的橋頭堡,但在如今的1453年,卻已經失陷在土耳其異教徒手中整整一個世紀之久。
目前,土耳其人已經把它改名爲埃迪爾內,但歐洲人則更喜歡沿用它的舊名——阿德里安堡。
自從1362年以來,穆拉德一世就是把土耳其的都城遷移到了當時還是前線戰場的此地,以顯示其繼續向歐洲進軍的決心——從某個角度上來說,這就跟俄國沙皇彼得一世遷都聖彼得堡有着異曲同工的意義。
迄今爲止,土耳其人已經在這裡定都統治了將近一個世紀。這麼多年的潛移默化下來,阿德里安堡這座東羅馬帝國的軍事重鎮,早已變得充滿了回教徒的風格。城內的基督徒大部分都已經改宗皈依真主,而那些繪製着華麗壁畫的東正教堂,也被圓頂的清真寺代替。阿訇們在這裡開設的宗教學校,更是爲蘇丹培養了大量忠心耿耿的本地精英。每天飄揚在城市上空的悠揚誦經聲,還有隨處可見的新月標誌,讓來到此地的旅行者在恍惚之際,簡直誤以爲自己是在中東的阿拉伯沙漠,而非愛琴海邊的歐洲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