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看着裴文德身形一晃後復又立定,然後好似忽然領悟出什麼一般,雙膝微彎,手臂擡起,雙手連綿畫圓不停,身隨手走,使出一路慢到極致的陰柔拳法,嶽姓女子忍不住掀起冪籬面紗,不敢確定疑問道:“太極?”
滾滾歷史長河中,她出身世界遠比裴文德所在的大唐天下要更接近下游,其間已然有得道全真創出太極拳劍流傳於世。
那位前輩遺留下來的門派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位面中雖然看似聲名不顯,被五嶽劍派同高踞黑木崖頂壓迫着整個江湖的日月神教徹底蓋過風頭,但是底蘊深厚,又因佔據了道門七十二福地中排名第九的玄嶽山關係,自有一股無聲勝有聲,外人無法理解的綿長氣數,令岳姓女子這等出身的江湖內行人無法輕視。
故而她一眼便看得出來,裴文德當下所使的這一路拳法雖然招數架勢和那玄嶽山武當派的太極十三勢有所不同,也要繁瑣許多,但是拳意根本卻分明脫胎於此。
只是奇怪之處在於,武當養氣功夫分明不在華山根本秘笈的紫霞功下,她卻從裴文德拳法中絲毫感覺不到氣機流轉的氣象,似乎裴文德當真只是爲了舒展筋骨而已。
裴文德畢竟習武有成,窺見了最上乘的神意風光,悟性見識不是那些真正的武功門外漢可以比擬。
雖然剛開始因爲不適應這路拳法要旨,動作不算流暢,頗有凝滯之意,但是跌跌碰碰演練過一遍之後,氣象便即隨之一變,無意無念間,動作已然如行雲流水般遞出,然後越來越快,明明沒有絲毫內力氣機涌動,但是腳下身後卻自激盪起陣陣塵土,聲勢浩大,還在之前登樓臨江出劍時之上。
身形一停,動作由極快驟然收起,拉出一道殘影,裴文德右手收回捏拳如杵之勢,左手曲如臼之形,右拳擊左掌,肌膚接觸的剎那,右腳震起,與肩同寬,然後重重向下跺去。
以裴文德右腳跟爲圓心,猛然裂開一道蛛網,入地三分有餘,看起來和熊霸天以肉身承載裴文德掌力將其導引入地之時一模一樣。
長呼口氣,筋肉徹底鬆弛下來,然後裴文德就覺細密汗珠瞬間從周身上下滲出,流淌而下。
挪動腳步,看着塵埃落盡,仍是掩蓋不住地上的蛛網裂痕,裴文德搖搖頭,臉上沒有多少滿意,反而份外可惜。
方纔那一式金剛搗碓本來應該是開架後的第一手,卻被他用來作爲最後收尾動作,便是因爲他有些收斂不住一身氣機,故而最後那一腳雖然看起來和熊霸天完全以筋骨皮肉間生出的滲透勁相同,實則不散,而是摻雜了一分內力在其中,否則氣勁方向就該是直貫其下,而不該像這般發散開去。
輕輕嘆息一聲,裴文德袖出一方巾帕將額頭汗水擦去,他知道這是因爲他雖然觀這鎮河鐵牛有感,明瞭剛柔相濟,陰陽轉換之理,但是對於這門太極拳的領悟終究不足。
這太極拳入門本該是緩到極致,求靜不求動,如此方能真正領悟其中妙處,而裴文德卻終究不能完全按捺住,情不自禁地加快,連帶着將內力貫注其中,使得拳法不純,差了火候。
不過也不能說收穫不足。
聽任體內徐徐生出一道嶄新氣機流轉全身,裴文德摸出竹簡,毫不意外地看到上面再次閃爍出外人無法得見的微光,緩緩展開。
那幅囊括了裴文德自身信息幻化成的樹木圖像之上,已然再次生出變化。
作爲橋樑連接“儒生”、“劍士”這兩個主副職業之間枝椏的養吾劍意循環明顯要圓潤如意許多,不復先前簡陋,甚至分出一條岔路與太極拳這一技能所化的那道頗爲虛幻尚未凝實出實質形體的光暈連接起來。
那一股浩然之氣更是越發凝練厚重,呈現出幾分浩大之相來。
合起竹簡,不斷思索圖像之上的細節,裴文德感覺受益匪淺。
這太極拳法乃是某位得道全真感悟天地靈機所創,清靜柔軟,淡泊無爲,最是養煉精氣神三寶,雖然不曾蘊養內力,但是最正統的道門內功無疑。
只是裴文德方纔演練過後,卻是明悟這路拳法絕不僅僅限於道門沖虛之學,分明有着儒家仁心正念在其中。
立意之高,具造化玄微之妙,由八卦到四相,經三才而至兩儀,最終統無極,生太極,進而統攝陰陽動靜,委實不可想象。
正是因爲如此,此拳雖說不涉內力真氣,但是一旦演練起來,卻是與裴文德體內那股浩然正氣生出共鳴,如養吾劍一般,能夠不斷蘊養壯大氣機。
其中玄妙,即使是熊霸天這類專精內家拳法之人也不能想象效仿。
只不過也正是因爲這種脈絡牽連,纔會導致裴文德方纔出拳太快,不自覺往拳法中注入了內功氣機,令得拳勢有些似是而非,反而阻礙了他修習這門內家拳術。
雖然嶽姓女子這樣的武功都察覺不到,但是若是對陣的是那位久經廝殺,經驗豐富無比的灰衣老者,這一點只怕就要成爲天大破綻。
“不過若是我一拳擊出,既有渾厚內力,又能發出這內家拳獨有的滲透勁道,內外合一,即使是灰衣老者武功再高,體魄再強,只怕也禁受不住。”
裴文德散去拳意,悠然神往,雖然他明白在自己未能真正將這拳法修至隨心所欲,意動身隨的大成境界之前,遇上灰衣老者最好還是老老實實用劍,這門拳法只可作爲最後一錘定音的殺手鐗之用。但是已經能夠想象得到幾分這條武道路徑將來的風光。
雖然其間還有許多艱辛,但是單單這種好似做學問一般的過程就已經讓他樂在其中。
看着向自己走來的嶽姓女子,裴文德難得地懶散輕狂一次,雙手交叉抱在腦後,驀然想起了在輪迴空間那座聯盟商樓購置秘笈時,那位三味書屋的沈姓主人,隻言片語提及到的某樣武學,輕聲念道:“仁劍震音揚。”
太極拳劍招數法門不同,但是立意卻是一脈相承。裴文德雖然不過剛剛開始修習這路拳法,技法不夠純熟,但是對於其中精義的領悟卻還在許多積年練習此拳的武夫之上。
此時此刻,不由得他感慨那位一臉富貴之相的店主見識高明。
當時,他坦承裴文德爲嶽姓女子所選的玉女十九劍招數變化繁複,擅長破解刀招劍術,與孤獨九劍立意接近。
但是他卻並不建議嶽姓女子在實力更進一步後改修孤獨九劍,而是大力推薦了另一本雖然標爲華山武學,但並非出自笑傲江湖位面而是源自另一世界當中的《三達劍》,說是智仁勇三劍兼得屈敵護身斬殺之用,最是周全。
當時他便偶然說道這仁劍震音揚一式,畫圓爲方,守禦無雙,不僅貼近太極劍意,更是契合儒家仁心正念。
當時裴文德便覺對方意有所指,表面上是給那位嶽師妹指明前路,實則是說與自己聽。
現在想象,只怕當時對方便已經感知到裴文德身懷儒家浩然正氣,和尋常只是爲了強化殺敵契約者不同。
而裴文德雖然沒有去尋那本《三達劍》,而是陰差陽錯地從熊霸天那裡處學得了內家太極拳法,冥冥之中,也算是依着對方指點而行,委實稱得上機緣巧合。
“那沈姓店主眼光非凡,既然他誇口這《三達劍》中的仁劍守禦無雙,想來所言非虛。貼身廝殺終究不是我所擅長,但若是能夠將這太極拳意化入劍法當中,那灰衣老者出手之時,也能多出幾分抵抗之力……”
裴文德低頭看去,那件清晨方自換上的的嶄新衣衫已經同樣生出褶皺污痕,不禁有些後悔,之前換衣有些早了,這一下還得重新梳洗。
裴文德也沒有想到清晨剛剛觀朝陽出水之景悟出一劍,臨到這蒲津橋前,看到這鎮江鐵牛後居然還能生出靈機,加深對那太極拳意理解。
“你們兩個稍等我片刻。”
將地上腳印,裂痕細心掃平,對着嶽姓女子以及姍姍來遲的裴慶點頭示意一下,裴文德解下腰間刀劍交由他們代爲掌管,裴文德整一整衣衫,緩步向着一處走去。
這蒲津渡作爲連接秦晉豫三地樞紐,無數鹽糧經此而過,進入關中,地理形勢,關係重大。
故而在拖曳着鐵索的鎮江鐵牛之後,石堤之上,矗立的那排就地取材的黃泥磚屋當中常年駐紮一批軍卒,不爲守邊開疆,專爲維護過往秩序以及修繕保養這座橫跨大河東西兩岸的浮橋而設,自然紀律秩序也就稱不上過於嚴明井然。
裴文德三人昨夜並未回城,只在鸛雀樓上度過一夜,城中鼓樓剛剛報時後,便自下樓渡河而來,天色猶早,路上行人極少。
不過他此前練拳動靜不小,終於還是驚動了這些距離精銳相差太遠的駐河兵卒,紛紛離開磚屋,向着裴文德看去。
不過裴文德練拳時帶動的那滾滾煙塵雖然只是虛有其表不入真正武道高人眼中,但是聲勢卻是不小,足以嚇到這些只是學了些軍中粗淺技擊之術的軍卒,只是遠遠觀望,更無一人向前,畢竟他們只是負責這座浮橋能夠順利通行便是,裴文德只要不故意尋釁,便是武功再高,也與他們無關。
當看到裴文德居然主動向他們走來時,不免生出騷亂,情緒一下子躁動起來。
“裴某乃是進京參加進士科的鄉貢,不想在這裡污了衣衫,想要借用寶地換洗一番,還請諸位將軍行個方便。”
聽着沸沸人聲,看着這些士卒彼此交頭接耳,裴文德暗暗搖頭,遠在一箭距離之外,便自停下腳步,以內力激盪發聲。
“噤聲!”
聚團士卒中忽然爆出一聲大喝,呵斥着他們整隊立定,看着不再亂糟糟一片過後,就有一道魁梧身影帶着左右兩人從中走出,大踏步向着裴文德趕來。
在距離十數步處停下腳步,方臉濃眉的魁梧漢子眯起眼睛在裴文德身上從上到下掃視一遍,看到他腰間空空蕩蕩,再看看他身後手捧刀劍的裴慶和嶽姓女子,最終在泛黃書箱上面插着的那面小旗上停下,手指從橫刀上挪開,結果裴文德屈指彈開的小小囊袋,看也不看也不掂量一下輕重,便自直接收起,抱拳施了一禮,嗡聲道:“不過小郎君既然是進京的士子,必然不是惡人,只是借地梳洗一番,自是不打緊。”
“關中士子負劍遊學者甚衆,不過我在這蒲津渡駐守多年,卻是從來不曾見過有一人有十三郎這般功夫,便是許多江湖遊俠都相差甚遠。”
互通名姓之後,雙方關係迅速緩和下來。看一看並肩而行的裴文德,這位王姓隊正仍是忍不住感慨道:“王某軍伍出身,反倒比不上兄弟分心兩用,實在慚愧。”
“這個王隊正言談不像尋常武夫般粗俗,怎麼會淪落到在這蒲津渡口來混吃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