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盲人與狗(二)

徑直走進去, 進入大廳。我完全沒有旁顧,只是看着他。正要跟着上樓,旁邊的接待臺傳來呼聲:

“您找人嗎?”

叫我的男人大約四五十歲, 堆着一臉世故的笑容, 讓我覺得他不像接待員, 倒更像老闆。

“不是, 我住宿。”

“那請來這裡登記。”

我想想, 還是正事要緊,過去開始填寫登記簿。他遞了枝筆給我,然後暗中瞟了我畸形的小指一眼又一眼。通常人們都認爲, 有這個類型肢體殘缺的,不是黑社會, 就是黑社會漂白。做生意的, 對這些尤其敏感。看他愈加恭敬的神色, 我暗暗好笑。

“這裡誰管事呀?”我開始閒扯。

“就是我。您有事?”

我搖頭:

“老闆怎麼到前臺來了?”

“店小,人也少, 好多事要自己忙活。”

我擡頭看看裝璜:

“好像還不錯。”

“啊,還好。”

看他除了回答不敢多說別的,如此謹慎,我決定不再繼續。我自己也意識到剛纔的對話太像收保護費的了。

沉默一會兒,他倒試探地問起我來:

“您一個人?好多行李呀。”

“不是。我和一個哥們出來玩, 他病了, 現在在醫院呢。”

“水土不服?”

“嗨!發燒……”

“哦。那還真是……”低聲嘟囔, 順手整理着櫃檯, “小孩子發個燒, 鬧着玩似的,大人可就真是個病了。”

趁他不注意我, 我放慢寫字的速度,左手悄悄揭起登記簿的前頁,想看看寫信人呂良住哪個房間。雖然我不懂案子的事,但怎麼也要先找到他,談談再說。

從縫裡掃到字了……可惜不是!“齊近禮”、“李敏貞”--兩個上世紀的名字,一定是……

正想着,手裡的紙被身後拂過的勁風掀了一下。我正偷偷摸摸,風聲鶴唳,着實嚇了一跳。

回頭看去,兩個人,據推測,是一對老夫婦。老頭身高一米九,雖然已經有些佝僂,但還是顯得晃悠。身體的其他部位也都符合“長”的標準,手長腳長,頭長,雖然沒看見臉,但也該相應地長。他大步流星,手裡拎着一根根本不需要的彎頭柺棍,與他的身量一對比,就像小孩子攥着糖果棒,非常滑稽。

老太太臉很白,皮肉已經鬆懈,但看得出年輕時皮膚不錯。耳朵上閃着金光,戴着對沉重的耳環,把耳洞都拉成條形。她在後面緊緊追隨丈夫的腳步,看樣子實在是盡力在趕了,但還是落下一米的距離。沒辦法,以她一米五的身高,這樣已經不容易了。外形如此不般配,看來是媒妁婚姻下的犧牲品。

“你慢點……我還要和你說……”

“說什麼?!有完沒完?那點破東西……也至於!”

“什麼破東西?閨女給的……”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上樓去了。

老闆衝他們的背影伸出手,叫着“哎……”,可要叫的人早已消失,只好笑笑說:

“這老齊,老走這麼快……”

“他姓齊?”他們就是那兩個過期名字的主人?“對了,剛纔的孩子,是他們的孫子吧?”

“不是呀。他叫江汨,和爸媽一塊來的。”老闆看我填寫完了,就把登記簿扯過去,往前翻着,“啊,不就在這裡,他們一家子……”

在“江汨”兩個字的上面,寫着“江源”和“任莉莉”。

“嗯?這個……”我指着再上面的一行,故作驚訝,“‘田靜’?這名字熟呀。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吧?”

這個純屬瞎掰了,我只是想拖延時間,在他把登記簿收起來之前多看兩眼,至少先找到“呂良”再說。

“她呀……”老闆似乎不悅我聲音過大,以身作則地放低嗓子,“不就在那兒嗎?回頭往這邊看那個……是不是熟人您自己瞅……”

他說他的,我抓緊時間一個個過那些名字,它們倒着走得飛快,讓我頭暈。等他指着我身後時,我還是沒收穫,但也直起身子轉過去,順着他手的方向……

現在纔開始仔細觀察大廳。我對着的角落放着一臺電視,大尺寸,純平,是目前流行的式樣。我這個角度只能看出它開着,但不知道演的是什麼。屏幕前放着組成兩個直角的三排皮沙發。背對這邊的沙發上沿露出半個頭,看髮型是個女孩子。正在欣賞電視節目的這個“她”,大概就是“田靜”了。

電視正對的沙發背,挨着一張單薄樸素的小桌。乍看之下,感覺怪異了點,和整個大廳的氣氛有些不相稱,不像該擺在這裡的東西。

再往那邊,到了另一個角落。沙發靠了牆碼了個拐角,夾着透明的玻璃茶几,上面放着奇形怪狀的菸灰缸。

沙發是深棕色,所以以它爲背景的淺色的東西就會特別顯眼。是的,那裡坐着一個人,半長的頭髮垂下來擋住臉,腿上橫放着一把長傘,而衣服……是白底藍紋!這不就是……火車上那個……

我立刻回頭,老闆正把本子合上。實在佩服自己的眼力,就在那千鈞一髮的瞬間,我奇蹟般地撩到了兩個字:劉湘!

劉湘?劉湘!難道……真的是……

那時我上初中,妹妹還是小學生。

小學生的一項重大娛樂就是把同學帶來家裡,美其名曰“做作業”,其實是趁家長不在瘋玩瘋鬧到天黑,送夥伴走的時候作業一個字都沒動。

那天星期六,當時還沒實行雙休日,半天課。我到家沒多一會兒,就有人敲門。我去開。不出所料,是我那從小就不愛帶鑰匙的妹妹,身後還站着個梳馬尾的小姑娘。

“哥,這是劉湘,我同學。”

她輕輕點頭,衝我笑。

那麼大的時候,老媽給我最多的評價就是:不招人待見,說話不過腦子。我一直不服氣,但是坦白承認,是有些時候,某種太強烈的想法--尤其是知道會令人討厭的那種--我是非說出來不可的。

“哎呀!”我緊盯着那女孩,大聲驚呼,“這麼小的嘴,怎麼吃飯呀?”

確實,真是沒見過,她的嘴不是正常規格,已經小到超標。

她立刻低下頭,臉一下子紅了。

小琳怒瞪我一眼,呵斥道:

“給我們拿餅乾去!”

我灰溜溜地閃開。

等我抱着餅乾罐站在大屋門口時,她們已經在桌子邊坐好,擺出了一副“認真學習”的假象。我妹妹正拍着胸脯十分權威地說:

“你別搭理他。他就這樣,大驚小怪!待會兒我替你收拾他!”

我心裡正暗罵死丫頭吃裡扒外,卻見劉湘靦腆地搖搖頭,羞怯的笑容中混着竊喜:

“沒關係的。爺爺說,櫻桃小口,是美人。許飛哥是誇我漂亮呢。”

哼!誰會喜歡你這種乳臭未乾的……

我狠狠地拍了門一下,翻着眼睛,目空一切地走進去,把罐子頓在桌上。

後來,她經常在這個時間來我家。畢竟是女孩子,文靜一些,她和我妹妹沒有鬧得天地變色,只是面對着作業本閒聊,主要是她說故事給小琳聽。時不時有一句半句的鑽進我耳朵裡,內容是關於她養的寵物--一隻“熊”。開始還以爲是那種沒有尾巴,長得像耗子的動物,多聽了幾句才知道,真的是能出產熊膽的“熊”。我暗自懷疑,但她言之鑿鑿。那是她在“家附近的樹洞裡發現並收養”的。不過,熊這種東西,應該不是隨便一個樹洞就能撿到的吧?

爲了交代這奇特寵物的近況,她每次來都要講上一段。有時候她忘了,妹妹還會主動問候,提醒她快說。我也好奇,就跟着進度,像聽評書一樣一段段聽過來,但心底始終覺得很無稽。

聽着她說:她如何發現了它,把它捧回家,一個軟綿綿的小東西在她手掌中喘氣;她如何瞞着父母,把它養在自己屋子窗外的花園裡;她如何鑽到地洞裡看它,帶食物和水給它;它生病了,她如何悄悄地跑去探望,直到它奇蹟般地好轉;它走丟了,她如何着急,走了很多地方纔找到它……她表達得很好,要描述的畫面如同電影鏡頭般清晰地浮現,讓我兄妹兩位聽衆產成了錯覺,好像當時自己也在場,這頭熊是我們三個人一起養的。

最後講到它長大了,終於不能秘密地餵養,她只好把它送回撿到它的地方。她講的時候,已經不能繼續安坐在椅子上。她站起來,激動得到處走着,眼眶發紅,眼睛晶瑩閃亮,聲音顫抖,顯得哀傷卻欣慰。我彷彿真的看見一頭成年的熊,站在樹洞旁邊的草地上,揮着巨大的熊掌向她道別……我嗓子一哽,心中豁然開朗:何必計較呢?這是個好故事,不是嗎?

那天她走以後,我的心情依然很激盪,問小琳說:

“你覺得她說的是真的嗎?”

小琳笑得很甜,很燦爛,鄭重地說:

“不是真的。但我相信!”

這句話同時道出了我的心聲。

妹妹小學畢業,上初中了。她們兩個仍然一個學校,可惜不在一個班。

剛升學時,她們幾乎整天膩在一起。一段時間後漸漸疏遠,但約定要經常電話聯繫。

幾乎所有人都相信過感情永恆,可是,兩個人一旦分開,生活環境不同了,接觸的人不同了,湊在一起連話題都沒有,即使再念舊又怎樣?

由最開始親切地談天說地,慢慢變成“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客套,“劉湘”這個名字就快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時,她們學校出了一件事。

事情的起因是劉湘與她新交的一個朋友聊天,說起了各自的家庭。她說她並非父母親生,是領養的。雖然他們沒有對她不好,但自從知道這件事後,心裡總是幻想着與生身父母一起生活的情景。可以想象,她描述時一定表情堪憐。

和她要好的那女生,偏偏流着稀有的熱血,很有幾分俠義心腸,同時也莽撞不計後果。雖然這是人家的心事,她應該爲她保密,可是,她既然已經知道了,難道就冷眼旁觀?不管說出去會怎麼樣,總得爲好友做點什麼吧?

於是,她衝到教研室,把這件事轉告班主任,希望她能多關照她。那老師恰好是個新來的,還沒背會“分數等於一切”的公式,覺得學生的心理健康很是件大事,就叫來當事人,想和她談談。據說,當時劉湘站在辦公桌旁一言不發,一隻眼睛忽然涌出淚水,都沒有劃過面頰,直接滴在一摞作業本上,隨後立刻跑出去。這個據說,是據我妹妹說,當然她也是聽來的。我不知道具體是不是這樣,反正謠傳一向比現實更驚心動魄。

再往後是家長會。老師自然在會上旁敲側擊。她媽媽感覺到不對,會後留下和老師單談。所有事一說開,雙方都吃驚不小:從來沒有一個孩子,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第二天當然是點名批評,全校譁然。小琳很爲她不平:

“她只是……只是想體會一下那樣的感覺,我相信她說的時候,真的以爲自己是個孤兒。你明白嗎?”

我明白,可是別人不理解。老師對她青眼變白眼,那好友也沉浸在受騙的怒火中無法自拔,其他同學更是築起防線,與她保持距離。在一個說話沒任何人相信的地方,畢竟是呆不下去的。那個學期一結束她就轉學了,之後只和小琳通過一次電話。

電話放下後,我問了聲“她怎麼樣”。妹妹臉色發青,帶着假笑,語氣尖酸地遷怒:

“沒……事……她過得很好呢。就是她父母多了一句口頭禪:有本事找你親爹媽去!”

下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電視上。

她中考成績優異,考取了市重點學校,是全國頂級王牌大學的附屬高中。該大學校慶,聚集了許多媒體。慶祝,聯歡會,節目五花八門,她們中學也派樂隊和話劇團登臺獻藝。後者的表演反響熱烈,而劇中主角正是她。臺下迴歸母校的校友中,恰好有一位當紅的藝術評論家……幾種因素一湊合,結果就是她一舉成名,被高度評價爲“極有前途的表演人材”。一時間關於她的報道鋪天蓋地,就連以前讓她深受其害的那件事都作爲軼聞廣爲傳頌。還有消息說某名導演對她讚賞有加,根據她頗具古典美的相貌,準備請她在新近的一部古裝連續劇中擔任一個角色。

我們也挺高興,以爲她以後會一帆風順了。可是,人什麼時候最容易遇到不幸?答案是:在已經看到幸福的時候。

這股熱潮剛平息沒一個月,她的名字再次遍佈各大報紙,內容也更轟動。某立交橋下發生一起車禍,趕去處理的工作人員在那輛與橋墩親密異常的車中發現了她。她滿臉是血地趴在方向盤上,被立即送往醫院搶救。車廂中瀰漫着酒味,還找到一個破碎的酒瓶子。

光是這些,就已經可以有些想法,結論似乎非常明顯而且唯一。但是,現場並不止這些。從報社的朋友那裡打聽來的小道消息說:前排車座的背後有血跡,這說明有個坐在後排的人受了傷,也就是說,碰撞當時車裡還有其他人;而且事故車是屬於出租汽車公司的,她就算會開車,人家又怎麼會讓她開?

諸多疑點,我這種沒什麼偵探頭腦的人都看出來了,按理說不能武斷定論。可惜,以事實爲依據是警方的原則,媒體只負責往最聳人聽聞的方向渲染。

最初是花邊新聞,題目取得觸目驚心:未出成就先墮落--未來之星酗酒駕車釀慘禍!後來則以“新星的隕落”爲題目,探討起“德”與“才”的關係,引經據典,還上升到教育的高度,通過“我們應該對下一代的哪些素質做出要求”的調查,針對當代中國教育體制的弊病,和如何進行素質教育改革的問題,提出了合理性建議。

如此三個月後,真相姍姍來遲。警方逮捕了在逃的出租司機,他交待說:

出事前一天,和老婆鬧了點彆扭,慪氣慪得覺都沒睡好。那天活又特別多,忙了一天,到晚上,特別累了,但氣沒消,不想回家,就買了瓶酒,準備找個哥們喝兩盅,順便在人家家將就一宿。正開着,那姑娘打我的車。本來不想拉活兒了,後來一想,反正順路,送上門的錢幹嘛不掙呀。也賴她,就顧着坐車,那麼安靜,也不和我說句話提提神,我這眼皮就往一塊湊合……等到下一次睜眼,車已經撞了。我一下就醒了,看看自己,倒沒怎麼樣,就是擦破點皮。又趕緊下車,開門一看,她腦袋貼在前車背上,好像暈了。把她抱出來,就着路燈一看,滿臉是血。我當時都懵了:殺了人了,怎麼辦呀?正好這時候聞見酒味,知道是那瓶子打了。我一琢磨:這要是讓人抓着,肯定說我酒後駕車,過失殺人,要蹲監獄呀!我嚇得把她扔在駕駛座上,沒命地跑了……

這個消息又轟轟烈烈地傳揚開來。搞宣傳的始終不甘寂寞,沒有因自知理虧而收斂,又開始爲原來貶斥的人鳴不平。有些人躥出來義憤填膺,討論“我們該如何對待新人”。一時衆說紛紜,最後分爲“給他們寬鬆的發展環境”和“嚴格苛刻的教育才是真愛”兩派,在報紙的版面上展開論戰。雖然是個人就知道,最終結果一定是“相輔相成”,“視情況而定”,“一個‘度’的問題”,不會對現實產生任何實際影響,可這並不妨礙他們樂此不疲。

“劉湘事件”就像歷史書裡說的“導火索”,存在的意義僅僅是引發一個更大的歷史事件,而它本身無人關心。所以,她的消息,儘管我特別注意,也只收集到一點:她出院後,退出了學校的話劇團,也休了學,就此銷聲匿跡。至於後事如何,我不知道,分解不出了。

一旦認定了就越看越像。這叫什麼?疑人偷斧?好像不應該這麼用。我的心情就更無法形容了,非常複雜。如果沒出那件事,她身邊會不可避免地圍繞着閃光燈,不可能這麼清靜;現在就是一個追星族走向一個名演員,而不是一個普通人走向他的故人。怎麼說?世事難料吧。

我站在她旁邊。雖然已有九成把握,但以防萬一,還是扭着頭,眼睛看別處,表示我說話的對象絕不是她,假裝自言自語:

“劉湘……”

女孩頭髮一甩,轉過臉來。一看那嘴的型號,我不禁失笑,一定沒錯了,簡直是招牌。

我認出了她,她卻對我沒概念,皺着眉,一臉困惑:

“你是……”

“你不認識我了?”

“對不起,”她的語氣十分小心,似乎在仔細斟酌:“你的聲音……我不記得,不過聲調倒很熟……”

和我在火車上的感覺一樣,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好像也不該這麼說。

“那我妹妹你總該有印象吧?許琳,想起來了嗎?”

只見她的表情僵了一會兒,然後如慢動作般,眉頭漸漸舒展,嘴也緩緩張大(雖然還是沒有多大)。她猛地站起來,我以爲她會馬上撲過來握住我的手,沒想到她只是一擊掌:

“你是許飛!”

感覺有點滄桑:在這麼多年後的今天,連聲“哥”也不叫了。不過也對,這麼大年紀再按原來的叫法就曖昧了。

“不提那丫頭,你就認不出我了,是嗎?我真的變了很多?好多人都說我長得和過去一樣啊。”

“也許吧,咱們確實很久沒見了。”她陪笑着,又皺起眉頭,“我是不是沒變樣呀?你怎麼能一下子認出我?”

“我和你坐一趟火車,在車上就覺得眼熟了。你長大後的樣子我又不是沒見過。順便說一句,你衣服的樣子真特殊,也很漂亮。”

“長大後?在電視上?你也知道我的事?”

都炒成那樣了,誰會不知道呢?

“是啊。我當時聽說你出院,退出劇團,退學,一直打聽你後來怎麼樣了,一直都沒消息。小琳往你家打過幾次電話,都沒人接。”

“我家搬了,電話也改了。”

此舉一定是爲了躲清靜,拒絕採訪,不再受到騷擾。誰有她的經歷,都會視媒體爲世仇。可她似乎並不在意說到這個,只是微笑,接着像忽然想到什麼高興的事,露出我見到她以來最欣喜的樣子。我見識了人類的臉興奮到發光的奇景,卻認爲她是在裝。

“你最近……還好呀?”

“一般,不好不壞。你呢?工作了吧?幹什麼呢?”

“賣文。亂寫點東西,看有沒有人要。”

“寫手呀。什麼時候開始做的?”她偷偷一笑,“到現在還沒餓死。”

“目前還健在,不過也快了。我從小就喜歡理科,文科一般,確實不適合幹這行,也就是混口飯吃。”

“聽起來很難呀。”

“誰說不是呀?寫什麼都不容易,但是按照我的經驗,還是難易有別。其他都還好,就數偵探小說最不能馬虎。別的題材,你寫不好,人家頂多說你‘俗’;可是偵探小說要是敢瞎寫……”

“會被人罵個狗血淋頭?”她笑了,接口道。

“何止呀,簡直是在狗血中遨遊!”

“是嗎?如果老是這樣,你還能餬口嗎?”

“倒沒嚴重到這地步,也有受好評的時候。反正是忽冷忽熱,一陣子閒得要死,一陣子又忙得發慌。任務要是接得太緊了,也難糊弄。有一天,都晚上了,明天一早要交的兩篇還一筆沒動呢。實在是逼瘋了,拿了兩疊稿紙,左右開弓,這邊寫言情,那邊寫偵探。哪個思路斷了,就轉過去寫另一個……”

“那還不寫串了?”

“就是呀。這邊殺人殺得含情脈脈,那邊談戀愛談得月黑風高……”

“結果呢?”

“當然兩篇都被人扔回來了。”

她笑得更開朗,腰都有些彎了,卻還是微微掩着嘴。

“別說我了,說說你吧。”

“我?我有什麼好說?每天沒事幹,在家空虛……”

“沒空虛出什麼成果來?”

“‘空虛’嘛,說文雅一點叫‘醞釀’。我正在構思一些故事,準備等以後,什麼時候可以了,就自己寫劇本。”

“劇本我沒寫過,也不容易吧?”

“當然。”她嚴肅起來,“話劇的最高境界就是隨便一個瞬間抓拍下來,都可以作劇照,所以不光是對話這些文字的東西,舞臺的安排,演員的表情動作都要考慮,腦子裡必須是一幅幅畫面,細節非常繁雜,很難掌握……”

“不過你擅長這個呀,說都說得這麼頭頭是道。我倒好奇了,以後找本介紹話劇的書瞭解瞭解。”

“這些理論你可沒處看去,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我沒受過這方面的正規教育……”

“但是確實有道理呀,也許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正能打破成規呢。而且你寫的東西,你演一定最合適。”

我立刻知道說錯話,因爲她的手擡上來,撥開頭髮,手指滑過額上的疤痕。

那次車禍的紀念嗎?我原來就覺得,她受的挫折固然不小,但以她的執着,怎麼會那麼輕易地退出演藝圈?這纔是真正原因吧?當然,臉上有傷,並非一定不能當演員,以現在的化妝技術,想掩蓋一道疤實在太容易,只是人家沒必要將就這個不完美。想演戲的人很多,他們的臉上大多沒有疤。

她搖搖頭:

“不行呀。我怕是這輩子都不能再上舞臺表演了。”

她語氣有些怪異,似乎格外強調“舞臺”。我不知說什麼,就隨口問:

“我一直不知道,當演員很辛苦吧?”

“是呀。有時候一天連着好幾場,演起來就沒完,累得要命。中途就休息幾分鐘,用來吃飯喝水。但還不敢隨便吃喝,因爲……要控制生理機能,必須把它調節到不演的時候……”

“那不是很難?”

“還好,演過幾次也就學會了。大家都只看到光鮮的一面,其實呀,”她笑着感嘆,“表演呢,真不是那麼容易的。演員不但要扮演他分到的角色,有時候還要充當移動佈景。上臺後往哪個方向走,走幾步,到什麼位置,是一點都不能馬虎。經常要和其他演員組成某種圖形,擺出某種陣勢,暗喻些特殊涵義。甚至臉衝着哪邊,和觀衆的目光成多少度夾角……哎呀,可麻煩呢。”

“居然還要用人本身去構造……”

“這樣比較有整體效果。如果說到單個人上,就是肢體語言,光靠說的永遠不夠。尤其是劇中的語言總是有些規範,永遠那麼強烈,細微的東西表達不了,這大概就是大家不喜歡看話劇的原因。加上動作就不一樣,比如……比如一個自以爲是,高高在上的女人,你要讓她說什麼來體現她的性格?而用一個簡單的握手動作就可以充分顯示了。要這樣,站直,但不能太直。身子向左微側,肩膀向後背,左手爭取藏在背後。頭偏,擡下巴,眯着點眼睛,右手遞出去,但胳膊要彎,手指也不可以伸平,要放鬆,無名指和小指略勾起來,爭取只讓對方握到食指和中指……”

她說到哪兒,姿勢也跟着擺到哪兒,一個嬌縱傲慢到我想抽她一巴掌的女人就躍然眼前了。

她似乎意猶未盡,側轉身子,一隻手高高擡起,輕緩落下,撫過沙發,好像是嫌棄上面不存在的塵土,然後才放心坐下,並立刻翹起腿。

“哈!這樣真像火車上坐在你對面的女人,她……”

“那是我表姐。”

又說錯話了!不過還好,沒來得及說出什麼不好聽的。

“我說許飛呀,”她雙手故作斯文地搭在一起,拉長聲音,“願不願意幫我個忙呀?”

我也玩心大起,急忙點頭哈腰:

“承蒙您不嫌棄。做劉小姐的跟班是我畢生的夢想,我就說這兩天會碰上大好事,沒想到這麼快呀!今天得到這個機會,真是三生有幸,我祖上積德。前兩天我去掃墓,快走到的時候向前這麼一看,哎呀!還以爲發生了森林大火,後來一調查,才知道原來是我們家祖墳在冒青煙……”

她“噗哧”一笑,隨即收斂,臉色迴歸輕蔑:

“奉承嘛,就不必了……”

“總之,在下竭誠爲您服務。先做點什麼呢?”我掃掃周圍,看到櫃檯旁邊掛東西的鐵架,“都進屋這麼長時間了,還拿着傘幹什麼呀?我幫您掛上去?”

她遞傘過來:

“還有,再幫我問問我的屋子是什麼情況。離樓道口太遠吧,不方便;太近了,人來人往又太吵。可不能有夕曬呀,那就太不舒服了。這住的地方可不能隨便,剛纔就想問了,可是一想自己去,又怕累着……”

我來到架子前,旁邊一把傘伸過來。回頭看,是個白胖女人,我一怔後認出來,正是在火車站的乞丐邊駐足的那位。她是誰呢?後來看她到櫃檯前,問老闆說“看沒看見我兒子?不知又上哪兒瘋去了”,我肯定她是那倒黴孩子的母親--任莉莉。

等她上樓了,我去向老闆打探,然後火速回報:

“已經給您打聽清楚了。這旅館是以前是什麼廠的職工宿舍,後來才改的,所以結構有點奇怪,您可多擔待。您那間在二樓,從樓梯上去,向左拐,往裡走,左手邊一間大屋,是水房。裡面開兩扇小門,靠外的是男廁所,另外一個就不用說了。過了水房再往裡走,這纔是住宅區。右手邊第二個門,就是了。”

“這麼麻煩呀……真是。算了,出門在外,沒辦法太講究的。住這裡的也不知道都是些什麼人。我可不能跟不明不白的人攪在一起……”

哎呦,還演呀?沒關係,我奉陪到底!

“這個小人倒是早有調查。住在這裡的有一對姓齊的老夫婦……”

“走路走得驚天動地的那個?”我會心笑了。她又拿腔拿調,“說得這麼籠統,叫人家怎麼聽得懂啊?都叫什麼呀?”

“齊近禮,李敏貞。還有姓江的一家三口,江源、江汨、任莉莉。另外……”

我往田靜那邊看,她依然坐在沙發上,人如其名地少有動作,帶出一派安詳。一身銀灰色的衣服也十分明朗高雅。我想起剛纔就是因爲她我沒有找到呂良的名字,都來這麼半天了還徒勞無功。再去借登記簿看恐怕要惹人懷疑了,也不能大張旗鼓地徵求,要不找個人順口問問?就她吧。別看連話都沒說一句,但我對她有種直覺的信任。

“至於田靜嘛,我想我得去打個招呼……”

我正轉身要走,眼前過去一個人,那衣服、那側影,不正是火車站那個……年輕的中醫……叫什麼?對,方擎嶽!這名字我算記住了。

“哎!”

他楞楞地盯着前面,好久才轉身看見我,雖然很驚訝,卻也睜大眼睛笑開了:

“嗨!是你呀!”

“你也住這兒?”

他使勁點頭。

劉湘站起來說:

“你們認識?”

“是啊。在火車站,多虧他幫忙呢。他是個中醫……”

我還沒說完,她突兀地伸出手,這回倒是沒有經過藝術加工的正常動作。方擎嶽錯愕了一下,只好過來握握,問道:

“這位是……”

說“妹妹的同學”太繞遠了,乾脆取個巧:

“劉湘,我同學。”

我說出來才意識到我們看起來絕不同齡。即使是真的,在外人眼裡,看似親暱的一男一女怎麼會是這麼單純的關係呢?果然他皺皺眉,心領神會狀:

“噢……噢……噢,我明白了。”

我知道他誤會了:

“你不明白!你明白什麼呀?它不是那麼回事……”

“你不用和我解釋呀,我真明白……”

“你真不明白……”

眼看我們就要反覆倒騰這兩句了,劉湘的笑聲打破僵局:

“你們鬧什麼呢?有什麼值得爭辯的?”

我趕快閉嘴,方擎嶽說:

“好,我們就此打住。哎,對了,你那個……那個哥們怎麼樣了?”

“哦,醫生說要留院觀察。我真沒想到,小小地發個燒就……”

“病嘛,怎麼可以耽誤呢?”他眼看又要激憤起來,但自己控制住,“你看我,對不起呀。在火車站也是,我平時說話,不是那麼不客氣的,就是職業習慣,看見那不遵醫囑的就上火……”

“上火?”劉湘笑起來,“說話都這樣,真敬業呀……”

“沒辦法,這詞最熟。”方擎嶽也跟着笑,轉向我說:“等等,說了半天,你怎麼稱呼呀?我還不知道呢。”

“哦,在下許飛,請多關照。”

他握着我的手:

“啊,你好你好……”

我們三人聊得其樂融融。說實話,這一整天,我最開心的就是這時候。

好像故意不讓我高興似的,大廳門驟然大開,爲首一人來勢洶洶,大步走到廳中站定,後面黑壓壓一片制服,齊刷刷排列開來,簡直是大兵壓境。這種氣勢,絕對來者不善,不是來找茬的,就是來找茬的。

老闆小心翼翼地出了櫃檯,低下腰,我以爲他要口稱“差爺”,而他說的是“警察同志”。雖然這才正常,可我總覺得不合適。

“警察同志,您們這是……”

最前面的那個,顯然是管事的。他面無表情,或者說滿臉傲慢的表情。如果硬要從這張臉上挑出一點親切的地方,那就是他的下顎,出奇的長,而且有點彎,形狀像個鏟子。他說起話來,像在挖什麼東西。人的臉上竟然有這麼大一部分可以活動,實在稀奇。

“你們這裡有沒有一個叫呂良的?”

“有,有!”老闆翻着登記簿,指指點點,“您看,這裡!您找他有事?”

那人長出一口氣,似乎不能忍受眼前人的愚蠢:

“今天早上,我們發現了他,在火車底下。”

大廳裡頓時一片倒吸冷氣聲。我也驚呆了:死?他死了?就是火車站的那件事?難道……

他大概瞟了一圈:

“這個人,我們追蹤很久了。他是幾個月前一宗入室搶劫案的嫌疑人,攜帶着大批贓物。我們懷疑那些贓物就藏在他落腳的地方,這裡必須全面搜查。”

他揭出一份文件:

“這是搜查證。”

說話間,樓梯那邊響動不斷,顯然是接到了消息下來看看。所有人--不管是後來的,還是原來就在大廳裡的--都顯得不知所措。當然我也一樣,只是原因不同。

這不對勁呀。呂良不是報案人嗎?怎麼變成嫌疑犯了?還是……哦,我明白了,呂良的死,本身就證明了他說的毒品交易有幾分可信。入室搶劫云云,不過是藉口,目的是要搜查。如果在哪位住客那裡發現與此有關的東西,比如針頭錫紙什麼的,恐怕就說不清楚了。

我深信事情就是這樣。想到大家都矇在鼓裡,只有我知道內幕,不禁得意起來。轉念又想:

不對。交易嘛,是雙方的。一邊出貨,一邊出錢。手裡有貨的那位已經落網,剩的這位是出錢的。可是錢又在銀行裡走……唉,恐怕這些警察會無功而返呦。而且搜查,就沒人反對了嗎?

“哎,等一下。”這不就開始了?孩子他媽--任莉莉開口道,“他的房間看了就看了,其他人的房間也要嗎?”

“我說的是‘全面’搜查。”

“哦,那我們的行李是不是就……”

他不動聲色,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罪犯非常狡猾,他可能把贓物藏在任何地方,請大家配合我們的工作。”

“可是……”

他嚴厲地看過去,任莉莉立刻閉嘴,但不甘心地瞪回去一眼。下面再沒有人說什麼,搜查於是開始。

一樓是主要是公共場所,比如大廳,餐廳。還有廚房,倉庫,工作人員的休息間和宿舍。按照我剛纔的想法,這次搜查的焦點應該集中在客人身上,搜一樓不過是掩人耳目,所以搜得漫不經心。大家也漠不關心,只有老闆一個人跑前跑後。

終於搜二樓客房了。警察們拼命往樓上跑,生怕去晚了有人趁機藏起什麼違禁品;而顧客擔心他們粗手粗腳,弄壞了自己的東西,也緊趕慢趕,企圖抄到前頭。樓梯就這樣熱鬧開了。

我也入鄉隨俗地跑起來,旁邊有人擠我,一看是田靜。我想起還沒和她打招呼。本來想“你好”兩個字多容易說,可是真的要說時,反而卡在嗓子裡,心裡更是胡亂顧慮。過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竭盡全力,才擠出一聲非常細微的“哎”。好在她聽見了,衝我輕輕一點頭,算是回答。就這麼點小事,我居然緊張得直喘氣,現在做完了,又好像經過了九死一生的考驗而死裡逃生。想想我這次來,也算是當偵探來了。想象中應該是面不改色地穿梭於衆人之間談笑風聲,現實……唉!看來偵探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當得了的。

到了二樓,才發現我認識的這些人,原來住在非常緊湊的六間屋裡。一條走廊,左邊從外往裡依次是我、方擎嶽、任莉莉和她兒子;右邊則是田靜、劉湘、江源。那對老夫婦嘛,我記得登記簿上,他們名字前面的房間號,好像是“2”什麼。這個旅館是從二樓開始編“1”的,所以該是客人比較少的三樓,大概是圖清靜吧。

房間的排列讓我想起火車上的鋪位,繼而想起鳥籠子,再結合這場大搜查,我耳邊幾乎要聽到受驚的鳥猛拍翅膀的“撲啦啦”響了。是的,眼前的情景只能用雞飛狗跳來形容。

先是我隔壁的方擎嶽。一個警察正要拿起他桌上一疊寫滿密密麻麻字的紙,他高呼:

“我的論文……”

結果還是沒有擋住。那警察輕率地一端,從紙中間掉出一道金光。落了地我纔看清楚,是一枝鋼筆,大概是順手夾在裡面,結果……

他撲過去撿,拔開筆帽,眼睛對成鬥雞狀盯着筆尖。可能真的摔出好歹了,他在紙上劃了劃,就着急地跑去斜對門:

“請問,您有墨水嗎?借用一下成嗎?我那瓶正好用完……不知道是筆壞了還是……”

門裡的江源先生顯然沒空搭理他:

“哎,你們……別動我的筆記本電腦。怎麼?還要打開看嗎?裡面可都是商業機密,泄露了出大事的。別,別,那個插銷不是那麼插的……”

幸好任莉莉聽見他的話,拿着墨水瓶敲敲他後背。他伸筆進去吸了兩下,拿出來再試,大概是好了,他眉開眼笑。

任莉莉剛接過還回的瓶子,轉身看見人家正在翻她的《編織花樣108》,就嚷起來:

“我的書籤,擡腳,別踩!唉,這回頁數可亂了。那個,那個,放下。我好不容易勾的,別弄脫落了線……”

她的兒子也不甘寂寞地拿着一本習字帖,在一名警察腿邊叫:

“叔叔,這個要不要看?我寫得很好……”

而田靜顯然把這些“破壞”行徑當作前車之鑑,她堅持站在樓道里,懷裡像抱寵物貓一樣抱着一本厚書,還輕輕撫摸。那書乾淨地包着皮,她一定也是愛書一族。

“這本《康德文集》,可是我搜了好幾個書市纔買到的。你別動,別動,一定要看的話,我給你們翻。”

說着作勢要打開。對面的警察翻翻白眼,擺着手錶示不用。

我被鬧得心神不寧,覺得這些人真是大驚小怪。不過反過來想,誰沒有點不願意讓人看見的東西呢?說起不願意讓人看見的東西……

我立刻跳回自己屋門口,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一個警察正從我的包裡抽出日記本:

“幹什麼哪?別瞎翻嘿!”

馬上搶過來,跳出門外,還是驚魂未定:想不到生在現代,也有機會看到抄家!

抄家?家?家!

完了,這下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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