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盲人與狗(五)

我坐回沙發上, 瞪着她們的背影冷笑。

“你怎麼了?”劉湘問。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錯了。這兩天,我聽到的對這孩子的評價, 皮、瘋、折騰、淘氣……都不對, 太避重就輕, 沒有這麼簡單……”

“那你說有多嚴重?”

“你不明白!我來那天, 看見他欺負那條狗……”

我把目睹的一五一十說出來, 聽得劉湘表情嚴肅。

“真的?”

“千真萬確。剛纔他又在欺負人。”這時又有琴聲傳來,似乎更加淒涼,“就是這個人, 唉,他該拉《二泉映月》纔對。”

“你是說……”劉湘扭着眉頭, 極其哀傷。

“是呀, 他就是那個瞎眼的乞丐。江汨利用他看不見, 用石頭砸他裝錢的碗。他就以爲有人扔硬幣進去,摸了半天, 什麼也沒有……可是那罪魁禍首,一看他媽來,立刻裝得比乖孩子還乖,還關心地問起殘疾人保障來了。你……你怎麼哭了?”

一腔怒火立刻煙消雲散。

她抹抹眼睛:

“別說這個了,成嗎?”

“成!咱們不說這個!”

“說點高興的吧。”她竭力地笑笑, “就說……嗯, 你是怎麼看待社會進步的?”

“社會進步?”話題怎麼跳到這上面的?不過, 既然她想說……“我也不知道呀, 就是覺得整體上似乎在往好的方向走, 不過途中好像丟掉了些非常重要的東西,具體是什麼, 也說不清楚。”

“我倒不這麼想。不管外界發展到什麼地步,從人的角度說,都一樣,沒有變化。”

“我不明白。”

“或者說本質不變,變的只是實現的途徑。”

“還是不懂。”

“比如說,過去交通不發達,去什麼地方大多得走,不方便是不方便,可是鍛鍊了身體。現在便利了,出了門下地鐵,上了地面坐公車,走不了幾步路。行路時間是縮短了,身體卻因爲這些安逸落下很多病。爲了健康,省下的時間都要花在健身房裡。健身房盈了利,通過上稅交給國家,再投資建設這些花錢卻省心的公共設施,如此循環起來了,雖然不知道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一套一套的呀……你瞬間反應出這麼多東西?”

“不,這是老理論了,用在這兒而已。”

“我都新鮮,你怎麼琢磨出來的?”

“平時就琢磨唄,不琢磨幹什麼去呀?琢磨多了,也就琢磨出來了。”

“你真挺能瞎想。”我失笑。

“胡思亂想爲快樂之本。”眼淚乾了,她的笑容恢復正常。

“那我倒想問問,你忽然問起社會進步,是怎麼胡想過去的?”

“哦,剛纔不是有一對母子穿過大廳嗎?她們在說關於殘疾人……所以我就聯想到社會保障,社會福利,而且這類人性化的便利,多到都可以讓人注意了,表示社會在進步呀……”

“然後又想到交通事業的發展也是社會進步的體現?我服了你了!”

“聯想能力是我的特長呢。那會兒上學的時候,老師說我最大的缺點就是上課走神,因爲她講的一句話,我根據其中的一個點發散出去,就不知道跑到哪兒,經常遠到收不回來。”

“真的這麼能聯繫?”

“隨便的什麼,都能想出好多。”

“那好,找個東西讓你試試。”我看到接待臺後面牆上掛的玻璃框,裡面是……“營業執照,你能想到什麼?”

“獎狀!因爲它們都是很受重視的東西,被主人鑲好了掛起來,生怕別人看不見。”

“然後呢?”

“當然是榮譽室,獎狀要掛在裡面嘛。”

“有道理。”我贊同地點頭,“再繼續。”

“想到榮譽室裡的其他東西,比如獎盃,錦旗什麼的。”

“下一個?”

“國畫!”

“什麼?這個可太跳躍了。”我聯繫不上。

“你不覺得錦旗和國畫其實很像嗎?都是一個軸,可以把內容捲起來,一個吊繩……”

“好了好了,不再往下了。”不然她會把全世界的東西都整理一遍,“我終於知道爲什麼每次看見你,你都在出神,原來精神這麼充實。”

“你以爲我整天想這些呀?那多沒意思。”

“那什麼有意思?”

“想一些別的呀。其實,最有趣的課題是名字呢。外國人起名字,都是已經造好了,本來就有意義的詞,可是中國人是先有姓,再往上湊字,所以經常和固定詞撞車,產生歧義。”聲音變小,“不瞞你說,我偷偷地把這裡的人都想過一遍呢。”

“是嗎?”同樣小聲,“說來聽聽。”

“先說誰?”

“嗯……就我那位醫生朋友吧。”讓你亂猜我們的關係,先拿你開刀。

“他嘛,名字取得很合適,只是有點女性化。”

女性化?是了,“方擎嶽”這名字從字面看,確實有些“力拔山兮”的豪邁,但讀音卻和“晴月”相同。“晴月”可是徹底的女名呀!這麼一想,不禁竊笑。

“我提醒你啊,你也就跟我說,千萬別和別人說。他正仰慕着一位姑娘呢,你不能破壞人家形象啊。”

“你擔這個心呢?我也就能跟你說,其他人我誰都不認識,想說還說不出去呢。不過,聽你的意思,這姑娘就在這兒?”

“你猜是誰?”我剎那間覺得我和劉湘非常熟稔,已經到了可以論人是非的程度。

“還用猜?其他都有家有口,再除去咱們倆,還剩下誰呀?”

“那……她的名字你想過嗎?”

“怎麼會沒有?她的名字很好,有氣質。”

“和我感覺一樣。”

還以爲她會說這名字最有得分析,它的諧音,比如作地名的“天津”(讀白了的話),運動項目的“田徑”,或者建築用語的“天井”。沒想到輕易放過了,大概還是對女同胞寬容一些。

“嗯,”她滿意地點頭,“我覺得田靜和擎嶽這一對不錯呢。”

“擎嶽?”她一定是故意的,怕我領悟不了這個名字的“妙處”,“別叫這麼親熱呀。人家可心有所屬了。”

她笑起來:

“有什麼關係呀?”

我嘆口氣:

“好,他們兩個就說到這裡,還有其他人呢?三口之家?”

“就像那老太太說的,父子的名字像兄弟,一定是指他們。”

江源?江汨?還真是……擅於瞎想的人就是有優勢,能理解人家話裡真正的意思。齊老太太說的時候,我和她同時聽,我就沒反應過來。

“還有,那孩子的名字,和一種食物材料很相近。”

糨米?我笑!

“不管是音,還是字,都讓人想起屈原,是嗎?”糉子和“汨”羅江,還能想什麼?

劉湘點頭:

“至於那位母親的名字,本身沒什麼。不過現在這種姓加疊字的結構,很多人用。我有個高中同學就是,叫‘李婷婷’。她是個比較自我又西化的人,喜歡在自己的東西上註明縮寫‘LTT’。我看見之後就說‘這是什麼意思呀?老太太(縮寫也是LTT)?’同學聽了之後都樂得爬不起來,說我怎麼反應這麼快,還這麼逗。其實我早在知道她名字的第一天,就已經變換縮寫,故意往歪了想。實在不是思維敏捷,我說出來前已經在心裡笑了一個學期了。”

“這種事我們也幹過。過去有個哥們叫‘吳聰’,我們淨在他本上寫‘WC’了。還有,現在網上,把‘漂亮’簡寫成‘PL’,其實想想,‘破爛’就不是‘PL’了?”

“舉一反三,人材呀!在這方面你也很有天賦嘛。”

“多謝師傅誇獎!至於最後老兩口的名字有什麼典故,還請您賜教。”

“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從名字倒是能知道他們是那個時代的人,而且看取名咬文嚼字的程度,他們以前的家庭,很可能是書香門第。”

“我也這麼想,尤其是那個老頭,和他的名字一起留在了過去。”

我把從老闆那裡聽來的齊老頭軼事說給她聽,她理解地笑了:

“可以想象。他年輕,給人當兒孫時,是大家長制,家裡的爺爺說一句話,一個家族的人都得奉爲聖旨;現在終於輪到他當爺爺了,不但沒了權威,還趕上社會老齡化,多餘了起來。老人嘛,真的很像孩子。這兩個年齡段的人,製造事端,不過因爲他們是弱者,沒有存在感,需要用這種方法告訴別人他們的重要性。這麼一想,其實蠻可憐的。”

“這理論正確歸正確,你也別逮誰往誰身上套。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呀。”不耐煩的口氣。

“對了,我來之前,那孩子在你身邊,他和你說什麼沒有?”

“沒什麼。他那麼小,不知道事情輕重,亂說而已,隨他去。”

“不管他說什麼,你一定別信。那孩子嘴裡沒實話。”

“哎呀,你放心呀。我都多大了,還跟他一般見識?”口氣嚴厲了些。

她是不是在諷刺我這麼大年紀還和孩子鬥氣?

“你別不當回事。是什麼人,就是什麼人,不管他多小。‘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話我信。還有他們家的人,你也留個心眼。從孩子身上能看到父母的影子,這話我也信。”直接導致我對江氏夫妻的評價大跌。

她緩慢點着頭,像剛明白一條真理,“哦”了半天,忽然奸詐地笑道:

“這麼說,小琳什麼樣子,和你脫不了關係?”

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塊石頭還正經不輕。

“是!都是我慣出來的。呀?已經這麼晚了呀,我吃飯去了啊。”

這話題不談,絕對不談。

晚飯後,我坐在自己屋裡進退維谷。因爲想去大廳呆着,卻又不太想去。直到終於不能容忍繼續陪伴地板牆壁天花板,才走下樓梯,這時候開始希望廳裡有很多人,又希望一人都沒有。

大廳裡如果突然冒出一件東西,可能會引起圍觀。但出現一個我,幾乎沒有激起任何關注。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眼前展現的是一副再正常不過的生活圖景,看來死人事件的威力只持續了一天。

老闆不用說,坐在櫃檯後,忙他忙不完的事情。

劉湘也一如既往地坐在原地,手指撥弄着沙發上的遙控器,看來百無聊賴。右邊的沙發並排坐着兩位老人家,老太太扯着一張報紙,眼神一路經過眼皮下方、老花鏡上沿和報紙邊緣,落在我身上。身邊的老頭膝上也攤着報紙,手裡拿着柄放大鏡,對着燈光看了看,拎起衣角擦着。老太太瞪他一眼,拍上他的手,把眼睛布遞過去。

電視前沙發上的三個人,卻沒有一個在看電視。屏幕上只有圖像在滾動,聲音已經關掉,大概怕影響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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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湘頭後的那張小桌子上,江汨正在寫字,精益求精的樣子。我說那桌子怎麼感覺不對,可能是爲了他才新添的。從光線講,這裡是比屋子裡好,但是,難道就沒有賣弄的意思?

桌子邊放着的摺疊椅上,坐着盡忠職守的看護田靜。她側對着看護對象,低着頭,捧着一本厚書,但似乎沒有在看。因爲她背挺得很直,坐姿十分規範,完美得不像在看書。

再往遠看,在最那邊的角落裡,我找到了導致她這種表現的原因。那張轉角沙發和玻璃茶几,被方擎嶽一人霸佔,凌亂地鋪陳着書本和一張張紙。這種趕論文的人,通常非常忘我,看看,臉上掛着條圓珠筆道,都沒察覺。不過還好,沒到焦頭爛額的地步,反而有些陶醉地擡頭,盯視着一個方向。

田靜顯然知道有人在看她,但她不想讓他察覺她已經發現了,可是她又很高興,所以右邊的嘴角勾起輕微的笑。對於只能看到她左側臉的方擎嶽來說,依然是一成不變的端莊。

這種“陰陽臉”的景象讓我歎爲觀止。唉,女人真是可以創造奇蹟的動物!

方擎嶽又癡迷了一會兒,終於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到論文上,信手寫了幾個字,不滿意地皺眉,大刀闊斧地劃掉好幾行。照這種寫法,豈不是越寫越少?

我踱到桌子邊,想看看江汨在寫什麼。普通的鋼筆字帖,看上一面的,不得不承認,以他的年紀,能把字寫得這麼漂亮,實在不多見;可是正在寫的這篇就差多了,間架零散不說,顏色也是忽深忽淺,顯然是寫兩筆耗一會兒,斷斷續續出來的效果。

可是現在,偏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筆尖划着紙的聲音,壓迫着我的耳膜,令我用力深呼吸,好像想用呼吸聲打破這裡的沉靜。

我看到他手邊的墨水瓶,忽然想起如果我的筆有水,就不必呆在這裡,可以回去寫日記了,可是管他借……免談!

齊老頭打個哈欠站起來,走過我旁邊時,不痛不癢地說了句“嗯,寫得真好”,然後上樓去了。老年人習慣早睡,可以理解。

田靜也離開座位,輕盈地走到櫃檯前,還沒開口,老闆搶先:

“又是可樂,是吧?”

田靜點頭。

老闆遞出一聽,取笑:

“姑娘,一天一罐,不怕胖呀?”

她笑咪咪地,語氣不無驕傲:

“我怎麼都不會胖的。”

說着瞥了江汨一眼,昂首挺胸,用事實說明她是窈窕淑女,而不是被侮蔑的“醜女”。然後走過我身邊,衝我點頭後拉開拉環,喝了一口就順手放在桌子上,再次落座捧起書。

方擎嶽湊近櫃檯,對老闆說:

“我也口渴。”

“怎麼?也要可樂?”

“不不不。”他連忙搖頭,“我一直不習慣它,顏色看着像墨汁,喝起來和中藥湯一個味兒……”向田靜看一眼,發現人家正在瞪他,馬上回到正題,“礦泉水,礦泉水就好。”

我又把目光投向字帖,過了會兒,聽到身後輕聲呼喚“哎……”,直覺是在叫我。回頭看見方擎嶽已經回到座位,勾着沒拿礦泉水的那隻手,有求於人的樣子。

我過去站在他旁邊:

“怎麼了?”

“問你個字呀,我覺得你懂得比較多。‘病入膏肓’……‘膏肓’倆字怎麼寫?”

“‘膏……肓’?呃……你換個詞吧。”

“要是能不用,我也不想用。可是寫着寫着堵在這兒了,非它不可。”

“這麼生僻,我一時也想不起來呀。”

我抱歉地點個頭,正轉身要走,他拉住我:

“等等,我還有字不會,我找找,上哪兒去了?”翻動紙張的聲音。

“沒關係,你慢慢找。”

我這麼說着,卻沒有看他。我在看劉湘。她怎麼了?

她向右扭着頭,我正好可以看到她完整的側臉。即使只有半張臉,也能看出她擰着眉,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好像在努力揣摩什麼。可是她視線的盡頭只有……齊老太太?人家幹什麼了,值得這麼盯着?

我詫異地再看其他人。田靜表情安恬地在看書,或者說假裝看書;江汨似乎不願意寫了,磨磨蹭蹭地擺弄他的筆。一切都沒有異常呀,她是怎麼了?

“來,你看這個……”

我低頭往方擎嶽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聽到一個幾乎不可能出現的聲音:

“噢,寫得真不錯呢。”

劉湘?她居然主動和人說話?

我不敢相信地瞟去一眼,只見她胳膊挎在沙發背上,表情很溫和地對着那張習字專用桌,手裡還隨意捉着雪白的桌布角把玩。

隨着一聲“哎呀,對了”,她猛然轉身,只聽得“嘩啦啦”。等我楞過回神,地上已是一片狼藉。墨水瓶破了,一地碎玻璃,一大灘墨水,字帖也黑了,易拉罐打着滾,還在“汩汩”地往出冒可樂。桌布大部分搭在沙發背,餘下的纏在劉湘身上,她正手忙腳亂地在領口處擺弄,終於把它成功解下來,露出她衣服上別緻的扣子。看到那星星尖銳的角,我立刻明白:桌布掛在那上面,偏她轉身太急,這麼一扯……

這是個意外,但顯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原諒。江汨站在那裡,用近乎憤恨的眼神瞪劉湘,自己的東西也不要了,還把手裡的鋼筆一摔,跑上樓去。

田靜早躲到一邊,惋惜地看着褲子上的污漬,放下手裡的書,苦笑着蹲下撿起字帖,甩着上面滴答的墨水,然後又摸向鋼筆。

方擎嶽見狀也跳過去,要歸攏起地上的玻璃渣。

“你們別管了,明天我讓他們收拾吧。”老闆忙制止,而後望着劉湘,嘆了口氣。

齊老太太捏着報紙駐足一會兒,嘟囔着“毛毛躁躁”回屋去了。

田靜捏着江汨扔下的東西,胳膊從桌上夾起愛書,免得一起污染了,也跟着上樓。

我看看剩下的方擎嶽,他聳聳肩,站起身來,過去斂起一堆論文,抱着逃離事故現場。

劉湘雙手抓着那條桌布,很無措的樣子,讓我很想和她說點什麼,可是又不知道說什麼,只好在注視她良久後走向樓梯。

我醒了!是被吵醒的!

誰呀?大夜裡的,尖叫什麼呀?聽着不遠,但應該不在旅館裡。

翻個身,接着睡。旁邊工地又把探照燈打開了,正照我的臉,隔着眼皮都看到一片白茫茫。

我咒罵着坐起來。

現在幾點?天!這麼早!可是有種強烈的預感,就是我躺到天亮都睡不着了。

我幹什麼去呀?在這裡實在呆煩了,不太可能找到什麼新鮮事做。那……出去逛逛?一個人,半夜徜徉在陌生城市的感覺,好像很誘人。而且這裡臨海,也許能看到日出?我長這麼大還沒看過日出呢。

或許是稀奇的想法,可是我覺得不錯!這就是我爲什麼總覺得自己有作家的氣質。而妹妹說我“沒有人家的才能,先學會人家的怪癖”。

出去站在樓道里,爲我剛做的決定在心裡歡呼雀躍。但看到劉湘的房門時,忽然想到今天她抱怨我不和她打招呼,害她當時沒注意我出去,找我一上午。明天,她萬一又要穿什麼給我看(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而我憑空消失……

回屋子寫個條,交待我的情況,“我出去了,可能探完病再回來”云云。留在哪裡呢?一定得是她能收到的地方。對,塞在她門縫裡,她起牀一開門就看見了。

夾好留言條,興高采烈地下樓,不幸撞鎖。看着從裡面鎖得牢固至極的門,我自責居然忘了這裡的規矩。不願意吵醒老闆,又堅決抵制回去躺着,就走到一樓樓道盡頭,還好,果然有窗戶!拔開插銷……

上過大學,住過男生宿舍,翻牆上樹跳窗戶,可是基本素質呢!

經過那該死的工地,意外發現街邊停着輛救護車。

我不以爲意地繼續走。

這城市的夜景,美則美矣,感覺卻總是沉甸甸,心情的起評分就很低。這種寥落是什麼原因?身處異鄉?

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可以蜷腿坐在海邊。

夜裡的海,自然不會是藍的。深黑色?大概吧。一眼望不到盡頭,怎麼了?但並沒有感覺多偉大,只是覺得,如果有人在那邊溺水,恐怕他遊不上岸就淹死了。也沒有多洶涌澎湃的的浪潮,頂多是重複不斷的催人如眠的“嘩啦”聲。

把臉收在膝蓋裡,閉上眼,心裡還想:不枉小琳對我大發雷霆,我確實缺乏浪漫細胞。

……

什麼時候睡着的?

我一睜眼就已經清楚地知道,現在不是看日出的時間。因爲太陽已經掛在空中了。

我望着那一輪紅日,覺得很荒謬,我幹什麼來了?放着牀不睡在這裡睡……

看看錶。唉,看不見日出,去看杜公子吧!

從醫院出來,我還想着他說的話。

開始見到他時,不可避免地閒扯了一會兒,主要是我和劉湘昨天聊的內容,調侃大家的名字,我覺得挺逗,就說給他聽。他也聽得笑逐顏開,還說出院後一定要見見這位有趣的女孩。雖然我有點擔心這個決定,會導致他多一個我妹妹那樣瘋狂仰慕者,但事情畢竟沒有臨頭,所以先說眼前。

本來我是來向他彙報昨天的新消息--“常客”的定義問題。他幾乎沒有插嘴,只在我停頓時加兩句過渡,耐心地聽我說完。我還以爲他會有長篇大論的分析,誰知他一張嘴居然說“難得來渡假,何必搞得這麼沉重”。

“渡假?”我看看四下無人,“我們是來查案的。”

他說:

“我知道,可是生活中不只有謀殺呀。”

“你還是不希望我調查嗎?”他一定是以爲我查不出任何東西。

我的臉一定把這種想法帶出來了。他抿着嘴好一會兒,擡眼直視着我,一開口嚇我一跳。

杜公子平時說話,每句結尾時的語調,都帶有很奇特的轉折,就像他總是彎起的嘴角一樣,隱隱蘊着笑音,讓你覺得不回敬他一個笑容簡直罪大惡極。用這種標準衡量,他這句說得算是義正辭嚴。

“我希望給許琳帶個健康的哥哥回去!”

狡猾呀!居然拿我妹妹壓我,算是捏住我的脈門,只好屈服了。

他見我妥協,語氣又回覆正常,表情也是,笑着說:

“而且,我覺得你比案子更有得研究。”

“我?我怎麼了?”

“你自己都沒注意嗎?剛纔你和我說了那麼多,好幾次需要自稱時,用的都不是‘我’。你用了兩次‘鄙人’,三次‘在下’,再多說一點恐怕連‘小生’也搬出來了。你的樣子很嚴肅,不像在幽默。來這兒之前你好像不這樣啊,所以,我在想這種變化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精神上的返祖現象……”

“嗯?這是……心理學術語?”

“不是,我自己造的。”他近乎頑皮地笑,很快收斂,眼神也空茫起來,“爲什麼呢?對古代的嚮往?從‘人心不古’這句話看來,過去恐怕永遠比現實美好。依現代人對古代的瞭解,它代表着消失的文化,或者外向的感情。我印象中的古人都很開朗,與人一見如故,推心置腹……”

雖然他看似天馬行空地亂猜,但我可不這麼覺得。怎麼說呢?他自問的時候,我也跟着思考。當我想到一個地方時,他的下一句正好敲中那裡。如此不謀而合了幾次,我十分驚訝,甚至有些惶恐。一直認爲每個人都是一個玄機,自己都不一定了解自己,而現在玄機被其他人蔘透……我不得不怪力亂神地往“讀心術”聯想。

沒有人願意被看穿,所以直覺地牴觸他的說法。但內心深處清楚地知道,他的方向是對的,雖然沒有做出最終的結論,但是他明白的。

這些日子,我說話確實帶出些古味,有事情也總想着,如果是發生在古代會怎麼樣。必須承認,我仰慕豪爽的古風。究其原因,大概是我對現實相當不滿。

我和旅館那些人幾乎都聊過天,總覺得這樣便應該是朋友。但一旦聊完,再看他們時卻相當茫然:這個人,我真的認識嗎?在旅途中相遇,註定了分道揚鑣的結局。由陌生人開始,也必然以陌生人結束。

劉湘也是一樣。在說到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時,我覺得她是多年知交;而一轉臉便事過境遷,她又開始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除了我找她說話,她從沒主動搭理我。可是轉念一想:除了她以外的人,又有誰主動搭理過我?好像沒有。可是她不一樣吧?畢竟我們以前認識。重逢後總覺得她變了很多,冷漠而且憤世嫉俗了。知道了她的經歷當然可以理解,但總是沒有以前好,雖然偶爾還能看到過去的影子。

再往深了想,到這裡以後,我忽然和杜公子親近起來。在旅館大多數時候,我都覺得像不得不爲的應酬,而如果24小時都是探病時間,我願意整天泡在醫院,哪怕跟他沒話找話呢。可是,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可以增進友情嗎?還是因爲,在北京我和他很生疏,而到了這個城市,他變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就像升學後到了一個新班級,很多不認識的人,你就更喜歡和以前的老同學在一起。人都願意和熟人交往,這就是爲什麼轉學的插班生總是處境艱難。

忽然心中一凜:我都想到這裡了,杜公子會想不到嗎?他一定知道我老往他那兒跑其實是……唉!我這個人呀,只知道盲目地情緒低落,人家卻能看出原因。善解人意到這種程度,真是……陰險呀!雖然這個詞斷斷不好用在他身上。

回旅館途中,又經過那個工地,與我第一次看到的喧鬧大不一樣。沒有人,鐵鏈鬆着躺在地上,那條狗也不在。

進了大廳,看見劉湘坐在角落裡的沙發上,耳朵裡垂出兩根線,連在隨身聽上。看錶情,是在欣賞音樂?

走近坐下:

“嗨。”

劉湘轉過臉,把耳塞拽下來:

“回來了?”

“是啊。回來的時候看見旁邊的工地人去樓空,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哦,我知道,剛纔聽服務員和老闆說,昨天半夜一個工人回工地,發現幾個同事躺着正打滾,好像是食物中毒,現在應該正住院呢。”

我想起昨夜的尖叫聲和救護車,原來是這樣。

“大概是吃了工業用鹽,或者喝了工業酒精吧。”活該!一點也不同情他們。非關職業歧視,只是覺得,虐待動物是心智問題,不是素質問題。

“何必這麼說?他們也不知道……再說,比起真正的壞人,他們哪裡算壞呀?”

“真正的壞人?你指的是……”

“你還記得咱們剛來那天,死人的事嗎?”

“怎麼不記得?”就是爲這個來的,“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這件事似乎沒完呀。你有時間看着點江汨,這孩子需要照顧。”

“同感同感!我早就想找時間‘照顧’‘照顧’他呢。”我惡狠狠地說。

“你誤會了!我是說他的安全堪憂。”

“他?有他在,是別人的安全堪憂吧?”

劉湘搖着頭:

“你覺得‘狼來了’的故事,給我們的啓示是什麼?”

“還用說?當然是‘謊話說多了,說什麼都沒人信’唄。”

她繼續搖頭,語氣深沉:

“不,我倒覺得是‘再喜歡撒謊的人,偶爾也會說句真話’!”

我望着她深思的樣子,一時無語。

這一天,我一會兒想起杜公子說的,一會兒又爲劉湘的話疑惑不已,全副精力全在腦子裡轉,獨自呆在屋裡也就不覺得無聊,吃完晚飯上樓繼續冥想。我在一人世界中遨遊,其他人對我來說,相當於不存在。

晚上爬起來真不得已,一定是晚飯的湯喝多了。

出門就是公共場所,還得穿好衣服,真是麻煩。

到了水房。很好,這裡的燈昨天還有一根燈絲燒紅自己在發光發熱,現在已經壽終正寢地不亮了,乍看之下黑成一片。可是仔細觀察,會發現外面的光透過藍色玻璃射進來,看着藍幽幽的。恐怖!還不如全黑呢。

起夜完畢推門出來,聽見裡面的女廁所門也是一響。這種環境下自然精神緊張,脫口而出:

“誰?”

“是我。”

“劉湘?”嚇了我一跳。

我剛要走,卻發現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你不回屋子嗎?”

“我……”

“也難怪,這麼黑……”我走過去,或者說一點一點摸過去,“我都不太敢下腳。”

“嗯。”

我站在她面前,藉着藍光看着她。如果她害怕,那麼……

我伸出手。

她沒有動作,依然低着頭,一隻手攥着另一隻的手腕。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嗤”了聲,上前一步,拽起她胳膊就走。

她驚跳了下,但立刻挽住我,微靠在我身上。

暗暗嘆口氣:女孩子呀……

她是真的害怕,比我更不敢舉步,小步小步地蹭着,我等於是在拖着她走。

還沒走出去,聽到背後一聲“啪”,迴盪在空曠的水房裡。

“什麼聲音?”我回頭尋找。

“怎麼了?”她擡起臉,五官因藍色的光而顯得深幽,“沒事就走吧。”

“啊……嗯。”

出來到樓道,已經有燈了。

突然的亮度刺得我用空閒的一隻手捂住眼睛,另一隻還抓在她手裡。

慢慢地走到了我屋子門口,她也沒有放手的意思。

算了,好人做到底……再多走兩步,在她的門口停下。我把手抽出來:

“好了,進去吧。”

我折回來,打開門時,聽見她叫:

“許飛哥!”

“嗯?”我回頭看。她還站在門口。

“我忽然想問,你今天早上是留了張條給我嗎?”

“是呀。”既然收到了,還有什麼可問的?

“那就好。”

我正要進去,她又說:

“對了,你前兩天是不是和我說,你的電話簿丟了?”

“對呀。怎麼?被你找到了?記得還給我啊。”

“哦,好的。”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不過……還是再躺會兒。

什麼聲音這麼吵?警笛?好像就在樓下。

樓道里很快充斥了“咚咚咚”的腳步聲,好像不少人在跑來跑去。

一會兒又聽見有人高叫:

“大廳那邊拍完照了。下去兩個人擡屍體!”

我一下坐起來:屍……屍體!

7.校園慘劇(五)14.盲人與狗(二)5.校園慘劇(三)14.盲人與狗(二)14.盲人與狗(二)11.校園慘劇(九)10.校園慘劇(八)2.落寒的童年3.校園慘劇(一)17.盲人與狗(五)11.校園慘劇(九)4.校園慘劇(二)18.盲人與狗(六)14.盲人與狗(二)20.盲人與狗(八)5.校園慘劇(三)2.落寒的童年4.校園慘劇(二)18.盲人與狗(六)18.盲人與狗(六)11.校園慘劇(九)1.許飛日記12.校園慘劇(十)13.盲人與狗(一)2.落寒的童年4.校園慘劇(二)12.校園慘劇(十)1.許飛日記17.盲人與狗(五)9.校園慘劇(七)16.盲人與狗(四)12.校園慘劇(十)9.校園慘劇(七)7.校園慘劇(五)21.盲人與狗(九)10.校園慘劇(八)5.校園慘劇(三)1.許飛日記14.盲人與狗(二)21.盲人與狗(九)12.校園慘劇(十)17.盲人與狗(五)16.盲人與狗(四)6.校園慘劇(四)17.盲人與狗(五)18.盲人與狗(六)3.校園慘劇(一)19.盲人與狗(七)12.校園慘劇(十)15.盲人與狗(三)4.校園慘劇(二)6.校園慘劇(四)21.盲人與狗(九)6.校園慘劇(四)1.許飛日記13.盲人與狗(一)12.校園慘劇(十)3.校園慘劇(一)14.盲人與狗(二)14.盲人與狗(二)16.盲人與狗(四)2.落寒的童年17.盲人與狗(五)13.盲人與狗(一)10.校園慘劇(八)1.許飛日記11.校園慘劇(九)11.校園慘劇(九)14.盲人與狗(二)13.盲人與狗(一)21.盲人與狗(九)12.校園慘劇(十)16.盲人與狗(四)10.校園慘劇(八)15.盲人與狗(三)1.許飛日記21.盲人與狗(九)20.盲人與狗(八)15.盲人與狗(三)4.校園慘劇(二)10.校園慘劇(八)13.盲人與狗(一)21.盲人與狗(九)17.盲人與狗(五)6.校園慘劇(四)20.盲人與狗(八)8.校園慘劇(六)15.盲人與狗(三)14.盲人與狗(二)9.校園慘劇(七)2.落寒的童年14.盲人與狗(二)17.盲人與狗(五)8.校園慘劇(六)4.校園慘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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