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爲你也惦記我們兄弟一回,原來還是……”
“就這麼給我一個面子,我的相機就……”
“自犯賤,不可……”
耳邊一直迴盪着這些話,讓落寒如何安心上英語課?
林老師捧着課本,在桌椅間穿行,讀着新接觸的單詞。
在學校裡領導潮流的,一般都是英語老師。在染髮流行起來之前,她的頭髮就已經一片金黃了。她是非常“女人”的類型,重視外表,愛打扮,擅長化妝。講臺的椅子上搭着一件很新的長大衣,看質地價值不菲,但以現在的天氣,穿這個應該會熱死。大概到了冬天,她反而會爲了穿裙子而在長筒襪裡套秋褲。
早上上她的課,千萬別坐前排,會被香水味嗆死。好在現在是下午,經過半天的消散,只剩下淡淡幽香,更是燻人欲睡。落寒趴在課桌上,意識有些不清。
林老師開始讀課文。
英語書第一單元的題目是《Love》。徐寧總說這是大學啓蒙教育。
“愛是分很多種類的,現在請同學們上來講講對Love的看法,哪一類的都行。”
落寒朦朧地想:快醒醒,不然叫到我就慘了。
想了很久之後,還是趴着,沒有清醒的跡象。
一個女生被叫上去,講的是博愛的精神。說完林老師評論了一句“很偉大的想法”。
又一個女生上去,說的是愛情。用英語說“愛情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情感”之類的一些話,然後就走下去了。
林老師用英語說:
“愛情確實是很可貴的一件東西,但是人們往往把它看得過於高尚了。我最近聽說,在我們身邊,就有殉情自殺的例子。這其實很傻。愛情不值得付出生命,它更需要理智的對待。”
落寒的英語不能說不錯,只能說很好。雖然老師的語速很快,但還是聽懂了,他一下子精神起來,坐直。 正好下一個叫到他。
他沉吟了一下,講關於親情,說自己很想有個兄弟姐妹,對門鄰居就是一對兄妹,很令他羨慕。當然現在像這樣的很少。他問下面的同學:
“誰有親妹妹?”
大家都搖頭,或沒反應。
他轉向林老師:
“老師,您呢?”
林老師一楞,然後說:
“No!”
上完英語,一天的課就結束了。本來應該回宿舍呆着的,可是……不是要體檢嗎?
落寒他們四個人到了校醫院門口時,那裡已經是黑壓壓一片人頭。臺階上站着個手拿擴音器的人:
“佔用大家上課或者休息的時間了!今天的體檢,主要是因爲‘菁英教育基金’的審查,需要了解大家的身體狀況,請配合一下!”
“身高體重的測量,男生在二樓,女生在三樓。男生穿好了衣服再出來。”
“經管學院的到前面來,生物學院的在那邊排隊,電控學院的可以進來了。”
門口調度的人顯然忙昏頭,指揮有誤。落寒他們正要上樓時,計算機學院的男生從樓上下來。一樓的樓梯口頓時擠滿了人,亂作一團。調度員一看,立刻扔下在外面排隊的人,進來疏散。
一樓的大屋子是查視力的地方,很多學生臨時抱佛腳地做着眼睛保健操。
落寒他們站在一間小屋的門口,高數何老師從裡面走出來,後頭跟着一位校醫,聽診器還有一邊掛在耳朵上。
“我再勸您一次,就戒菸吧。您的肺和心臟,比以前更不樂觀了。再抽下去……”
何老師咳了兩聲,表情依然嚴肅:
“我自己也知道。上癮了這麼多年,恐怕是戒不掉的了。”
生物呂老師拿着體檢單從隔壁的小屋裡出來,滿面堆笑地走過來:
“怎麼了?沒事吧?”
“沒什麼的,老毛病了。”
“您要是需要什麼就說,我拿藥方便。”
“我知道,您愛人在醫院工作嘛。”
徐寧捅捅落寒:
“這次是和老師們一起查呀?”
人潮已經分流了,落寒他們終於順利到達二樓。
衣服脫掉再穿上之後,到樓的另一端去查肝功能。這個倒不用分性別,排在他們前面的是計算機學院的女生。文羽於是如同變魔術般從徐寧身邊消失,一會兒帶着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的美人過來。美人身邊跟着另外兩個女生,一個皮膚很白,頭髮卷卷,一看就是賢妻良母型。另一個長髮的矮個子,就是中午去拿相機的那個。
“這就是阿……林雪。”
徐寧一見美女,立刻躬身行禮。落寒也微笑頷首。張平點點頭,不太感興趣的樣子。
林大美人說:
“你們看見怎麼查了嗎?好可怕呀。”
往裡面一看,並排三個臺子,後面各坐一個白大褂。學生們把袖子挽起來,肘以上被繫上一根皮筋,然後抽血。左邊臺子的護士最年輕,大概是經驗少,勒得太緊了,最後把皮筋一解,從入針的地方噴出幾釐米長的血線,看來很恐怖的樣子。大家於是都躲着那臺子,不想被殘害。
身後響起清晰的聲音,把學生們的嘈雜都壓下去了:
“瞧瞧我,別看不年輕了,身體就是好。你現在這樣可不行,好多天不出屋了,要注意多鍛鍊呀。”
聲音漸行漸近,是數據結構的汪老師。她身邊的雲小姐遲緩地說:
“可……是……程序……”
“教會了讓學生們編就好了,別什麼都自己來。”
呂老師笑眯眯地走上前來和她們打招呼,有學生向他招手的他也點頭微笑。
樓梯上又傳來一片英語聲。不用說,是英語林老師和外教李維安。不起眼地走在她們後面的,是消瘦的物理席老師。
李維安一見落寒,立刻過來低聲說:
“我的作文已經寫好了,明天來拿好嗎?”
“好,明天沒課。”
“麻煩你了,別說我寫得不好。”
“不會的。”
張平問問落寒,大概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低聲說道:
“中文沒有學會,中國人的客套倒學個十足。”
落寒只是笑笑。
裡面的醫生往門口看看,說:
“同學們等一會兒,讓老師們先查吧。”
大家閃開一條道,林老師甩甩金黃的捲髮,甩落一片香氣,第一個走進去。
李維安在她後面,一直躲躲閃閃的樣子。坐在臺子前,把胳膊伸出去,頭扭向一邊。抽完了她看都不看,直接轉身,彎着腰往外走。忽然腳下一絆,幸好在趴在地上前有學生及時接住。
林老師正要離開,見此情景,捂着嘴用英語呼喚了一下“上帝”,然後高聲說:
“哦,我忘了,她暈血的。”
醫生趕快指示:
“快扶她到旁邊的屋子裡躺一會兒。”
大家面面相覷,有些不敢相信。
徐寧說:
“真沒想到,一提起體育老師,我想到的就是健康。”
文羽說:
“我也以爲運動員身體都很好。”
林雪快速地看了他一眼,用嚴厲的口氣說:
“別這麼說,真讓人討厭。”
說完忿忿地走回自己學院的隊裡。她的兩個跟班緊隨其後。
文羽驚訝地看着落寒他們:
“她……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說我不查!”
年輕護士拿着針管都嚇呆了,直直地看着席老師。醫生笑着過來打圓場。
“您來都來了,爲什麼不查呀?”
“我來就是要告訴你:我不查!”
“不就是抽個血嗎?不會傷害身體的。再說,肝功能很重要的……”
席老師粗暴地打斷他:
“肝功?什麼肝功?都肝癌了還查個什麼……”
他忽然停住,表情很不自然,像後悔泄露了竭力隱瞞的秘密似的,快速轉身衝出去。
大家自動閃開一條道,看着他跌跌撞撞地下樓。這麼多人沒有一點聲音。過了一會兒,樓道里爆發出嘰嘰喳喳的議論聲。
張平用自言自語的音量說:
“聽說得了癌症的人,一旦極度消瘦,就……”
雖然沒再說下去,但大家都知道,後面的話是“離死不遠了”。
站在旁邊的呂老師也低聲說:
“早在他經常感冒的時候,就應該察覺的……”
落寒回過頭,第一次看見呂老師臉上沒有笑容。
大家體檢後分開行動。晚飯後,聚集在宿舍。
徐寧見張平坐在椅子上發呆,用手在他眼前晃晃:
“喂,怎麼了?從剛纔就一直坐在這兒。”
張平抓住他的手:
“以後再上物理課,大家和我坐在一起吧,前排!”
落寒說:
“試試也好。也許認真聽,真的可以聽懂呢。”
徐寧也說:
“嗯,反正也沒有多少次了。真正的生命倒計時!”
張平忽然趴在桌上嗚咽。徐寧趕緊拍着他的肩膀叫:
“‘瓶子’!‘瓶子’!怎麼了?我們沒說不去呀。”
“他的家人……怎麼辦……”
“這個別擔心呀。他好像一直住教師宿舍,家裡就他一個人也說不定。”
徐寧回頭看落寒,衝他使眼色。落寒看着他們,似乎在想什麼,站了一會兒才走過來:
“沒事的,別哭了。以後我們陪你呀。”
文羽也上前:
“別說以後了,下節物理課咱們就坐前面去。有好些事都是,老想着有時間就做,結果真有了時間,就忘了,或者覺得以後也來得及,幹別的去了,那件事一直停留在‘有時間就做’的階段。這樣到最後一定後悔,所以有了想法要立刻去做。”
“是呀,我也深有體會。我一直都想要阿靈的簽名,她都來北京開兩次演唱會了,其實我當時都有空,就是不知道爲什麼沒去。”
“你是說你特崇拜的那個香港女明星?服了你了,現在還能想這些。”
“這有什麼的?你發這種感慨,是不是有什麼事一直想做沒做?”
“我家不是要搬家嗎?不知道搬到哪去,想蒐集點房產信息。我明明知道去街上走一圈,就能拿來一堆新建小區的廣告。房展會現在也多的是。但是我有了時間,哪怕在家裡呆着,也不願意去。”
“這樣的事情很多呢。”落寒接道,推推張平,“你說是吧?”
張平擡頭擦擦眼睛:
“他們說的很有道理呢。落寒,你有沒有想做而沒做的事呢?”
落寒猶豫了一下,笑道:
“沒有。”
沒有課的一天,睡懶覺是大家鍾愛的一項運動。要是以前,張平已經早早起來學習了,現在還在睡,實在被落寒他們帶墮落了。文羽倒成了起得最早的一個。
落寒朦朧中,覺得文羽出去了,心裡閃過“他這麼早出去幹什麼”的一個疑問,然後翻個身,接着睡。
門一聲大響,大家全部驚醒,沒完全醒也驚了個半夢半醒。
文羽大叫:
“完了,來不及了。兄弟們誰幫個忙?”
徐寧揉揉眼睛:
“大早晨的吵人睡覺,什麼事急成這樣?”
“我……”文羽坐下喘口氣,喝口水,“學生會的事。誰寫字好畫畫好,幫個忙呀。”
“搞宣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落寒的字,是不堪入目的檔次。”
落寒也說:
“是呀。我們動手的話,學生會的形象就毀了。”
張平問:
“着急要嗎?”
“嗯。”
徐寧說:
“你也不早說。現在上哪兒幫你找會出板報的人去呀。”
“我也不想呀。本來是去找阿雪拿膠捲沖洗的,結果那麼背,讓會長逮着了,剛佈置的任務,下午就要的。”
“學生會沒人了?我記得這攤事不是你負責的呀。”
“文宣部一共三個人,一個我,另一個也是大一的。我們兩個本來是無事一身輕,上一次的海報什麼都沒插手,反正有我們頭兒頂着呢。她是一個有點黑的女生,畫畫得狂好。落寒上次替我開會應該見過。”
落寒想起那個很有見地的麥色皮膚的女孩:
“對,我記得。她怎麼了?”
“前天出了車禍,現在還在醫院搶救,生死未卜。就剩我們兩個撐着了。可是我是因爲會樂器,他是因爲擅長演講,才被分到文宣的。要說寫字畫畫那是一竅不通。”
張平邊穿衣服邊說:
“是往紙上畫吧?讓我試試。”
文羽抱來兩大張白紙攤在地上:
“這次的主題是‘第二教室節’。學生會爲老師們每人準備了一件禮物。我們的設想是畫出老師們的臉譜,然後對應畫出禮物。但是我知道畫人太難,要是覺得麻煩就……”
還沒說完,張平已經跪在地上,用線條勾勒出輪廓。雖然簡單幾筆,但一下子就能看出是“雲小姐”。
“想不到‘瓶子’還有這手。”徐寧趴在下鋪看着。
落寒也趕快從上面爬下來讚歎:
“厲害呀。畫什麼能像什麼就不容易了……胡說的,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從小就沒有美術細胞……”
文羽趕快把老師名單和禮物清單奉上。
張平邊畫邊說:
“我一直都喜歡畫。在家鄉上初中的時候,條件特簡陋,學校只有一些仿真的小雕像可以參照,差不多都是希臘羅馬時期的作品,著名到俗的那種。還得揹着家裡人……”
“爲什麼?”
“比如我畫維納斯,爸爸說傷風敗俗。”
張平說着乾咳兩聲。落寒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回頭看着落寒說:
“沒關係的,現在我特別明白。用審美的眼光看,就是美的;用慾望的眼光看,就是色的。”
“好經典的一句話。誰說的?”徐寧問。
“我就知道這話正中你下懷。”文羽用意料之中的口氣說。
“教西方文學的鄭老師。”
“強啊。什麼時候跟你去聽他的課。對了,‘瓶子’,有了這句話作理論基礎,你現在一定什麼心理障礙都沒有,畫美女畫得得心應手。什麼時候幫我畫一張……”
文羽順手抄起桌上的一樣東西,沒看是什麼就扔過去:
“別煩他。至少等他畫完這個再說別的。”
“呃!居然用厚達3.5公分的英語書砸我,你謀殺呀?”正當防衛地拽回去。
“什麼3.5公分?你量過?!”
文羽撲過去,兩個打作一團。
張平看着落寒: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情?”
“如果你讓我去勸架還是免了。萬一誤傷了怎麼辦?”
“誰要你去幹這麼無意義的事了?我是說,昨天李維安不是要你……”
“啊!對了!還真的忘了呢。”
現在是上課時間,校園裡非常安靜。從宿舍走到操場的一大段路,都沒看見什麼人。
李維安像往常一樣生龍活虎,沒有昨天的病弱。
拿了作文,落寒在草地前的長椅上坐下。
先大概地看看字面,有明顯的錯字別字,要改的地方一定不少。於是決定改前通讀一遍,別單句單字地改完,前言不搭後語了。
李維安的作文,大概是這些內容:
“先要謝謝你看我的作文。我知道寫得不好,我寫了好幾篇,最後終於決定把這篇給你。
我最愧疚的一件事
五年前我來找工作,學校肯要我大概是爲了鍛鍊學生的英語聽力。因爲那時的我,對中文幾乎--那個詞怎麼說?一竅不通。漢字不會寫,漢語也只聽得懂幾句特別基本的句子。而且我一直不明白中國人的舌頭怎麼能發出那麼多個音?
我試着說過漢語,可是其他人都聽不懂。我想了個辦法,就是到人多的地方聽人說話,或者看電視,把感興趣的字句的音記下來,然後再研究和練習。我相信這樣能讓我學會說中文。我也真的學會了不少有用的詞。
可是我記一段話的時候,總是跟不上。他們說得太快了。
有一天,天氣很熱。我到花園的角落裡,拿着本中文小說,想熟悉這些字的形狀。可是那角落幾乎都被樹圍住了,不太透氣,有點悶。我就出來坐在樹蔭下的地上,接着看。
一會兒,我聽見一對男女在說話。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到角落裡去的,我沒注意。以我坐的位置,他們應該也沒看見我。
他們的聲音一開始很低,然後慢慢升高,忽然又壓低,反覆這樣。他們一人一句,不知道在說什麼。
按我們國家的習慣,不能偷聽人說話,這是窺探他人隱私的行爲。可是我當時……中國人有句話叫‘走火入魔’是吧?我本能地拿出隨身帶着的筆,在書的空白處開始記。我還很努力地想:這次一定要完全地記下來。
女的說:我覺得不安。他叫你去一定沒好事。
男的說:沒關係的,放心吧。他不會把我怎麼樣。到底我們也……(漏掉)
女的說:這種事……(漏掉)他不會跟你講情面的,還是別去的好。
男的說:這件事一定要儘快解決,不能再拖下去了,所以我非去不可。放心,只要有你在,他對我不利,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
女的說:晨,別去。我求你別去。
男的說:別擔心了。我按約定時間去找他,你就在這裡等好了。我很快就會回來,我保證。乖……
然後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大概是男的在勸慰那女的。我忽然驚覺,再聽下去就太不禮貌了,就合上書走開。
走到一條比較寬的樹縫時,我禁不住好奇,往裡看了一眼。他們擁抱在一起,看模樣是兩個學生。男生背對我,我只能看見那女孩的臉,她可真漂亮。
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上面的這段話,在我的記錄裡只是些音標。到底是偷聽來的,我又不太想知道具體是什麼內容了。可是第二天,我聽說一個男生跳樓死了,一個女生在那個角落裡上吊,好多人都說是殉情。
我在餐廳吃飯的時候,被警察叫去問話的汪老師坐在我旁邊。她和雲老師說着什麼,然後拿出一張照片,人很多的那種,大概是集體照。我就大概聽懂一句,什麼”死……就是她“。我偷偷看着她手指的地方,發現那是一個女生,就是我看到的那個。
我回去就拼命想弄懂那些話。等我終於明白的時候,覺得很對不起他們。要是我當時就聽得懂漢語,就可以勸勸他們:爭風吃醋真的一點價值都沒有,對愛情想開一點。這樣,也許就能留下兩條命。”
落寒忽略了衆多錯別字,終於看完了。他把眼鏡摘下來,捏着眼睛中間的地方。
現在還沒有下課,周圍依然很安靜。
落寒攥着作文紙,一邊在花園裡漫步,一邊想着這新增加的線索。
很顯然,文中的男生(應該是羅晨)是去赴什麼人的約會,而女生(一定是林雯)認爲有危險而阻止他,可惜沒有成功。林雯是對的,因爲第二天這一對戀人就死掉了。
約會的地點在哪裡呢?會不會就是發生兇案的地方--實驗樓的五樓?羅晨和人見面,一語不合,或者早有預謀,那個人把他從窗口……?
這時,落寒來到實驗樓的樓下,眯着眼睛往上仰視着。
會是什麼人約他去呢?
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失望,因爲漢語中的“他”和“她”讀音相同。李維安寫成這個“他”完全是按照她自己的理解,或者因爲比較常用。他們對話中的“它”到底是哪個“它”呢?英語就比較好了,至少有“he”和“she”的區別。
但是,羅晨--一個大學的男生,應該算成年男子了。把他從樓上推下去,一定要花不少力氣。即使有什麼特殊手段可用,是男人的可能性也居多。
左拐是一條小道,嚴格說也算花園的一部分,與實驗樓另一邊的道路相連,平時幾乎沒人走,今天終於有人惠顧。
落寒沉思地繞過實驗樓,拐彎時,覺得眼前一片豔紅,一時有些恍惚。那紅色緩緩下落,他看見一個小男孩,表情應該是渴望的。他反應過來,擡手把紅氣球打回去。
小男孩接了球,很禮貌地鞠躬“謝謝哥哥”,然後跑到一個女孩子跟前。那女孩的輪廓有些眼熟,戴上眼鏡一看,矮個長髮,不正是和林大美人在一起的那個?
女孩衝他笑笑,他也迴應一個笑容。
小男孩拉拉她的衣襬,把氣球遞上去:
“姐姐不是說,打過球要帶我去看動物的嗎?”
女孩躬身扶着他的肩膀,指指實驗樓,用哄孩子的聲音說:
“是呀。這上面可養着很多動物呢,光小白鼠就一大羣。還有各種標本,姐姐曾經幫着老師擦過,其中有一隻是小熊貓,那毛皮厚厚的,很暖和……”
小男孩嚮往地往樓上看看。
“說起標本呀,姐姐也做了很多呢,主要是蝴蝶的。對了,姐姐帶你去花園吧?也許能抓到一兩隻呢。”
“媽媽說,秋天沒有蝴蝶。還是去看動物吧。”
“這個呀……萬一有呢?咱們別上樓了,還是在附近呆着的好。一會兒媽媽來了,她找不到你會着急。”
“哦,那好吧。”
“媽媽教過你看顏色嗎?一會兒看到那些花,姐姐可要考你呀。”
“我知道顏色的。草是綠的,水是藍的……”
小男孩擡頭看着樓上,聲音越來越小。
“那這個氣球呢?”
小男孩心不在焉,沒有回答。
“告訴你,你要記住呦。紅色,是紅色。”
落寒含笑看着她們,一時沒有繼續想案子的心情。
終於女孩衝落寒點點頭,護着小男孩往花園走。落寒也轉身無目的地繼續漫步,爭取把注意力再集中到案子上。
這條路很長,等走出比較遠了,回頭看。小男孩抱着氣球,自己站在這邊的拐角處。落寒輕皺眉頭:那個“姐姐”呢?
小男孩站了一會兒,終於不很穩當地自己拐彎了。落寒釋然地笑笑。
有個女生拿着本書,邊看邊走,和落寒擦身而過。
又過了一會兒,落寒聽到身後一聲淒厲的叫聲,立刻轉身往回跑,心裡感覺到某些不祥的東西。
拐了彎,看到:
剛纔走過的那個女生,坐在地上,雙手撐着地,眼睛白的部分居多,馬上就要暈倒的樣子。嘴巴大張,不住地喘着氣。書掉落在一邊。
另一個更加明顯。她躺在地上,頭髮凌亂地鋪着。從胸口到腰之間染滿鮮血,上衣已經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了。身子下面的地上也是一灘血跡。空氣中瀰漫着撲鼻的血腥味。
小男孩蹲在她身邊,蘸起地上的血,看着自己的手指。
落寒趕快上前。身體還溫暖,但已經沒有呼吸和脈搏。看看周圍,發現她腳附近的地面,有很多血點。
小男孩一見落寒,一下子撲到他身前,抱住他的腿,興沖沖地擡起頭,向他搖着小手:
“哥哥,看!紅色,是紅色!”
下課的鈴聲響了,同學們陸陸續續從樓裡走出來。
落寒趕快用手機打張臣的電話,讓他馬上過來。
這時有人發現了屍體,指點給更多的人,於是很快以落寒爲中心,圍成了一大圈。尖叫聲此起彼伏。
“大家不要往前擠,保護現場,退後退後!”
張臣分開人牆來到落寒身邊,聽到他低沉的聲音:
“幸虧你就在附近,再晚就無法控制了。”
“我已經封鎖了校門,禁止任何人出入。局裡其他人馬上就到。”
“這樣就好。”
落寒護着小男孩到旁邊,拿出手絹擦他的手。
有個人在他旁邊蹲下,落寒擡頭看,是一張比其他面孔多三倍可見機率的臉。是哪個?禹?
“你……”
“你石叔說,我可以活動,但是幹什麼都要有人看着。所以我跟着張臣,他去哪兒我去哪兒。”
“哦。”
落寒站起來,小男孩緊貼着他的腿。
哭聲由遠及近地傳來,落寒緩慢地扭頭去看。只見林雪往這邊跑來,高底鞋讓她一步一絆。她後邊還跟着個女生,似乎也見過的。
林雪衝進來撲在屍體旁邊。張臣趕緊過去:
“姑娘,姑娘,別哭了。先起來……”
張臣扶起林雪,交給跟上來的那個女生。林雪立刻撲在她肩上痛哭。她拿出面巾紙塞過去,偏頭看看那屍體,吸吸鼻子,用手背抹抹眼睛。另一隻手拍着林雪的後背。
“爲什麼?剛纔還好好的?”林雪的哭聲。
人牆內圈的一個人往前一栽,險些摔在落寒身上。落寒順手扶住。旁邊一下子多出來三個人。他們顯然威力驚人,竟然讓衆人閃出了一塊白地。
這三個男生的形象都很容易描述:
第一個眼睛奇大。大眼睛一般會爲整張臉增色不少,可是長在他這兒顯得恐怖,眼珠子在眼框子外面咣噹。脖子歪着,用下巴的側面朝前對着人。嘴張着,像根本合不上的樣子。
第二個很胖。有些人胖得很有份量,可謂“君子不重則不威”。可是他讓人覺得臃腫粗糙,肥肉折成褶皺堆在脖子上,眼睛被擠成一條線。整個下巴茲着半寸長的鬍子。
第三個膚色很黑,五官也頗端正。本來是一張嚴肅的臉,可惜被咧開的嘴和裡面的白牙破壞殆盡。
“哎喲,以爲什麼事呢?死個人嘛,又不是沒死過……”“大眼睛”說。正常人的聲帶不可能發出這種忽高忽低又尖又滑的聲音,可見他是故意的。
“鬍子”看見相擁哭泣的兩個女生,眼前一亮:
“那個……不就是計算機學院的院花--林雪嗎?”
“黑臉”應道:
“聽說這屆計算機學院的院花比其他學院都漂亮,那麼說,是咱們學校的校花了。”
“誰說不是呢?美人兒,別哭了,讓我看看,”“大眼睛”踮起腳看清楚屍體的臉,誇張地笑道,“哎喲,就這種質量的女生,也值得!”
“就是,就爲了她,哭壞了你的臉,哥哥們可心疼呀。”
“趴在女生肩膀上哭有意思嗎?也太低呀。讓我們替她好不好?是不是?雪……小雪……雪兒……”
“黑臉”作出壓低聲音的樣子,但音量所有人都能聽到。
三個人鬨然大笑。
落寒凝視着地上那一頭披散的長髮,把小男孩推到唐禹跟前:
“幫我照顧他,他是重要的證人。我去一下。”
說完分開人羣跑出去。
“哎!”張臣叫道,“艾可……”
禹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把那愚蠢的稱呼收回去!他的身份暴露不得。”
“可是就要開始調查了……”
“算了吧,就讓他任性這一次。”把小孩塞在他手裡,“看一會兒,我去看看。”
落寒停住的時候,發現自己到了食堂,不開飯的時間,這裡是最安靜的地方。
落寒深吸了一口無人的空氣,慢走過一個個窗口。
有很多人的時候,服務人員總是愛理不理。而人少了就會勤於招呼。這裡一向如此。
“新出爐的小點心要不要?”
“飲料……冷的熱的……”
“喂……”
這聲音很淳厚,落寒不禁停下,看見一個胖廚師笑咪咪地端着個盤子:
“學校自制的炸薯片,要一份吧。”
落寒看着他,神情有些恍惚。
他又拿出一個瓶子: wωw¤ ттkan¤ ¢o
“還有番茄醬。”
出現在落寒眼前的是一片殷紅。他立刻別開眼睛,擺擺手,低頭從另一個門衝出去,沒看見身後唐禹冰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