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旁聽,張平也還是坐前排。一看鄭老師進來,就過去問:
“老師,這次還講《希臘神話》嗎?”
“都講了好幾節了還講?按進度今天應該講‘莎士比亞’了。可是這個學期,‘十一’得休假,少了一節課,只能重新安排。現在還沒排好,所以先講最後一節,‘現代文學’,值得一聽。”
“那就好。”
“我認識你,老問我問題的那個,旁聽的,對吧?”
“是,今天又帶個同學來。”
鄭老師顯然很高興,眉開眼笑:
“嗯,好,好。你也旁聽傳播學吧?好好學呀。”
說着,忽然咳嗽起來。
“老師,您……”
鄭老師拿出手絹來擦擦鼻子:
“沒什麼的。這幾天有點感冒,流鼻涕流眼淚的,真是……”
把手絹收回兜裡,拿出一瓶藥往喉嚨裡噴。從張平躲避的下意識動作看,這藥應該是很嗆人的。
上課鈴打響。張平坐回落寒身邊。
“今天咱們講‘現代文學’。”
底下有同學接茬:
“包不包括偵探小說呀?今天不是出事了嗎?咱們研究這個吧。”
鄭老師正色說:
“死人不是好玩的事。”
然後在黑板上寫起‘現代文學’的分類。
張平一邊抄一邊說:
“‘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唉,真不明白他們分這麼細幹什麼?等出了一篇新作品,再爲了歸哪個類頭疼半天。何必這樣呀?寫得好看就得了唄。”
鄭老師叫起一個男生,讓他說說他對‘現代文學’的理解。
“‘現代文學’呀?就是那種描寫現代人心理的,寫生活在現代社會有多鬱悶,多空虛,四處碰壁,生不如死……”
他還在意猶未盡,鄭老師已經揮手讓他坐下:
“這位同學說得有些道理呀。這些小說經常寫人是軟弱的,會被各種因素影響甚至迫害,最終走向毀滅。所以,這種書越看心裡越難受,大家心情不好的時候千萬別看。”
鄭老師的口氣不是一般的正經,很有些煞有介事的味道。很多人低聲發笑。
鄭老師嚴肅道:
“大家還真別笑。藝術是相當有影響力的。比如,在你本來就慷慨激昂的時候,別聽貝多芬的音樂,不然會幹出些衝動的事情。”
同學們依然不信,繼續笑着。
“不是我嚇唬你們,有這樣的實例的。我就教過一個學生,本來生活很幸福,學習不錯,同班的女朋友特別漂亮,是學院的院花。他就喜歡這種的小說,所以來旁聽我的一門正課‘現代文學’。他每次來都和我說‘老師,我又看了一本,名字叫什麼什麼。我覺得吧……’。我一直希望他能全面一點,多接觸其他類型的文學,他就是不喜歡。大二的時候還沒事呢,到大三,影響就出來了。他越來越憂鬱。有一次他上課前和我說:‘老師,那些書寫得確實有道理。人不可以相信,他們全被錢帶壞了’。那節課我一直看着他,他就低頭呆着,也不聽課。沒過多久,他就跳樓死了。”
下面傳來一些女生抽氣的聲音。
“所以,我自覺地爲這件事承擔了責任,再也不教那門課,連其他正課也給別的老師了,只剩下選修。五年來,這門‘西方文學名著導讀’,我每次教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都要勸大家:文學作品裡的東西,有些是很極端的,不要過分相信。而且一定要心理可以承受的時候再讀。”
然後又特別凝重地加上一句:
“大家都明白了嗎?”
張平低聲說:
“五年前嗎?還真發生了不少事……”
一推宿舍門,徐寧的聲音就響起:
“‘瓶子’,你可算把他找回來了。落寒,你要是再不出現,我還以爲繼謀殺案之後,又發生了失蹤事件呢。”
“謀殺?……”落寒自語。
“當然了,全身都是血了能是自殺?我當時就在圍觀人羣中。你和警察一起走的,聽說是你報的案。怎麼樣?沒嚇着吧?”
“那倒沒有。只是我是第一次看見一個活人變成屍體。”
“說什麼呢?好像你經常直接看見屍體似的。”
徐寧湊近了問:
“有什麼結論了嗎?兇手是……”
“沒那麼快的。”
張平問:
“文羽呢?”
“不知道,應該是在安撫林大美人吧,當時她哭得……畢竟,看見一個宿舍的同學死掉,一定很……怎麼?你找他有事?”
“我是想告訴他,下午學生會的人到咱們宿舍來了,我已經把海報交給他貼出去,放在校門口了,讓文羽別惦着。”
“海報?還說呢。都是你這個死‘瓶子’,大早晨的,不讓我們好好在宿舍呆着。說什麼‘你們看着我,我畫着緊張’,把我們都轟出去了。人家文羽還好,有‘電視臺’的事可以操勞,我呢?只好去漂流圖書館看偵探小說,直到閱覽室沸騰了,說有死人看,我才也跟着去。下午纔回來。你看現在我這麼困,完全是因爲睡眠不足,都要歸罪於你不讓我享受我眷戀的牀……”
“好了,算我錯了。下次不會了。”
“你還想有下次?”徐寧危險地瞪了張平一眼,忽然湊近了問落寒,“這個案子……有什麼線索嗎?”
落寒平淡說:
“我也只是個證人,線索什麼的怎麼可能知道?”
“我倒是認真想過了呀。是‘銳器’傷的吧?”徐寧爲說個專業詞陶醉了一下,“那距離一定很近了,是親近的人。嫌疑最大的是……”
落寒制止:
“別說出讓文羽生氣的話。”
“沒有辦法。推理起來確實是這樣。再美的美人也有可能是兇手的。我也不想讓文羽難受。我站在那女孩的屍體附近的時候……你看見那三個糙人了吧?他們對林雪……我當時立刻在人羣中找文羽,怕發生毆鬥。好在沒看見他,我才鬆了口氣。”
徐寧話音未落,發現文羽可以改名叫曹操了,一說他他就到。
徐寧盯着文羽襯衫肩部的一大塊水漬:
“怎麼?外面下雨了嗎?”
文羽把衣服脫下來,回答:
“不是,是阿雪沒有面巾紙了。”
“一直哭到現在?”
文羽點頭,自言自語:
“幸好是學生會,不是電視臺,不然,還有她哭的呢。”
“什麼意思?”其他三個人問。
“剛纔我回來的時候,碰上學生會長了。她通知我,明天去開會,哀悼我升官。”
徐寧詫異:
“升官是好事呀,幹嗎哀悼?”
落寒用不太正常的聲音問:
“難道是……”
文羽又點頭:
“我們宣傳部的頭兒--今天中午來的消息--搶救無效,已經在醫院裡去世了。以後宣傳的工作就交給我負責。”
“死人?”徐寧皺眉,“又是死人?”
張平用一種耐人尋味的聲音說:
“被死亡籠罩……”
黑夜裡,像落寒他們就已經睡了,可是有些人還醒着。
學校附近有些很窄的小路,裡面隔極遠纔有一盞路燈。三個身影勾肩搭背地東倒西歪,在兩邊的牆上撞來撞去,終於癱坐在牆邊。
“今天……真痛快,下次……去哪兒?”“大眼睛”噴着酒氣說。
“黑臉”低聲笑着:
“去……‘紅燈街’……嘿嘿……聽說那個……什麼商場……旁邊就有一條……”
其他兩個跟着吃吃笑起來。
“黑臉”咽口口水,繼續口齒不清:
“聽說那些女的……都漂亮着呢……將來老子……要是……有了錢,買那一條街……”
“黑臉”的手還發奮似的向前指着。
“鬍子”迷茫地看着手裡的酒瓶子,笑:
“你……都買呀?……我……就……挑着買……”
“大眼睛”罵了一句髒到不能寫在小說裡的話,然後說:
“等你……有了錢?……你說話怎麼跟……那個窮光蛋似的……他這麼說……怎麼樣?……死了吧……”
“黑臉”不悅地回罵一句:
“你……提那個死人……幹什麼?他……都死……多長……時間了……”
“鬍子”把手放在眼前幾公分的地方,一根根手指看過去:
“他……死呀……死……一……二……三……三年了吧?”
“大眼睛”嗤道:
“別……說了!……晦氣……站起來……走……”
“鬍子”試了試:
“走不了呀……”
“黑臉”也說:
“誰揪着我呢……你吧?”
“大眼睛”緩慢地歪頭看了看:
“不是我。衣服和牆……連到一塊了……”
“還……插着……什麼……一條……”
“什麼……東西?……還發亮……”
伸手去拔,完全沒有反應。
一個清晰的聲音從他們對面響起:
“使勁!把那個拔下來,在手腕上割一下,你就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三個人一起向前看,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手裡握着同樣的發亮的條。
“大眼睛”不在乎地喊:
“敢擋……哥們們的路……那條道兒上的?!”
舜一時失笑:舌頭都打結了,還學人講黑話。喜歡玩□□是吧?陪你們玩好了。
“我們的道兒,你們絕對惹不起就是了。今天聽我的寶貝弟弟說,你們三個很囂張呀,連我們老大也敢得罪。”
“你們……老大?哪……顆蔥?”
“他呀……”舜的聲音變得低沉,開玩笑中裹着正經,“我們兄弟在世上就崇拜三個人,他是其中之一。”
舜深吸一口氣:
“他今天本來已經很不愉快了,你們讓他的心情雪上加霜。你們自己說,是不是罪大惡極呀?”
“他媽的……這算什……麼理由?”
“鬍子”罵了一句,把酒瓶子狠狠扔過去。
舜隨意一揮手,瓶子在空中炸開,空氣中立刻酒味瀰漫。三個人看着那把在他們頭頂顫動的飛刀,酒嚇醒了一多半。
舜一步步逼近他們,看那三個人,恨不得把自己鑲進牆裡以拉開距離,幾乎又要笑了:幹嗎看見我跟看見鬼似的?他們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來的要是禹那個暴力狂,他們恐怕已經……反正禹有說得過去的理由:先賢生意好,不怕多負擔幾份醫藥費。
舜到了跟前,把剛纔那把刀拔下來,在衣服上擦擦,認爲足夠乾淨了,才用它指着“鬍子”的鼻子:
“知道你們的錯誤有多嚴重嗎?他生活習慣那麼規律的人,居然氣到沒有按時吃飯。長期這樣胃就會壞掉,如果這樣,他要怎麼辦呢?”擡頭做冥想狀,在低頭看着“鬍子”的眼睛,刀鋒輕輕滑過他頸上的肥肉,“雖然也許用不着這樣,醫學上也不知道合不合理,但是,是不是把你們三個的胃剖出來,看看哪個合用?”
“鬍子”冷汗直下:
“大……大哥,這個……過了吧?”
“‘過了’?知道這兩個字怎麼寫嗎?對着一個慘死的女孩還能嘲笑她的容貌,調戲她的同學,‘過了’?什麼叫‘過了’?”
“你……您是她什麼人?”
“什麼時候輪到你們問我了?”
“我們……”
“你們現在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刀尖上移到鼻尖,溫柔地笑道,“來,告訴哥哥,三年前死的人是怎麼回事?”
舜在衣襟上擦着剛從牆上拔下來的三把刀,拐了幾個彎,走到一盞路燈下。那裡有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在等着。
舜衝那人笑笑:
“解決了。還有意外收穫。堯,你想不想知道?”
“我都看見了。”唐堯嚴厲說,“你亂說些什麼?什麼‘換胃’?就算是開玩笑也要有分寸。”
舜低下頭:
“知道了,大哥。”
堯向舜過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冷笑道:
“他們也配!”
星期五。
第一節:物理課。
落寒一直看着席老師,努力想把精力集中到課堂上,可惜成效不彰,思路還是會不知不覺轉到案子上。這麼聽兩耳朵課想一會兒案子,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完全靠身邊的張平提醒。等課都下了,張平來找他,問“我問老師題都回來了,咱們是不是可以走”,他們才一起離開。
第二節:英語課。
英語小班上,座位是固定的。落寒這次是全神貫注地想案子,又少了張平的庇護,幸好林老師大概是顧念昨天照顧孩子之情,沒把他怎麼樣。
中午飯後,大家呆在宿舍,除了文羽不知幹什麼去了。
“落寒,你今天夠恍惚的。”徐寧說。
“還好。”落寒笑。
“在想昨天的事嗎?也難怪,只要不是做特殊的工作,人一輩子能看見幾具屍體呀?不瞞你說,今天我沒聽英語課,一直想這個。”
“物理課呢?”張平問。
“我好像答應過好好聽的。”徐寧笑。
“你想些什麼?有結論了嗎?”張平也笑了,繼續問。
“我最不明白的就是,爲什麼要殺她?動機是什麼?結論嘛……就是沒有動機。”
落寒問:
“什麼意思?”
“我已經徹底地把文羽從林大美人那裡得到的死者信息挖過來了,把動機列出來,一個個排除。情殺嗎?應該不會。因爲那個陸月從來沒有過男朋友,所以就沒有情敵。沒有男生追過她,就不可能因爲拒絕了誰而因愛生恨。或者……因爲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而被滅口?可是她是那種極少數的特別不愛打聽事兒的人。要是同學有點新鮮事,比如交朋友了,一般人都特熱衷,她不。也就是文羽和林雪離她太近,她纔開開玩笑,要是別人,她纔不關心呢。她的好奇心都用在學問的方面了,因爲學會了一條不該學會的定理而被滅口,荒謬吧?還是……爲了錢嗎?她一個窮學生……那是仇殺?她一共活了18年,能把誰得罪到這份兒上呀?當時那一片血,我看了直犯暈。兇器是刀之類的吧?應該還不止一刀。一刀刀捅進去……”
徐寧打個寒噤:
“誰這麼狠呀?一個那麼矮小的女孩,怎麼也得手軟吧?沒人性了,沒人性了……”
徐寧忽然靈機一動:
“會不會是……變態?也就是說,就是想殺人,誰都無所謂。你們覺得怎麼樣?”
張平想想:
“殺人狂?會嗎?”
“只有這樣才解釋得通吧。”
文羽風風火火地進來,打破了醞釀着的思考氣氛。
“兄弟們,又有事了。”
“學生會還是電視臺?”
“都不是。聽說‘菁英教育基金’的人要趁這個週末來檢查,有些活兒要幹。咱們班主任想找個宿舍的人充當免費勞工……”
“結果就逮着你了。”張平說。
“唉……領導要來就大搞衛生,也沒點新鮮的。”這是徐寧說的。
落寒問:
“週末來看什麼呀?學校裡都沒人了。”
“據說就是要看學校的建築佈局什麼的,有學生在反而不方便。”
“下午雲小姐的上機課……”
“班主任特赦,免!”
“算了,”徐寧哀嘆,“都有什麼要做的?”
“校門口的衛生,需要一個人。”
“那就我吧。”張平預約。
“領導檢查,校門前的擺鮮花是少不了的。花房人手不夠。”
“我去。”落寒說。
“展示廳需要更乾淨。”
“我嘍。”徐寧認領。
“掛歡迎條幅,佈置會議廳,這些雜事就我負責吧。任務分配完畢,解散!”
爲什麼來花園工作?
除了喜歡接近自然的個性外,倒也是別有用心的。昨天的命案畢竟發生在這裡,花匠們如果巧合地正好在附近,會不會看到什麼?‘五年前慘劇’的屍體發現人不也是個花匠?
現在的花園很熱鬧,一羣穿着“搬運公司”制服的人穿梭其中,擡着仿大理石的貝殼形狀的大花盆,抱着具有希臘風格的矮立柱,還有大小不一的石球。有個沒穿制服的,應該是學校內部人士,正“放這兒放哪兒”地指揮着。有些已經擺好了,使原本自然的花園多了幾分歐式庭園的味道。
花房的玻璃房頂凝着水珠,潮溼悶熱的空氣撲鼻而來,夾帶着花肥的不和諧味道。一個土色工作服的背影正在忙碌。
落寒蹲到旁邊。那花匠楞了一下,笑道:
“哦……來幫忙的?!”
“是啊。”落寒露出一貫的笑臉。
“沒辦法,人手不夠,還要你們幫忙……一定是被老師硬派來,其實自己挺想早回家的,是不是?”
“還好,我倒是挺喜歡花的。”
“男孩子愛花,少見!將來不要怕老婆纔好。哈哈,開玩笑的。你自己養花嗎?”
“養了一盆吊蘭。”
“吊蘭?可不錯。能擺在家裡的,就數它漂亮。”
落寒笑望着花匠手裡的活兒。
“哦,差點忘了正事。來,先看我做。”
花匠把花從一種黑色的,不知是膠皮還是塑料的花盆裡挪到繪有漂亮花紋的瓷盆裡。落寒也學着做。注視着花匠,別看就是裝土拍土這麼簡單,人家的動作透着那麼專業。
落寒笑着感嘆:
“不太像樣,到底是外行。”
“你已經幹得不錯了。你們這麼大的孩子沒什麼人願意幹這個。你其實根本不用上這兒來,說句不該說的話,都是學校沒事找事。這麼費心有什麼用?我看這次那個什麼教育基金是得不着的。”
“這次是和同水平的學校競爭,應該不會差太多的。”
“其他的學校,有哪個是兩天前死過人的?當時一堆人看的時候,我也看見了。那一灘血!鬧着玩的哪。”
花匠回身,把裝好的放到身後的手推車裡,又扯過一個空花盆,接着說:
“這兩天……哪兒不對呀?犯了災星似的,一個勁死人。”
“一個勁?您……”
花匠還沒回答,外面發號施令的那個進來了:
“小李呀,外面都已經弄好了,一會兒把花栽上,栽密點兒,別露着土那麼難看。”
李花匠等他走後,對落寒低聲說:
“你看,這才叫外行!就知道漂亮。花要是種不好死了,上哪兒找漂亮去?要是蔡師傅在這兒,非跟他急不可。”
落寒還是更關心剛纔的問題:
“您說的什麼死人了?”
“嗨,瞎說的。兩碼事,挨不上。這世上哪天不死人呀?就是巧了點兒,其實也沒什麼。”
花匠揮揮手,明顯不願意再說。
“你們這麼大的孩子呀,就喜歡這些事。死人有什麼好說的?說的時候心裡不怵嗎?說多了,走夜路不怕碰見什麼?”
打個寒噤,繼續說:
“這不是,恨不得全學校的人都開始討論五年前的事兒,都過去那麼長時間了,有什麼可說的?死的要是個特好的人也行,大家懷念一下。那種女生……”
他站起來,在工作服上擦擦手:
“這些是差不多了,剩下的,栽到新來的花盆裡吧。這些人是怎麼想的?好好個盆兒,弄得跟貝殼似的……”
花園裡的搬運工人已經不見了,只有一些學生在擦拭新的花園裝飾,一邊擦一邊說笑。石球乾淨後更顯圓潤。
落寒他們走過時,一個女生不知說到什麼令人興奮的話題,用力過猛,石球在順手一推下直落下來。那花匠眼疾手快,彎腰接住,費力地放穩:
“夠份量!這要是不留神砸腳面上,非粉碎性骨折不可。注意呀。”
走過後,落寒回頭看:
“從別的班抓來的壯勞力吧?”
這時水池忽然噴出明亮的水柱,嚇一跳過後,心情隨之開朗起來。李花匠於是眉開眼笑:
“很久沒這麼熱鬧了。平時就我和蔡師傅兩個人,每天就那麼點事做。早上把花盆放到校園各地,晚上再收回來。其他時候就呆在這兒,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沒新鮮的。自從出了事,花園就冷清了。”
“出事?‘五年前慘劇’?”
“就是你們說的這個。五年前呀,學生們一有空就上這兒來。哪兒像現在,都躲得遠遠的。”
“那時人非常多?”
“多着呢。還淨是一對一對的。就有這麼一對,生物學院一個班的,男孩--按現在的話說--小帥哥,女孩也特漂亮,他們老上這兒來,和我們就認識了。女孩喜歡花,整天問我們‘這種花怎麼養’之類的。當時我剛到這兒,沒經驗,蔡師傅倒樂意教她。你看看,花壇那邊的幾棵月季,都是蔡師傅手把手教她種的。”
花匠咽口口水:
“其實……她就是後來上吊死的那個。這麼說一個死人,是不應該呀,可是……她真不是……很好……”
“有那麼一天,她又來了,跟平時一樣,幫我們幹活。當時是什麼領導剛來過,擺在學校各處的花都收回來。她也來幫忙,乾的活和你現在一樣。她和蔡師傅聊着天,看得出,心情不太好,沉悶。後來,她那麼漫不經心地扒拉着土,忽然一縮手,把我們都嚇一跳。蔡師傅這人,要說真好,立刻過去問她是不是被枝子什麼的剮着了,傷着沒有,她當時很……緊張?也許吧,攥着手說去校醫院上點藥。蔡師傅就說藥這裡就有,去醫院還得花錢。瞧!人家對她多好!你猜她怎麼着?她忽然轉過身來,眼睛瞪圓了,跟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大聲吼:‘不用你假好心。不就是錢嗎?我有!’把錢包掏出來倒空,錢撒了一地,扭頭就跑了。蔡師傅氣得……當場就犯心臟病了。你說這姑娘,翻臉跟翻書似的,人家對她那麼好,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
“後來,蔡師傅出院了。就在他回來工作的第一天晚上,看見女孩的男朋友摔在花園裡,那一地血,我是沒看見,但是跳樓死的,和昨天那個,說不定哪個更慘。第二天,在角落裡發現了那女孩,吊死了。蔡師傅其實早就原諒她了,還和我說:‘這一對挺好的,他們爹媽也真是……那天她不是故意的,心煩唄。都賴我這身體沒挺住,要是當時能勸她兩句,也許就……真是傻孩子’。我說他們也是傻,命比什麼不重要呀,遇上什麼事都不值當去死的。”
落寒聽完,問:
“蔡師傅是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還是對他們特別偏愛?”
花匠斟酌着:
“他對誰都不錯……但是對他們……還是不太一樣。蔡師傅老婆死得早,留下個女兒,心臟病,年輕輕的也死了。我覺得他是把那個女孩當自己閨女疼。”
“那蔡師傅現在呢?”
“離開了,他要是還在這兒,能人手不夠嗎?”
“離開?去哪裡了?什麼時候走的?”
花匠白了落寒一眼:
“年輕孩子不懂事!中國話一說‘離開’、‘不在了’、‘走了’,意思就是……”
“去世了?”
他鬆了口氣:
“可不是?晚上去旁邊的‘多克’餐廳吃頓飯,就走了。心臟病,老毛病了,身上揣着瓶藥,時不時吃點兒,到底還是……”
“多克”餐廳嗎?
“什麼時候的事?”
“就這星期一。這是□□慣了,每禮拜一都去,要兩杯酒,一點小菜,或者喝碗湯……”
禹好像說過:“……咱們去的那天……‘多克’死人了……幸虧是心臟病發作……”
花匠繼續感嘆:
“你說這人吧,你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去了,一點徵兆都沒有。那天下午還挺好的,和我一塊在這兒幹活。我剪枝,他澆水。當時有一個男生騎着車從管子上軋過去,蔡師傅還說:‘這孩子不錯,回頭衝我笑呢,至少算道歉了。現在這樣的少,淨是作錯了事還繃着個臉狡辯的,會笑的人真是越來越沒有了。’”
落寒微笑:
“那個人就是我呀。”
“你!好呀。要是他還在就好了,一定喜歡你。”
“沒見到他,我也很遺憾的。”
“你不是見過嗎?怎麼樣?蔡師傅一看長相,就知道挺慈善的。”
“我當時回頭……沒仔細看……”
落寒不知道該怎麼說。
“哦,知道!這就是制服的不好了。”
李花匠把工作服一套的土色帽子摘下來,用粘滿泥土的手指轉動着。
“穿制服的--就像剛纔搬運工,還有建築工--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人,再有個帽子,更不看臉了。兩個人,這個和那個區別不大。你當時就沒有注意分我和蔡師傅吧?”
落寒歉意地笑着。
“不用不好意思。這正常。”
花匠也露出笑容:
“你還真愛笑呢。蔡師傅沒說錯。學生要都像你這樣,就省心了。蔡師傅老說,都是因爲他有心臟病,遺傳給他女兒,她纔會早死。其實依我看,他的病不是遺傳病,是後天得的,要我說,都是那些倒黴的學生給氣出來的。”
“當然,我不是說你呀。可是有些學生……實在是太討人嫌了。你說這揪個花,拔個草的,一般人過了五歲就不幹了吧。就是有人,閒出毛病來了,手欠,非得摸點兒什麼,搗搗亂,搞個破壞,不然不安生。你還抓不着他。你看見他對着花壇那兒幹什麼呢,一過去,他一轉身,順手把花一扔,反問你幹嗎抓他。就算看見花腦袋在地上躺着呢,你也不能說就是他掐的,還得放了。蔡師傅老爲這個生氣,你不知道他是個多愛花的人。”
他說着,拍實最後一巴掌的土:
“好,幹完了。花房裡的花,反正都裝車裡了,明天我自己擺到校門口去。沒你的事,可以回家了。謝謝幫忙了!有空來呀。”
落寒應着,回宿舍去了。
在宿舍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文羽完成任務回來了,抱怨掛“歡迎領導參觀視察”的條幅,險些把他掛出恐高症。
徐寧也進來說,他在展示廳看見學校未來規劃的微型圖景了,實在是“蒼松翠柏,錯落有致,一派烈士陵園風貌”。
落寒回家路上,看見校門外,一個人正在用高壓水槍沖洗電線杆,卻不見張平。不禁疑惑:如果他沒回宿舍,不是應該在這裡勞動嗎?
於是過去問:
“您看見一個男生……”
沒說完,那人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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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子矮,臉黑黑的……”
“對,就是他。”
“他呀……三下五除二把這裡掃了一遍,然後就跑了。你看,多幹淨!”笑一下,接着說,“我倒沒見過這樣的……有意思,真有意思……”
然後便不開口,專心地衝刷。
電線杆上小廣告肆虐,有大學生開設家庭補習的,有□□的,有便宜修電器的。還有畫個紅十字的,上面提到的病症,如果你去正經醫院掛號,人家會認爲你私生活不檢點。
在水流的攻勢下,小廣告們終於漸漸化爲紙漿,緩緩流到地上。
那人嘟囔:
“咱們在這兒刷,架不住人家貼呀……這些人也夠想不開,真有人看嗎?……”
落寒正要走,脖子上架了一把銀色小刀:
“怎麼?案子沒辦完,就想回家去偷懶?”
“禹,別鬧了。”
“是禹嗎?”
“張臣就在‘多克’和我們學校辦案,你跟在他身邊,另外兩個還敢在這裡現身?就算你們不小心,也沒到這個份兒上吧?”
“把舜的飛刀都借來了,還是騙不了你。算了,還是說正事。咱們去‘多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