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九點的靜安公墓,鐵門緊閉。池仁讓江百果在車裡稍候,隻身去找了能說得上話的人,花了錢,對方這才放行。他折回來的時候,看江百果下了車,在貓着腰點菸,月黑風高,點了幾次都沒點着。
池仁接手,和江百果頭對頭,圍住那一簇張牙舞爪的火光。他能看到她鼻尖上的絨毛,而她也能看到他指甲上的月牙白。
池仁將打火機收好:“誰請你自便了?”
打火機是他的,香菸也是他的,被他隨手扔在車子的杯槽裡。
“這麼小氣?”江百果嘬了一口,隱隱地鬥志昂揚。
“其它東西隨你的便,就這個,下不爲例。”池仁從後座上拿了他的夾克,卻是爲江百果拎在手上。不到午夜,氣溫不會驟降,但這北芒壘壘之地,終歸要清冷過萬家燈火。
“走吧。”江百果一不做二不休,有些迫不及待了。
“裡面禁菸的。”池仁拿過江百果只嘬了一口的煙,叼進自己的脣間,連嘬了兩口,按熄在了一旁的垃圾桶上,“走吧。”
即便是十五年前,靜安公墓也坐享山清水秀,經過了十五年的建設,更平添了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綠樹成蔭的景觀,真真是逝者爲大。江百果輕車熟路地走在前面:“你說……十五年過去了,我們有沒有過哪怕一次,在這裡碰過面?”
池仁跟在江百果的斜後方:“考慮到我的有眼無珠,我似乎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
江百果嗤笑一聲:“不怪你,那時候我還是那副鬼樣子。可說真的……從你身上倒還能找到你十六歲的影子。”
“百果,你這是馬後炮。”
“也不能怪我,我生了場病,把什麼都忘了。”
“你的噩夢裡……一直沒有我嗎?”二人走到了岔路口,江百果向左,而池仁向右張望了一眼。
天堂地獄,也並非人人平等,處處有着高低貴賤之分。向右,會通往姚曼安偌大的家園。在那裡,每逢清明時分,桃花錦簇,珍珠白的花崗岩墓碑一塵不染,他會帶來她愛吃的小食,擺滿四乘四的方陣,而一旁仍有他的一席之地,陪她小酌三杯。
而向左,會通往江百果父親所在的骨灰堂。在那裡,每人佔據一個半米
見方的格子,像物品一樣被分配一個終身的編號。
江百果自顧自地走着:“沒有,都是一些有關紅色、傷病、孤獨的,稀奇古怪的畫面。”
池仁跟上去,和江百果肩並肩:“有多恨我?”
江百果轉過頭,看了池仁一眼,卻什麼都沒有說。
這又是一道無法用數字和概率回答的問題。她大可以發明一個“憎恨指數”,卻不知道它到底是大於了十,抑或是小於了零,總之,它並不在合理的範疇內。
“我一直在找你。”
“我相信。”
緊接着這一刻,池仁有些亂了分寸:“不單單是唐茹,這十幾年來,我鎖定過不下三十個女孩子,不管她們有多像你,又有多不是你,我都一度希望她們就是你。唯獨對你……如果我說這也是一種註定,你又相不相信?”
而他的亂了分寸,不過是氣江百果波瀾不驚。
而再緊接着,江百果如了他的願,她猛地擡手,朝他肩頭狠狠推了一把:“我不相信!你說你傷害我是一種註定,漠視我是一種註定,折磨我是一種註定,那我又爲什麼要稀罕這些註定?這狗屁不通!”
池仁被江百果推得一踉蹌,撞進了一羣黑壓壓的飛蟲。
他膽戰心驚地逃出來:“如果能重來一次,那時候我一定會捂住你的眼睛。”
江百果加緊了腳步:“如果你知道那時候你到底對我做了些什麼,你一定不會再做這些可笑的假設。如果能重來一次?呵,你這是吟詩,還是作對?”
“我知道我傷害了你!”池仁從後方攥住了江百果的手腕,“我們在談的不就這個!”
江百果被迫停下來,對池仁高昂着頭:“你知道你傷害了我?呵,就這樣?”
說着,江百果伸出食指,輕輕戳在池仁的胸膛上:“我這樣是不是也叫傷害了你?而這兩件事又能不能一概而論?”
池仁惱怒地鬆開江百果,用手背按了按暴跳的額頭,靈光乍閃:“對,我們用你喜歡的數字說話,傷害指數……江百果,既然今天你是打無準備之仗,而我是有備而來,你跟我走。我知道這十五年來我帶給你的傷害指數高達了八,或是九?可今天,我恐怕還得再傷害你一次,之後,該還的,我再一併還你。”
說完,池仁重新攥住江百果的手腕,將她帶向了反方向。
幾百米的路途,江百果沒有一刻停止過反抗。她今天假設過的一百種可能性,通通應了驗,他會顧左右而言他,會低三下四地求她,也會狂妄自大,而她,也絕不會饒了他。除了拳打腳踢,她甚至伺機從路邊抄上了一把泥土,狠狠扔在了他白色襯衫的背後。
可她還是被他拖到了姚曼安的家園。
池仁當然不是要甩開江百果,他不過是放開了她,但由於她抵死反抗,一失去重心,一頭栽倒在地。
他忙不迭去扶她,卻被她一擡腳,踹在了下頜上。
池仁吃痛地站直身。
江百果緊隨其後,指着池仁的鼻子:“你再敢動我一下!”
池仁沒有異議,痛快地點點頭,直奔主題:“這是我媽,你……見過的。”
江百果這才被動地面向墓碑上的照片。她見過的,可惜,她見過的是她的肝腦塗地,並非她的巧笑嫣然……
而池仁絲毫不給江百果喘息的機會:“江百果,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恐怕會令我帶給你的傷害指數一躍到十,所以,我就說一遍,你聽好了。致鑫集團的董事長曲振文,是我的父親,當年,是他對我媽忘恩負義,逼得她跳樓,也就是……你看到的那一幕。而我從十六歲到今天,終於進入致鑫集團,就是爲了讓他血債血償,爲了從他手裡奪回屬於我媽的一切……”
話說到這兒,池仁的下頜後知後覺地痛徹心扉,加之心亂如麻,他將手裡的夾克瘋癲癲地扔在了地上。
江百果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而池仁並沒有看在眼裡,他埋着頭,什麼都沒有看在眼裡:“總之,江百果你聽好了……你要原諒我的,不止是我十六歲的自私,也不止是三十歲的我和你面對面,卻認不出你,你首先要原諒我的,是我到今天仍不能把你放在第一位。無論你怎麼認爲,是支持我,理解我,可憐我,還是認爲我豬狗不如,我都不能半途而廢。曲振文一天不倒下,我就一天不能停下我的腳步。”
江百果呆若木雞,有蚊子叮在她的脖子,她後知後覺地一拍,晚了三春。
他說的對……他是有備而來。
而他說的更對是,是另外四個字——豬狗不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