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點二十分,池仁買了單,而江百果向侍應生和廚師二人一鞠躬:“麻煩二位了。”這麼客氣的舉動,江百果並不常有。她這個人,習慣將別人的小恩小惠記在心頭,總有當涌泉相報的一天,但今天,她卻像是什麼都到了嘴邊,不吐不快。
侍應生閱人無數,而廚師卻略遜一籌,情急之下:“不麻煩,不麻煩,祝二位早生貴子。”
早生貴子?
這是哪跟哪啊?
江百果言出必行,出了餐廳,三下五除二地將池仁塞進駕駛位,捎帶着,幫他繫好安全帶:“我也不送你了,免得你又說有歧義。路上小心。”
池仁一臉倦容越來越藏不住,但既然江百果羊入虎口,幾乎都伏在他身上了,他也不好任憑她進退自如。他攬住她,小臂沿着她的脊椎,手掌撫在她的後頸:“我看了十幾處的房子,都不滿意。”
江百果退不出去,雙手撐住池仁的肩膀:“同樣一句話,換我送給你。池仁,你又不是活給我看。”
“我不是爲了你,是爲了我們。”
“那是哪裡不滿意?我還真不知道你是這麼挑三揀四的人。”
“都是同一個問題,離你太遠。”
有時候,江百果真恨自己多少段的戀愛都白談了,這個男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句話,常常即刻將她從身經百戰,打回乳臭未乾,心跳有如戰鼓擂,連腳趾頭都蜷縮一團,連汗毛孔都一張一翕。她明明在他攬住她時,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不慌不忙,不驕不躁,卻不料,轉眼又栽在了他一句“離你太遠”上。
真是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
又或者說,她豈止是多少段的戀愛都白談了,根本是白白虛度了多少年的光陰。
“我樓上那戶上禮拜才搬走,你考慮看看。”江百果煞有介事。
“你以爲我不知道嗎?”池仁眉頭一皺,“可還是太遠。”
就這樣,江百果連連吃了敗仗。她提及樓上,可不是有一說一,她分明是夾槍帶棍:你要多
近?這樣夠不夠近?卻不料,他轉眼又四兩撥千斤,扭轉乾坤。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池仁鬆開江百果:“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所以,要考慮看看的人是你。不急,我給你時間。”
江百果終於從車子裡退了出去,站直身,提上一口氣。
“還不走?”她趕他。
他輕笑:“車門,有勞。”
江百果一敗塗地,挪開身,重重地甩上了車門。
而出租車也是一種奇怪的存在,當你不需要它的時候,它遍地開花,可等你需要它的時候,它又和你捉迷藏。池仁離開後,江百果引頸而望了好一會兒,一無所獲。迫不得已,她向十字路口走去。
剛剛,當她將面孔埋進池仁的掌心,池仁反手握住她的手,繞過餐桌,坐到了她的身旁。而不等他再有所行動,她就勾住了他的脖子,投進了他的懷抱。她雨點大,雷聲小,濡溼了他白色襯衫的肩頭。他輕拍她的背,就說了一句話:“我知道,我知道……”
他知道,她對他的情懷,一點不比他對她的少。他肆無忌憚,於是,細水長流,而她不一樣,她忍得有多辛苦,忍不住時,就有多洶涌澎湃。
他知道,今天和過去十五年的這一天“大不一樣”,無非是因爲,她和他終於告別了孤軍奮戰。
他知道,無論他是她的敵人,或是朋友,無論他們要不要高舉同仇敵愾,共商大計的旗幟,她都謝謝他能在她的身旁。
當時,她抱着他哭了好一會兒,哭到連侍應生和廚師都疑神疑鬼,她耳聞他們一個對另一個說:“這該不會是拍戲吧?你有沒有看過針孔攝像機?”她這才知道,她有多麼不管不顧。
這時再翻回頭想想,她最後又何必對他們那麼客氣,扔給他們一句“非禮勿視”纔對。
站在路口,偶爾過往的出租車上也通通載了客。
江百果不得不繼續步行,腳下踢了顆小石子,這才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麼“自作自受”。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讓他走,他當真走了,她反倒像是忘了她當初都是怎麼迎難而上的了,告別
了孤軍奮戰,就像是連走路都不會一個人走了,那麼,接下來,是不是疼了就會掉眼淚?難過了也想有人陪?甚至連被害妄想症都會患上,到頭來,那種種沒出息的天性和本能,她遲早還是樣樣逃不掉。
那麼,讓他離她近一點,更近一點,她又何嘗不想。
趙大允出院,是在一個月後了。
機能上的恢復,他令醫生讚不絕口,但在相貌上,鑑於左側眼瞼畸形和下頜骨受損,即便將來還會進行一系列的手術,效果恐怕也不甚理想。
池仁親自接趙大允出院,他看他頂天立地,卻在病房裡還戴着他新送給他的名牌墨鏡,一笑開花,臉孔的下半部分像是人到耄耋之年,毫無防備地,他又一次如鯁在喉。
“走吧。”池仁就這兩個字。
一條狹長的走廊,二人幾乎走到了盡頭,趙大允纔將行李袋甩給池仁:“接人也沒個接人的樣子。”他的音色依舊嘶啞。
“閉嘴,”池仁冷着臉,“難聽死了。”
趙大允滿不在乎,一首崔健的《一無所有》手到擒來,像是爲他的破鑼嗓子量身定做:“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池仁從褲兜中掏出一張疊了兩折的紙條,直接塞進趙大允嘴裡:“就當我是用這個堵住你的嘴。”
趙大允忍住噁心,打開紙條一看,上面是個地址。而他們誰也不說,誰也不問,他也知道,這是唐茹的地址。就像他們誰也不說,誰也不問,池仁也知道趙大允即便是在下不了牀的時候,也在派人遍尋唐茹的下落。
而找人的滋味,沒人比池仁更懂了。
趙大允將紙條攥在手心,思緒大起大落,但始終面帶微笑,又藉着歌詞說話:“我沒打算讓她跟我走,我知道,我一無所有。”
“你小子有我。”池仁不知道從哪又掏出一副和趙大允的一模一樣的墨鏡,戴在了自己的鼻樑上。
二人沒什麼默契,你看我的時候,我沒看你,我看你的時候,你又沒看我,到底也沒能相視一笑,卻也恰到好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