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靜安公墓的工作人員一直盯着池仁和江百果的梢兒。最初,池仁還不大放在心上,敬他們盡忠職守,但事已至此,他也不過就是個混世魔王了,不分青紅皁白,逮着誰,拿誰開刀。
他氣勢恢宏地向工作人員走去。
接着,江百果只見他對人家頤指氣使,又面目可憎地從褲兜裡掏出了皮夾。可巴掌大的皮夾,又哪裡裝得下金山銀山,他傾囊相授,也不過就區區一小沓鈔票。可人家還當真被他打發了,江百果好笑,她這是不是就叫賤命一條?事已至此,倘若她死在他手上,連個目擊者都沒有了。
不過,最後是誰死在誰的手上,卻還未必。
池仁凱旋,只見江百果彎着腰,不緊不慢地拾起了他扔在地上的夾克,撣了撣灰,拿在手上。
頓時,他暗呼不妙。
畢竟,這本就是一場誰綸巾羽扇,誰就贏了一半的戰爭。
“說完了嗎?”她問。
池仁急剎在誰也夠不到誰的地方,幾乎是囁嚅:“說完了。”
江百果點點頭,一轉身,對着姚曼安的墓碑,一板一眼地鞠了三個躬。冤有頭,債有主,對姚曼安,她總歸也希望她入土爲安。
但對池仁,另當別論。
她來到他眼底皮下:“那輪到我了。”說時遲那時快,她儘管矮他一大截,卻還是一跳腳,掐住了他的後脖子。池仁沒有在第一時間反抗,俯首就縛似的,被江百果鉗制着走出去了五六米,終於是忍無可忍,揮開了她的手。
江百果沒在怕的,又撲上去:“池仁,你知道我爸是怎麼死的嗎?”
池仁人高馬大,眼都不帶眨的,就將江百果擋了個綽綽有餘:“肝硬化。”
江百果再撲:“誰問你這個了?我是問,你知道明天也是他的忌日嗎?”
池仁再擋:“我怎麼會不知道?你怎麼這麼顛三倒四?但鑑於十五年前的明天對你我來說,一樣不堪回首,我就不把它上升到‘註定’的高度了。”
江百果再撲:“別再和我提‘註定’兩個字!”
池仁再擋:“江百果我們是不是沒法對話了!”
江百果精疲力盡,鳴金收兵,調頭就走:“因爲你,我沒能見他最後一面。”她將池仁的夾克拖在地上,權當是他。
池仁緊追不捨:“你說什麼?”
纔不過一瞬間,江百果今夜唯一一次淚流滿面:“我說,我沒能見他最
後一面。等救護車拉走了你和你媽,等你上了車,連頭也不回,等那裡一眨眼的工夫,就剩下我一個人,等我跑到我爸身邊,來不及了。”
池仁一不小心,踩在自己的夾克上,一個趔趄。
江百果飛快地抹了把臉:“所以,你所謂的傷害指數,早就是十,是一百,是一千一萬了。”
池仁大腦一片空白,笑了一聲,又笑了一聲:“最大就是十,你不要犯規。”
江百果對池仁的“笑話”不爲所動,昂首闊步。
而池仁的腳步時快時慢,走在江百果忽前忽後。這一刻,他推翻了他之前妄下的定論。或許,這一場戰爭比的從來不是誰有備而來,也不是誰從容不迫,甚至和今天的他和她,漠不相關。假如江百果所言句句屬實,那麼,這一場戰爭早在十五年前,就決出了勝負,那麼,他從十五年前苟活至今,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甚至就在剛剛,他還對她大呼小叫,憑的不過四個字——恬不知恥。
“江百果,你還真是什麼玩笑都敢開啊?”池仁調侃道。
他的唯一一線生機,就是江百果胡說八道。
一時間,他並不接受他恬不知恥……的事實。
二人一波三折,終於是來到了骨灰堂。
門上上了拳頭大的黑色鐵鎖,江百果沒有雞蛋碰石頭,轉而去一扇扇地搖晃窗戶。難得運氣好,還真被她闖開一扇,她命令池仁:“趴下。”
池仁別無選擇。她踩着他的肩膀,翻身進去。
池仁賊眉鼠眼地環顧四周,這時候,他反倒希望有人來阻止他們。是阻止他們,更是救他。可那“救兵”分明是被他打發走的,他這分明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池仁雙手一撐,翻身進去。
而他幾乎撞上江百果,因爲江百果就停駐在窗口,一步都沒再往裡走。
整整三面牆的水泥格子頂天立地,像中藥房整齊劃一的抽屜,但那些抽屜裡裝的是生的希望,這裡,卻滿溢着死的事實。江百果擡手,指向右上角:“我爸在那兒。”
池仁看過去,但礙於光線和距離,看了和沒看也沒什麼兩樣。
“你知道就算是這兒,也有高低貴賤之分嗎?”江百果指點江山,“中間這一塊,最方便取放的,是最貴的。然後是上面幾排,站得高,看得遠。再然後,是往下這一部分,怎麼說呢?樹大根深?而最便宜的,就是最頂上的幾行,倒是看得遠了,但每次取放都要爬梯子,叫人望而卻步。”
池
仁的視線跟着江百果的講解忽上忽下,不禁頭暈目眩,悄悄靠在了窗戶上。
最後,江百果的手指指回右上角:“那幾年,我根本沒辦法一個人搬着他爬上爬下,所以每次來,就只能站在這兒,就算來看過他了。”
“你沒錢嗎?”池仁脫口而出。
江百果轉過頭,恭候池仁的下文。
池仁理直氣壯:“假如說那幾年,你還小,沒錢,沒辦法,只能讓令尊受受委屈。可現在呢?現在你有什麼理由不爲他找一塊風水寶地,入土爲安?就算你沒錢,我有,我有啊。”
江百果挪了一步,和池仁面對面:“你問理由?我給你理由。他活着的時候,我走錯了一步,等他化成灰了,我無論做什麼,也不過是爲了自己的良心好過。至於什麼叫走錯了一步,你知道的,我沒在開玩笑。”
池仁被夾在江百果和窗戶中間,插翅難飛。
江百果雙目炯炯:“你要說的說完了,我要說的,也就這些了。現在你告訴我,我首先要原諒你的,是什麼?”
池仁啞口無言。
“或者說,管它什麼首先其次,我真的要原諒你嗎?”江百果像是不恥下問。
“我……跪下會不會很可笑?”池仁又朝着右上角的方向看過去,不知道是什麼作祟,隱隱地怕那裡也藏着一雙眼睛。
“當然,因爲沒有用,所以很可笑。”這一次,江百果像是無師自通。
而這二人,又誰服過誰?她說她的,他跪他的,她見他身子降下來,便下意識地向後撤了撤,應聲地,他跪倒在地。
這一刻,池仁又一次推翻了他之前妄下的定論。在他心裡,她怎能不是第一位的?怎能?姑且不論她對他的指控是真是假,雖然,那是板上釘釘的真,但僅憑當他就他的復仇大業侃侃而談時,那揮斥方遒背後的虛張聲勢,也足以將他拆穿。
僅憑他跪倒在地的這一刻,他整顆心都着陸了似的安穩,也足以說明,他早該這麼做了。
他早該將她奉上神壇,無論他認不認得出她,也無論她原不原諒他。
而池仁的俯首帖耳,令他無緣了江百果的悸動。
那一刻,她的右手仍死死地握着他的夾克,左手擡到他的頭頂,想撫下去,卻又像是等着最後一點點電量的耗盡。
到底,她還是撫了下去:“池仁啊……”
“嗯?”
“幫我做一件事。”江百果決策千里,“要我原諒你,就幫我做一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