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六點,金元酒店,唐茹被小鄧帶向頂樓的貴賓室。
二十二歲的唐茹雖說纔是一名剛剛升入大四的學生,但今天穿了一套米色的改良西裝,錐形褲腳,長身,束腰,眼影用了大地色,千錘百煉得令人狐疑該不該是過了三十。
不同於尋常女孩子的青春苦短,唐茹一直渴望長大,渴望浴火重生,百戰百勝,所以,她從不認爲少年老成有什麼不好。更何況,相較於她今天要打交道的人而言,她小兒科的少年老成,或許可謂不登大雅之堂,那麼,人靠衣裝地撐撐場面,也是好的。
而雖說是小鄧帶路,卻是唐茹昂首闊步:“這裡不對外開放?”
小鄧畢恭畢敬:“是,能進到這裡的,都是自己人。”
唐茹點點頭:“對了,曲先生有沒有什麼禁忌,是我要小心着的?畢竟是第一次見面,萬一踩了地雷,傷了和氣,你夾在中間也難辦是不是?”
“曲先生百無禁忌,是位不折不扣的紳士,見了面,你就知道了。”小鄧小跑兩步,“最裡面一間就是了。”
曲先生,即致鑫集團董事長曲振文,也就是小鄧的僱主,即唐茹的僱主,同時,也是池仁不大提及,卻時時銘記在心的“那個人”。
三個多月前,唐茹破釜沉舟,將“致鑫集團”四個字擺上了桌面,一來,封住了趙大允的嘴,二來,也算是給曲振文露了一手瞧瞧。之後,僅僅做一枚棋子,可就滿足不了她的胃口了。
三個多月,唐茹可謂一帆風順。
首先,致鑫集團的獎學金,她說拿就拿。據小鄧說,由她做主給池仁扎的這一針,沒白扎,池仁千方百計地給曲振文捎了話,話裡話未無非是軟硬兼施說,動什麼,也不能動她。
其次,江百果在姚會所的跟前,說倒下就倒下。而她暗中將一切盡收眼底,照葫蘆畫瓢,在姚會所的跟前,說崩潰就崩潰,池仁二話沒說,在她牀畔乖乖陪她日月如梭。
之後,江百果和池仁的一刀兩斷是有目共睹。她和他的恩怨情仇,唐茹由點到線,由線到面:他苦苦尋找了她十四年,她卻在撥雲見日後見都不願再見他一面,這無疑又爲唐茹的狼子野心注入了勃勃的生機。
再之後,還是據小鄧說,池仁和沈龍傳媒給曲先生下了絆兒,害曲先生和致鑫集團狠狠摔了一跤,曲先生勃然大怒。而這時,唐茹也對池仁失去了最後的耐性,她以爲,他就算是塊冰,也該被她焐化了,可他偏偏永遠和她隔着一層紗,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就這樣,唐茹當機立斷,她也是時候從三心二意洗心革面,對曲先生一心一意了。
最後,也就有了今天。
唐茹請小鄧給曲先生捎了話,她說她的“真身”,被她找到了,而她保證她的出謀劃策,不會令曲先生失望。但除非是和曲先生面對面,否則,她也保證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就這樣,唐茹迎來了和曲振文“平起平坐”的今天。
而在來時的路上,她還送了小鄧金玉良言:“說來,我們的起點也沒什麼兩樣,可你……總不能一輩子安於做個人人都能取而代之的傳話筒吧?”小鄧自嘆不如:“唐小姐壯志凌雲,的確值得我學習。”
金元酒店,頂樓的“百盛”貴賓室。
唐茹以爲曲振文不會到得比她
早,所以,當小鄧爲她推開那兩扇黑色真皮軟包門時,當曲振文毫無鋪墊地映入她的眼簾時,她結結實實地剎住了腳步。儘管,當時,曲振文是面向窗口的,僅僅給了她個背影。
據小鄧說,曲振文才過了六十歲大壽。
他不足一米八的身高,在同齡人中也算翹楚了,沒有發福,白色襯衫外穿了一件和西褲同色的藏藍色細條紋馬甲。一頭濃密的銀髮,轉過身來,膚色比女人還要白淨,靠近鬢角位置,零星幾處的老年斑畢露無疑,魚尾紋即便是淺笑,也像是刀刻的似的。
總之,他比唐茹想象的老邁,對於養尊處優而言,六十歲爲時尚早。
但同時,他也比唐茹想象的出色,那樣的雄姿英發,和那樣的眉目如畫,並非歲月可以摧殘的。
而在這之前,由於曲振文並不熱衷於拋頭露面,所以,鮮有人一睹他的廬山真面目,更不要說唐茹這區區一介草民了。
“唐小姐,幸會。”曲振文走向唐茹,伸手,音色細膩。
唐茹展了展肩,伸手:“與其說幸會,還不如說和曲先生的會面,真是好事多磨。”
曲振文的手冰冷如鐵,令唐茹微微打了個寒顫。
“唐小姐精明強幹,又能言善道,我果然是選對了人。”曲振文一笑,魚尾紋又多了幾道,“來,坐。”
唐茹有些惴惴,說來她也是節節敗退,纔不得不以攻代守,走到了這一步,那麼,曲振文對她的褒獎,又從何而來?但既來之,則兵來將擋,唐茹一邊小心翼翼地落座,一邊環顧四周。
這間名爲“百盛”的貴賓室面積不大,紅木地板,黑色真皮綴以玉石的傢俱,一道屏風將其一分爲二,一邊是沙發,一邊是唐茹落座了的長方形餐桌。曲振文在主位,唐茹坐在他的左手邊……
而在他右手邊的位置,椅子是拉開的,一杯君山銀針分明是動過了的樣子。
唐茹不由得轉頭,看了一眼門口,小鄧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退出去的,那兩扇黑色真皮軟包門嚴絲合縫地關着,在這黑與紅的世界裡,分明除了她和曲振文二人,再無活物。
“這位是?”唐茹問。
曲振文不急着坐,自顧自將茶杯蓄滿:“哦,你也認識的。”
唐茹一個分心,陷入了兩難:她對於君山銀針還算內行,看那茶芽豎立在杯底,如破土的羣筍,威武的銀刀,看那茶湯橙黃、純淨,她就知道這金鑲玉實屬上品,若是奉承曲振文幾句,勢必能句句誇到他的心坎兒上。可眼下,在這沒有一名服務人員在場的貴賓室裡,她總不能等着曲振文服務於她,而曲振文也沒有請她“自便”,而更甚的是,她面前空空如也,連茶杯都沒有……
換言之,她喝都沒的喝,難道要紙上談兵?
唐茹嗓子眼兒冒煙,又看了一眼對面那餘溫嫋嫋的茶杯……等等,剛剛曲振文說什麼?這位,她也認識的?
而這時,位於唐茹後方的盥洗室,被人從裡面推開了門。唐茹的脊背在肌肉的緊張下離開了椅背,繼而,累及雙腿和脖頸,以至於她一,沒能站直身,二,沒能回過頭,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屏氣凝神。而隨着來者腳步聲的傾軋,她的筋脈從腳底一根根崩裂到了指尖……
怎麼說,他也是她勢在必得的男人,無須回過頭,她也能認得出他。
是他,絕不會
錯。
池仁繞過長方形餐桌,落座唐茹的對面。他難得穿了件黑色襯衫,口氣卻一如既往地令人心旌搖盪:“來了。”
唐茹面無血色,動了動嘴,卻像被封了喉,鴉雀無聲。
“從沒見過你穿這套衣服。”池仁雙肘撐上桌面,十指交握在下頜下,“或者說,從沒見過你……還有這女中豪傑的另一面,說真的,比楚楚可憐更適合你。”
曲振文有些不耐煩,但人還是溫文儒雅的:“好了,你們的兒女情長,留待後面慢慢談。阿仁,人到齊了,我們先談正事。”
唐茹騰地站直身:“你們認識?”
話一出口,唐茹自己都要笑自己蠢了。無論是明槍暗箭,還是以禮相待,他們當然認識,否則,這中間又哪裡有她的立足之地?而她要問的,無非是他們的關係。
曲振文愈加不耐煩,可又不能丟了涵養,索性閉了閉眼,留待池仁速戰速決。
池仁站直身,走到曲振文身後,倒是一語中的:“我們……長得就這麼不像嗎?”
唐茹呆若木雞。
池仁拍了拍曲振文的肩膀:“也對,我還是像我母親多一些。”
而這令池仁謝天謝地,否則,這許多年來,他怕是一照鏡子,就要面對這一張面目可憎,那麼,他的脾氣恐怕多少會比今天暴戾、易怒。可話說回來,用楊智郴——郴叔的話說,不管他承不承認,他這深藏不露的性子,多少還是遺傳自曲振文的,血濃於水,他們偶爾發起狠來的樣子,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們……你們這是合起夥來耍我嗎?”唐茹雙手抓住餐桌的邊緣,指甲瑟瑟發抖地撓出刺耳的噪音。
曲振文音色細膩,一不屑,冷若冰霜:“呵,你算個什麼東西?心比天高,偏偏連演戲都演不好。”
池仁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托盤裡的毛巾,擦了擦剛纔碰過曲振文肩膀的手:“小茹,曲先生才誇過你精明能幹,你可別不禁誇了。坐,曲先生時間寶貴,我和他先談正事。”
此情此景,唐茹又哪裡坐得住,一個調頭,踉蹌着走向門口:“那……我先出去透透氣好了。”
而此情此景,她又哪裡能說走就走,那兩扇黑色的大門被反鎖了,她使盡渾身解數,密不透風。而她倉皇地回過頭來,只見池仁微微皺着眉頭,不疾不徐地走向她:“小茹,我陪了你這麼久,今天換你坐下來等我幾分鐘,都不行嗎?”
她只見池仁向她伸了手,而不等她心驚肉跳,他的手就繞到了她的腦後,揪住了她的頭髮。
她下意識地尖叫。
他厲色,厭惡地,輕輕地噓了一聲。
她又不由得噤了聲。
池仁將唐茹一路拖回座位,末了,唐茹卻一灘爛泥似的一歪,從椅子上滑倒在地。
“坐好。”池仁懶得再動手。
唐茹狼狽地爬起身,蓬頭垢面,卻強撐着端端正正地坐好。她的頭皮有如四分五裂,外傷還是其次,關鍵是她想破了頭,也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對池仁目不轉睛,第一次排山倒海地後悔愛上了他,因爲,她根本就不認識他。
因爲,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是溫牀,還是萬劫不復的煉獄。
因爲她一邊愛上了他,一邊低估了他。
而這,根本就是自取滅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