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問題嗎?”唐茹鶯聲燕語。
江百果打開了吹風機:“沒,沒問題。”開了眼角,墊了下巴,一臉玻尿酸卻打死也不承認的女人,比比皆是,但連燙個頭髮都遮遮掩掩,堅持自己是天生麗質的,不多,但不多,不代表不行。
江百果不予追究。
鑑於江百果一米五八的身高,唐茹的椅子被調得矮了些,讓她坐得有些憋屈。她氣勢磅礴地一翹二郎腿,腳尖踢到了落地鏡,使得鏡子中的她連同江百果在震顫中,變幻莫測。唐茹倒抽了一口寒氣,又悄悄擺回了雙腿併攏的坐姿。憋屈?她一個天資聰穎的“演員”,演個楚楚可憐的受氣包,雖是手到擒來,但憋屈的地方,又何止是雙腿併攏的坐姿?
她不能能言善道,不能濃妝豔抹,不能一醉方休,儘管那個叫做池仁的男人秀色可餐,她也不能想入非非。
她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不能越雷池半步。
但這通通不在話下。一直以來,她就是個兩面派,夜色中縱身一躍躍入紙醉金迷,天亮了再扮演着她的小家碧玉,以假亂真。否則,那條自稱小鄧的走狗也不可能代表僱主萬里挑一地挑中了她,對她委以重任。
江百果拿上了剪刀:“修一下,還是?”
“等下有個舞會,池先生說你是最好的,你幫我決定。”
“舞會?你是說今天?”江百果用勾着剪刀的右手食指稍微託了託帽檐。
唐茹半推半就:“我不出洋相就謝天謝地了,總之,你幫我……”
唐茹話音未落,江百果就在做她該做的事了。剛剛,她對池仁說她今天還有十二個客人,而這其中,還不包括唐茹,否則,就是十三個了。江百果用餘光看了看牆壁上的掛鐘,三點了,而她臨時決定,要在六點趕赴一場她當時拒絕了的約會。
換言之,她要在三個小時之內,解決掉十三顆頭顱。
“禮服?”江百果問。
唐茹竭盡所能:“孔雀藍,一字肩,有點……怎麼說呢?有點像是回到十八世紀的歐洲。”
“巴洛克。”江百果點
點頭,剪下了唐茹的第一綹髮梢。
至於池仁,他在解決掉了那一支扭曲的香菸後,徑直回了等候區。等候區除了兩張奶白色的沙發,和千奇百怪的摺疊椅,還有一張橙紅色的單人沙發彌足珍貴。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女人一讓位,其餘人等便虎視眈眈,這其中,包括池仁。
池仁禮讓,但不知道爲什麼,其餘人等也紛紛望而卻步似的,以至於最後,它還是歸了池仁所有。池仁整個人陷進去,養精蓄銳。
直到唐茹對着鏡子裡的池仁揮了揮手,江百果一擡眼。
“你叫他池先生?”江百果問唐茹。
唐茹拿不準江百果的目的:“嗯?嗯。”
“那他怎麼稱呼你?”江百果將剪刀插回了腰間的挎帶,“哦,他怎麼稱呼你,我好隨他。”
“小茹,他叫我小茹。”
江百果繞到和唐茹面對面,微微彎下腰,用刷子掃去了唐茹臉孔上的碎髮,力道不輕不重,但若一定要選其一,是重大於輕的。她重複了一遍:“小茹。”
唐茹雙手撐在扶手上,身子向後撤了撤。
江百果若無其事,又繞回到了唐茹的身後:“我幫你把頭髮盤起來。”
“不用了。”鑑於椅子的高度真的太矮了些,唐茹多一秒也坐不下去了。
“十八世紀的歐洲,你要披頭散髮嗎?”江百果堅持。
唐茹從鏡子裡尋求池仁的支援,無奈,池仁在講電話。
江百果有感而發:“小茹啊,你有沒有覺得,電話是池先生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唐茹是唐茹也好,是“演員”也罷,卻更是女人,是一種最善於把握蛛絲馬跡的生物。她終於好好打量了江百果,她的眉眼始終掩在壓得低低的帽檐之下,鼻尖上微微滲出全力以赴的汗水,兩片嚴絲合縫的薄脣毫無血色。她大概要比她矮了半個頭不止,三百六十行,卻偏偏入了這一行,令包括她在內的龐然大物都要遷就她,都要坐在她的眼皮底下。
她穿着燈芯絨襯衫和直筒牛仔褲,袖口卷着,褲管也卷着,放肆地曝露着她乾枯的手腕和腳踝,一舉一動,卻孔武有力。
總之,她和在機場高速上,留給她的第一印象並無出入:過剛者,易折。
不足爲奇。
“這我倒是沒覺得。”唐茹後發制人,娓娓道來,“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接任何人的電話,有時候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在避諱我。”
果然,江百果一分心,唐茹的一綹秀髮便從她的指縫間滑了下去。
江百果將錯就錯,將唐茹的那一綹秀髮就留在了頸側。她輕笑:“那一定是因爲,任何人的電話,都沒有和你在一起更重要。”
“但願吧。”唐茹對着鏡子左右照了照。
池仁帶唐茹告辭的時候,江百果沒有親送,甚至連道別都沒有。她站在下一個客人的身後,談笑風生。
唐茹回頭看了一眼,到底是收回了她對她“不足爲奇”的評價。
在唐茹心裡,有這樣一張紙,從中間一分爲二,一邊是她知道的事,另一邊,是她不知道的事。比如,她只知道她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卻不知道她是拿了什麼人的錢財,要替什麼人消災。比如,她只知道池仁尋尋覓覓二十一歲上下,自然捲,以及身患暈血症的“她”十四年,卻不知道“她”的暈血症從何而來。比如,她只知道那條叫做小鄧的走狗要她和池仁兩情相悅,所以,她藉由跨年,自導自演了一場跟蹤和被跟蹤的戲碼,卻不料,池仁咬鉤會咬得這麼急。
比如,她知道池仁就住在612房間,卻不知道,要怎麼走進他的房間。
比如,唐茹知道,這個叫做江百果的女人,若不是“不足爲奇”,便是不可小覷,卻不知道,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而唐茹更知道,她的每一個不知道,都無異於架在她脖子上的刀。
至於池仁,他也回頭看了一眼江百果,像是在看和不看之間天人交戰,但最終,還是看了。這個女人,令每一件事有始無終,懸念叢生,包括做不做朋友,甚至包括道別,小事化大,化簡爲繁。而他,不喜歡化簡爲繁,又無可奈何。
“我這樣……會不會太誇張了?”唐茹揪了一下池仁的衣袖。
池仁爲唐茹披上外套:“不會,很好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