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仁一路向南,追趕那揹包客。
對沈龍傳媒而言,這一部紀錄片的拍攝雖遠遠沒有和具象影業的戰略合作至關重要,但也不容小覷。但對池仁而言,他雖從不口出“字典裡沒有失敗二字”的狂言,但這一次,他還當真不能失敗。
不爲別的,就爲他向江百果誇下了海口,說這是小菜一碟,他也不能到最後交上一張白卷。
池仁在克莉斯汀瀑布追趕上了那揹包客。在雷尼爾山,無數大大小小的瀑布或壯觀,或秀美,均得以命名。可惜,他和江百果“共度良宵”的瀑布,卻偏偏是個無名小卒。
鬥了七天,池仁和那揹包客也算知根知底,省去了開場白,對方直截了當,提出有什麼話,不如等池仁和他一同登上了喀爾斯峰再說。
池仁一時間沒有說話。一來,他的當務之急是阻撓沈龍傳媒和具象影業的戰略合作,哪來的時間擁抱大自然。二來,他知道那揹包客的目的,無非是要讓他在艱苦卓絕中領悟旅行的真諦。池仁不怕苦,但他自認爲他是否領悟旅行的真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揹包客拒絕接受市場的規則。
而這,纔是他們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因爲他所代表的沈龍傳媒,從來不是誰的信徒,永遠是市場,在決定他們的沉浮。
那揹包客嗤笑一聲,扭頭就走。
“我們明天出發。”池仁不得不退讓一步。
明天出發。
這樣,他今天或許還能送江百果一程。
池仁回到宿營地時,是上午十點了。策劃小姐給他留了早餐,麪包雖又乾又硬,但培根被熱油一煎,嗞嗞地冒着喪心病狂的香氣。池仁接過來,卻顧不上往嘴裡放,找了一圈,如他所料地,沒有找到江百果。
製片主任看那揹包客被池仁帶了回來,雙手合十,說了聲謝天謝地。
“我……那位朋友呢?”池仁問。
“拿了行李,喝了口水就走了。”製片主任匆匆撇清自己,“留她留不住,說是趕時間。”
池仁點點頭,端着早餐一時間不知道要往哪裡走,一轉念,又回過頭來:“她是說是我的朋友嗎?”
“不然呢?”製片主任摸不着頭腦,“難道是我的朋友?”
池仁似笑非笑,沒再說什麼。到底,江百果沒說她說吳煜的朋友,這就足以了。像是他又贏了吳煜一局似的,但這不足掛齒的暗戰,恐怕也就是他自欺欺人,自娛自樂的小把戲了。
至於沈龍傳媒的那場舞會,製片主任和策劃小姐等人均沒有出席,那天,天曉得他們這羣人在忙些什麼,總之,他們並沒有見過江百果就是了。而這真是萬幸。畢竟,池仁對江百果的狂妄自大無能爲力,他知道她說得對:誰要是見過她,一定不會忘記。
池仁回到自己的帳篷。
江百果取走了她的揹包,卻沒有撫平揹包在帳篷裡壓出的痕跡,那一塊凹陷代表她真的來過。
她真的千里迢迢
地,來過他的身邊,終結了他的不眠不休。
這一天,池仁忙得不可開交。喀爾斯峰是雷尼爾山的最高峰,長年冰雪覆蓋,自然也是登山愛好者和探險者的天堂,但每一年,葬送在這裡的生命也不在少數。除了購置必要的裝備,池仁至少還要掌握些登山的技巧和急救的常識。畢竟,他是要去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是要去送死的。
就事論事,一天的時間也就僅能讓他掌握些皮毛。那有去無回的可能性,仍令製片主任和策劃小姐等人頻頻欲言又止。
而最後,他卻連這一天的時間,都被大打了折扣。
午後,陽光漸好,天藍得不遺餘力。池仁的自娛自樂又推上了一個新高度,他忙裡偷閒地摘了一朵紫色的野花,插在了帳篷的一角,像是再有人找他的話,也好一眼就認出他的領地。
直到,池仁聽到有一對白人夫婦慌張地向宿營地的救援人員報告說,有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向喀爾斯峰方向去了。他們有試圖阻攔她,但距離太遠,她恐怕沒有聽到他們的聲嘶力竭。
池仁踏着草甸,腳步輕悄悄的:“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
白人夫婦說,距離太遠,看不真切,但能看出橙色的滑雪服是從遊客中心租賃來的,所以,她勢必是個不自量力的遊客,那麼,假如她一個人誤入歧途,恐怕凶多吉少。
池仁一言不發,又全神貫注,像個無所事事的好事之徒,等救援人員詢問了方位,這才轉身離開。
他帶上了新購置的全部裝備,卻將常識和要領通通拋到了腦後。連自保都做不到,還要救人?沒有丁點對策,就鬥志昂揚?與全世界爲敵,所以單槍匹馬?英雄主義爆棚,所以視死如歸?卻全然不顧他的死有沒有丁點的價值。
對池仁而言,一切人事物,一向無外乎兩種,一種是感情,一種是感情之餘。但無論哪一種,以上種種大忌,他從未涉獵。
但今天,他把這些空白都填上了。
他不知道江百果是要歸類於他的感情,還是感情之餘,他甚至不知道那身處險境的女孩子,到底是不是江百果。
手腳並用,健步如飛的時候,池仁的腦海中閃過了“命中註定”四個字。他或許命中註定會葬身在這裡,那與其死在那揹包客的手上,還真不如爲了江百果奉獻他僅有一次的生命。
沒錯,池仁雖不知道,但卻認定了那身處險境的,那愚不可及的,那該死的女孩子不是別人,就是江百果。
一定沒錯的。
許是因爲距離天堂尤其的咫尺,又許是皚皚白雪蠱惑了人心,總之,雷尼爾山的夜幕降臨得尤其的遲。但在黑白交替之際,江百果還是敗給了絕望,以至於從揹包裡掏出了紙筆,在開篇的位置一筆一劃地寫下了“遺書”二字。
關於喀爾斯峰,江百果可以說是聞所未聞,也就無所謂不自量力了。她不過是在告別了池仁後,說是漫無目的,卻向着那雲山霧罩的聖地進軍了。
有好一會兒,她置身於那潔白無瑕,卻又殺人不眨眼的
世界裡,覺得豁然開朗,像是在大自然的賞罰之下,沒什麼值得放不下的;覺得“人定勝天”是一句笑話,繼而如釋重負;她尤其覺得感謝,感謝她生命中的一切磨難,都有大好的風光相伴。
直到她如履薄冰,屏氣凝神地左顧右盼,卻四下無人。
或許,如履薄冰的“如”字根本是多餘的,江百果根本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走在了一層薄冰之上。而眼下,冰面以她踏出的每一步作爲中心點,發散着碎裂的低吟。
江百果平穩地,卻也迅速地匍匐在了隨時會四分五裂的冰面上,進退兩難。
她有放聲大喊救命,但喊出來她才知道,那音量甚至比蚊子的哀鳴好不到哪去。
但奇怪的是,人類對於死亡的恐懼,她並不陌生。當大限將至,那些痛哭流涕,不擇手段,甚至屁滾尿流,通通可以算作人之常情。她自然也不例外,強大如她,冷血如她,淡漠如她,到了這一刻,還不是被打回了懦夫的原形。
這大概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後的遺產,讓她在這一刻至少能做到接受自己的失敗。
但分明,分明她錯過了父親的最後一刻。十歲的她並不會混淆,當她來到父親的身邊,那雙令她又愛又恨的大手分明都沒有了溫度。
那麼,這樣的瀕死,她到底在哪裡見過?她一定在哪裡見過……
託這千頭萬緒,卻又找不到頭緒的福,江百果隨着碎裂的冰面下墜時,幾乎來不及發出尖叫,直到砰地一聲着了陸,她才低低地悶哼了一聲。
所謂喀爾斯峰,或許是指冰雪覆蓋的交融,又或許,是指土石之基的陡峭,總之,江百果從它的冰雪之上,墜落到了它的土石之上,而在這兩個層面之間,大概有兩到三米的高度。
江百果渾身作痛,尤其右腿的膝蓋首當其衝。她求生地站直身,但那兩到三米的高度,像是她一輩子都不可能企及的奢望。
那時,大概是午後三點。
豔陽高照下的冰層仍在江百果的頭頂不停地消融,漸漸地,水簾洞似的如夢如幻,卻仍暴露着殺人不眨眼的另一面。四十度角的坡度和三百六十度角的陰暗令江百果不得不坐以待斃,她想她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這冰窟窿大的藍天白雲之下,總好過在地底下轉瞬間腐爛。
白日堅持了太久,一旦敗下陣去,天色說黑就黑。
至此,江百果共計喊了上百次的救命,到了第一百零一次時,她放棄了計數。
她的“遺書”兩個字寫得歪七扭八,又一次揭露了她的貪生怕死。
她不再大喊救命,轉而祈禱,也顧不上遣詞造句,一句通俗的“我不想死”在心中話音未落,她聽到了池仁的呼喊。她聽到他喊她的名字,連名帶姓,抑揚頓挫,而她的第一反應是,她聽到了大自然對她最後一次的仁慈。
直到池仁近乎於咆哮的呼喊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江百果如夢初醒:“池仁!池仁!”這一次,她破了音,音色高亢而沙啞,沙啞而迷人,比蚊子的哀鳴要好上千萬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