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遠遠比想象中艱難,更何況,除了池仁之外的那四人,光是想象都不寒而慄了。唯有池仁,因爲這馬不停蹄而滿心歡喜,像是不能停下來,像是一停下來,就沒着沒落。
黑暗中,所謂造物主的神奇蕩然無存,一輛租賃來的道奇7座SUV,車外是影影綽綽,危機四伏,車內是策劃小姐接連不斷的驚呼:“小心,喂!你開慢一點!喂!那是什麼?蝙蝠嗎?你撞死它了?”
駕車的製片主任一週前就來打了前站,七天掉了五斤肉,鬍子拉碴:“要不你來開?”
策劃小姐翻了個白眼,從包裡掏出一片面膜,拍在臉上,閉目養神。
其餘二人始終不搭腔。一個在小憩,卻翻來覆去。另一個在打遊戲,像是處處碰壁,唉聲嘆氣。
池仁輕笑,接了製片主任的話:“我來開吧。”
那四人的惺惺作態瞞不過池仁的眼睛。他們是沈龍傳媒的金牌班底,幾個人的交情從點頭之交,到趣味相投,再到直言不諱,眼下無疑是心照不宣地在給池仁臉色看:吳煜平白無故地空降個監工不說,他還拿雞毛當令箭了。
而他們卻低估了池仁一點:身爲秘書的他,所有的豐功偉績和渾身是膽,無一不是建立在看人臉色上,這一點,遠遠鎮不住他。
池仁請了纓,那四人反倒又不好接茬了。策劃小姐在白花花的面膜下瞪大了眼,見鬼似的,卻不知道別人見了她,更像見鬼似的。製片主任也打了退堂鼓:“那哪能啊?”
“有什麼不能?規矩是做給外人看的,自己人講的是精誠合作,你們能者多勞,我好歹查缺補漏。”池仁和藹可親。
那四人找不出池仁的破綻,彷彿就算他是笑裡藏刀,這刀他們也得活生生地捱了。製片主任一打方向盤,靠邊停了車,和池仁交換了位置。而池仁真不當這是苦差事,坐上駕駛位後,還大張旗鼓地活動了十指,這才握住了方向盤。
像是一踩油門,就能脫離所有苦難。
抵達宿營地,並開始安營紮寨時,臨近午夜了。
剛剛,那四人託池仁的福,紛紛補了眠。策劃小
姐一睜眼,發現空調不但溫度宜人,連風向也無可挑剔,而那一定是池仁的傑作。製片主任一睜眼,發現自己三天沒洗的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都快搭在池仁的肩膀上了,而池仁滿不在乎。
於是,眼下,那四人幹勁十足,五座帳篷拔地而起。而池仁坐在一張摺疊椅上,手裡捧着一杯熱騰騰的牛奶,做了甩手掌櫃。對池仁而言,收買人心從來不算難事。
凌晨三點,人爲的歘的一聲,和大自然的小夜曲格格不入。那是池仁褪下睡袋,拉開了帳篷的拉鍊。用來儲存食物的鐵櫃子旁,一抹黑暗轉瞬隱沒。那是來偷吃食物的熊,也不知道是膽小如鼠,還是慈悲爲懷,總之,並不攻擊手無寸鐵的人類。
睡不着。
池仁面如死灰,坐着將雙腿伸出帳篷,雙手抱頭,十指插入了蓬亂的髮絲。他千方百計地從西雅圖來到了雷尼爾山,或者,他可以追溯到從中國漂洋過海地來到了美利堅,甚至,他還灌下了一杯有助於睡眠的牛奶,以策萬全。
可還是睡不着。
明明沒在困擾着什麼,也沒在惦念着誰,明明不冷不熱,呼吸着天地精華,連枕頭都高級得可怕,可還是睡不着。
當綠的樹,白的雪,爭奇鬥豔的花逃出黑夜的魔爪,被朝陽鍍上金邊,當池仁不去和任何一個人四目相對,以免暴露自己的奄奄一息,那策劃小姐卻說:“頭兒,紅光滿面啊。”
製片主任也來摻上一腳:“髮蠟借哥兒們用用。”
池仁指了指密林深處的小溪,他不過就是那兒洗了把臉,就手將頭髮如常向後攏去。
接連七天,滿眼都是生機盎然的道格拉斯冷杉,遠處的白雪皚皚令人心馳神往,腳下的野花像藝術家打翻的顏料盤,但這卻對拍攝毫無幫助。巧奪天工的腳本和揹包客自由自在的心靈水火不容,他以一敵五,卻並不勢單力薄,畢竟,他一撂挑子,這game也就over了。
池仁對上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幾次三番以信號不好爲由,對吳煜閃爍其詞。但對下,他大發雷霆,人工物料乃至發行都面面俱到又有什麼用?卻忘了以人爲本的本到底是何人。
而池
仁並非欺下怕上。
相反,他假如能讓船到橋頭自然直,也就代那四人免去了節外生枝,假如不能,這欺瞞不報的罪名,他也就妥妥地一個人擔了。
七天,池仁漸漸對失眠習以爲常。黑夜不再磨人,他學會了服從,接受,順其自然。可七天,他也並非不眠不休。有時候,他一個人站在山間,坐在溪邊,倒在雪原,一眨眼,再睜開,總有物是人非的震撼。
就那麼睡着了嗎?
上一秒還在不畏艱難,一眨眼,就睡着了嗎?那彌足珍貴的睡眠,似乎是他無法追逐的,僅在偶然間對他垂憐。
這一夜,也並無例外。
當晚餐BBQ的香氣再無跡可尋,當整個宿營地都酣然入夢,池仁在帳篷中仰面朝天。他不再爲難自己,大有睜着雙眼等待黎明的勇氣。更何況,今夜他徹夜不眠,還情有可原。
幾小時前,池仁接到趙大允的電話。趙大允給了他百分之百準確的回報,先前得到的那個人查出患有食道癌的消息,是假的。
果然,是假的。
換言之,以那個人的惜命,或許真能做到禍害活千年。
另外,在電話裡,趙大允仍皇上不急太監急,追問池仁到底還要不要對吳煜下手了。要,這是池仁唯一的答案。但這個手要怎麼下,他仍沒有答案。或許是吳煜當真清清白白,又或許是他每況愈下,總之,他徹查了他平板電腦中那個叫做“吳煜”的文件夾,卻一無所獲。
換言之,當那個人禍害活千年,他卻止步不前了。
人爲的晃動的光亮,和安逸的月光格格不入,池仁偏過頭,無聊地盯緊了那光亮。那是有人提着手電筒在走動,步伐小心翼翼,草甸幾乎吞噬了其全部的重力。那光亮由遠至近,池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像是幼兒園裡午睡的孩子,像是睡不着是滔天大罪,直到那光亮又由近至遠。
是迷路了的糊塗蟲吧,找不到了自己的帳篷。
池仁輕笑,不知不覺地闔上了雙眼。直到,那光亮又折了回來,隔着一層帳篷和一層眼皮,再度驚動了他。
(這一加更,明天的更新恐怕要推遲到晚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