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上午八點,池仁所乘坐的航班降落在了西雅圖塔科馬國際機場。十二個小時的航程,被十五個小時的時差抹平,額外還餘下三個小時的時光,供人傷春悲秋。
是誰說時光不能倒流?
在那肥胖兒童唯恐天下不亂的余光中,池仁回絕了那金髮碧眼要和他保持聯絡的提議,多一秒鐘也不能忍耐地,匆匆逃離了那桎梏般的經濟艙。
十二攝氏度。小雨。
池仁撐開他的黑色雨傘,並不允許這座一年當中至少有兩百天都陰雨綿綿的城市傷他分毫。
西雅圖萬麗酒店,坐落在西雅圖的市中心,雖不算頂級,也算高檔了。
這自然也是吳煜的安排。姑且不論吳煜將池仁發配至此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至少表面上,池仁是爲了跟進沈龍傳媒的一部紀錄片而來。
紀錄片的主角是一位當紅的揹包客,從中國的西藏,到西班牙的巴塞羅那,從越南的西貢,到美國的西雅圖,似乎僅是帶“西”字的旅程,在他的腳下便數不勝數。從揹包客到職業旅行者,爲了傳遞他所堅持的精神,從出版遊記,到舉行攝影展,再到拍攝這一部紀錄片,他也算得上屢創佳績。
包括池仁在內,五人的核心團隊一律入住這西雅圖萬麗酒店。池仁想,他恐怕是沾了那四位同仁的光了,否則,吳煜會千方百計地請他流落街頭也說不定。
而就在池仁嘲笑吳煜的可笑時,他一轉念,又想,假如是他以小人之心,度了吳煜君子之腹,那麼,可笑的人恐怕就是他了,可笑至極。
當地時間下午兩點,池仁和那四位同仁進行了第一次會議。
和池仁預計的並無二致,有那四位精英各司其職,拍攝就會萬無一失。至於他這位被吳煜欽點的“總指揮”,名義上什麼都管,抽絲剝繭,也就相當於什麼都不用管。池仁做好表面功夫,和諸位確認了之後的行程,再搬出幾句鼓舞士氣的假大空,會議也就圓滿結束了。
當地時間下午四點,池仁仍神采奕奕。他記不得
他有多少個小時沒有閤眼了,明明沒有在日理萬機,甚至算得上游手好閒,明明雙眼的眼底佈滿了血絲,明明都坐到牀邊了,卻連躺都不肯躺一下。
趙大允打來電話。他磨刀霍霍,就等池仁找到吳煜的破綻,一聲令下。
池仁卻頓了頓,話也說得沒頭沒腦:“你這麼早就起牀了?”
趙大允警惕性高:“您……還好嗎?”莫非,眼下有把槍在指着池仁的後腦勺?
西雅圖是咖啡愛好者的天堂,即便是酒店免費供應的貨色,也香氣撲鼻。池仁將白瓷杯端到嘴邊,又放下,再喝咖啡,他就真的不用閤眼了,要成精嗎?江百果說,她二十四歲便成了精,那麼,他這是近朱者赤,還是近墨者黑?
“好,好着呢。”隨即,池仁嘶了一聲,“你也失眠了?”
趙大允雲裡霧裡:“這都七點了,我五點起牀,都跑完步,衝完澡,填飽肚子了。失什麼眠啊?您要是沒什麼指示,我就去睡個回籠覺好了。”
池仁到底還是將咖啡又端到了嘴邊,並灌進了腹中,努力跟上趙大允的節奏:“七點,對,七點了。小茹那邊沒什麼事吧?”
趙大允推了推金絲框眼鏡:“沒什麼事,一切如常。”
而這是趙大允第一次對池仁撒謊。
趙大允這輩子,好事壞事做過一籮筐,吃過苦,享過福,甩過女人,也被女人甩過,對自己人和敵人撒過的謊不計其數,而池仁,是唯一一個能讓他掏心掏肺的。一來,是因爲他把池仁當作他的再生父母,二來,更是因爲池仁越對他不設防,他就越不能辜負池仁對他的不設防。
他以爲,他到死都不會對池仁有半句虛言。
也對,“半句虛言”是沒有,一有就是一整篇。所謂萬事開頭難,也未必,上下嘴皮子一碰,這壞頭也就開開了。
話說趙大允在把從蜂蜜到巴西紅耳龜的種種交到唐茹的手上後,池仁放了他的假,他就打道回府了。走了一半,他思來想去,還是想把池仁送到機場纔不枉他的盡職盡責,就又殺了個回馬槍。可惜,池仁前腳出
發,他後腳纔到。
不過,他前腳還沒走,唐茹後腳就露了面。
趙大允跟蹤唐茹,也不算沒來由。唐茹不把池仁送到機場,反倒一個人急匆匆地上了出租車,這裡頭必有蹊蹺。
果然,趙大允沒白白掛着兩個黑眼圈跑這一趟:唐茹的目的地是一傢俬家偵探社,而她的目標,是江百果。
趙大允知道江百果。彼時,他才剪了頭髮,池仁就說他的頭髮跟雞窩似的,給他推薦了無誤沙龍,讓他馬上去,立即去,爲的就是讓他去“看看”江百果。他不知道那瘦小的女人是什麼來頭,但當他事後開玩笑地讓池仁給他報銷他兩百八十塊的開銷時,池仁二話不說,掏出了錢包。
這會兒再回頭想想,池仁恐怕沒在拿那女人開玩笑。
在趙大允以爲,唐茹請人調查江百果,沒什麼大不了。女人嘛,被愛情衝昏頭腦,捕風捉影,無所不用其極,是人之常情。但趙大允卻忘了掂量掂量,當他對池仁有了秘密,且還是爲了唐茹,而對池仁有了秘密,這就絕對不是一件小事了。
趙大允顧左右而言他:“吳煜那邊,您可得抓緊時間了。”
“我有數的。”池仁喝光了整杯咖啡,掛斷了電話。
當地時間晚八點,池仁一行五人從西雅圖萬麗酒店,出發去往一百餘公里外的雷尼爾山。終年積雪不化的雷尼爾山是明天的拍攝地,但連夜趕赴,卻是池仁的假公濟私。
池仁不大看愛情電影,但鼎鼎大名的《西雅圖夜未眠》他卻是看過。當湯姆漢克斯飾演的山姆哀傷地佇立在夜色中,整個西雅圖都在輾轉反側。是因爲來到這裡才失眠,還是因爲失眠纔來到這裡,池仁無所謂了,但他知道,他的心臟再這麼歡蹦亂跳下去,他的血液再這麼奔騰下去,他遲早會一命嗚呼。
就這樣,他以時間緊迫爲由,堅持連夜趕赴那座神秘的,遼闊的,如詩如畫的雷尼爾山。
他寧可在那座休眠火山的荒郊野外鑽進帳篷和睡袋,也不敢在西雅圖這座浪漫得連天空都潸然淚下的城市中再冒一點點失眠的風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