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仁點點頭了事,連個象聲詞都沒有。
不說是一盆冷水,至少也是有如一盤散沙潑下去。
可仍澆不滅趙大允的熱情,他還是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他和唐茹的來龍去脈。
自從上一次,唐茹和趙大允走了個臉對臉,不管她是不是裝的,總之,她沒認出他來之後,趙大允就再也沒在唐茹面前露過面。但神出鬼沒地去看看她,是他的家常便飯,所以,他知道她從那個便宜的旅館,搬到了另一個更便宜的旅館。
他知道她偷偷回過家。而在她十八歲那年心如死灰,和她斷絕了關係的父母有了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兒,今年還不滿兩歲。而她也沒在他們面前露面,不喜不悲地調頭就走。
他知道,她仍自稱在校大學生,找了份家教的差事,給一個五年級的小祖宗補習英語。
他也知道,好景不長,她就被那家的女主人開除了,至於原因,俗不可耐,而當她問心無愧的時候,那男主人卻連個屁都不敢放。可趙大允知道,這一次錯一定不在唐茹。他知道她壞,可那男主人的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她壞。
除夕夜,趙大允免不了要去看看唐茹,卻正趕上她和旅館的清潔人員吵翻了天,她指着鼻子罵人家偷了她的東西,人家也臉紅脖子粗地信誓旦旦:“我偷點什麼不好,偷它?熬湯都嫌不夠濃呢!”
而這個“它”,指的是昔日趙大允代表池仁,買給唐茹的那一隻巴西紅耳龜。唐茹從池仁的隔壁被趕出來時,什麼都沒帶,獨獨帶了它。
唐茹一眼就鎖定了角落裡的趙大允,卻連稱呼都沒有:“如意不見了。”
如意。這是趙大允給那一隻巴西紅耳龜起的名字。
他隨口一起,她沿用至今。
趙大允愣了有好一會兒,摸不透唐茹是不是從他第一次來找她就認出了他,又是不是一直知道他在“監視”她,否則,她這算是什麼?見多識廣,還是粗枝大葉?而她見他紋絲不動,索性衝過來:“你發什麼呆呢?我說
如意不見了!”
清潔人員則趁機溜之大吉:“反正不關我的事!”
“都仔細找過了嗎?”趙大允清了清喉嚨,儘量讓音色不那麼過分的奇怪。
唐茹徑直走進房間:“就這麼巴掌大的地方,你還讓我挖地三尺不成?”
就這樣,趙大允想都沒想過他有生之年還能走進唐茹的房間,可這一天就這麼不期而至了。再簡陋不過的房間,因爲日積月累了唐茹的用品和衣物,雖凌亂,卻五彩斑斕,覆蓋在黴味之上的,更是女孩子獨有的香味。
而最後,如意被趙大允從牀底下搜救了出來。
唐茹如釋重負,像是大過年的,有了那小畜生她也就算闔家團圓了。
爲聊表感謝,唐茹留趙大允吃了頓飯,她打包回來的四個菜,本想着是一個人的饕餮盛宴,兩個人吃卻剛剛的好。電視開着,唐茹目不轉睛,擺明了懶得廢話。趙大允由着她,默不作聲,直到她問他:“你不用陪你爸媽嗎?”
“不急。”
“不孝。”
趙大允忙不迭辯解:“被他們慣得。”
唐茹沒有了下文。趙大允知道他說錯了話,可問題是,這話題本就是個禁區,怕是怎麼說,怎麼錯。好在,唐茹此後頻頻被電視中的載歌載舞逗笑,他也就怎麼看她,怎麼看不夠似的了。
車子從京港澳高速駛上京昆高速,池仁就問了趙大允一句話:“曲振文說要告她詐騙,是光說不練?既往不咎了?”
這時,趙大允的熱情才終於被澆滅,轉而正色地挺了挺脊背:“池先生還在怪她?”
“我好奇的是曲振文。”池仁直言不諱。
換言之,他根本不將唐茹放在眼裡。
趙大允有些尷尬:“是,那邊沒在爲難她。”
而良久的沉默後,池仁主動示好:“我不怪她了。”
看在你的情面上。
在連續行駛了六個半小時後,池仁在大年初一一切喧鬧歸於寧靜的清晨,找到了他要找的答案——楊智郴根本沒回來太原。雖然他寧願他是錯的
,但趙大允說得對,他的鼻子比狗還要靈。
隨便找了家酒店歇腳,池仁卻怎麼也睡不着,致電了江百果。
江百果幾乎是立即就接通了電話:“這才幾點?連個懶覺都不讓我睡。”
池仁半張臉孔埋在枕頭裡,連笑聲都有些悶悶地:“管它幾點,該打也得打。”
“還是找不到人?”江百果屈膝坐在沙發上,電視開了整夜,好在有晚會循環播放。
“嗯,”池仁像個下了戰場,回了家的戰士,倦到乖巧,“所以說,是出事了沒錯。”
江百果整個人一歪,蝦米似的倒在沙發上:“那……要抱抱嗎?”
池仁翻了個身:“擔心我?可最困難的時候都過去了,就算這結果不是我要的,也好過沒有結果。”
江百果仰面朝天:“那就好。”
“一直沒睡嗎?”池仁心中有數。
江百果將雙腿搭上沙發靠背:“一想到門外有八個彪形大漢,個個也都在想着我……”
池仁一下子坐起來,脊背慵懶地佝僂着,伸手抓了抓腦後,不禁也笑得沒心沒肺起來:“沒有那麼多。”
“那四個總有了吧?”
“再多一點點。”
江百果心滿意足:“嗯,一想到他們刀刻般的下頜骨線條,和黑西裝下的王字型腹肌……”
池仁忍不住又將江百果打斷:“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讓我想想……他們好像只有一臉橫肉和穩紮穩打的下盤。”
江百果也笑起來,卻適時地找回落腳點:“池仁啊,你知道我不是在強顏歡笑,對吧?”
一直以來,他們都習慣了僞裝,像是好的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壞的通通留給自己腸穿肚爛,像是爲了別人而活似的,一提及“強顏歡笑”,像是多僞善,多多餘,多自討苦吃似的。可久而久之,他們才都知道,倘若不那麼做,他們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笑也一小時,哭也六十分鐘,時間在越無情的當口,越公平。
池仁輕聲,卻篤定:“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