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鐘後,池仁站在趙大允的病牀旁,雙拳緊握,隱在褲兜裡。
鑑於趙大允在電話中的音色,池仁也算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心理準備這種東西,就像是將一根彈簧壓得死死的,而它遲早還是會彈上來。在池仁的可視、可聽範圍內,趙大允左側眼瞼畸形,下頜骨受損,牙齒至少掉了四顆,音色嘶啞。而在可視、可聽範圍外,不排除外傷性癲癇和吞嚥障礙等等的可能性。
趙大允被池仁看得發毛:“你……你別一副想親我的樣子行嗎?”
池仁轉身,拎了把椅子,一去一回間,又把彈簧壓了下去。他在病牀旁坐下:“有什麼我能爲你做的?”
趙大允惶恐:“我不是脫離生命危險了嗎?”
池仁擡手,在空中頓了頓,最後拍了拍趙大允的被角:“是。否則,我也就權當沒你這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朋友了。”
趙大允一笑,面目全非:“頭腦簡單還不至於,車技不精罷了。”
池仁別開眼:“最後一次機會。”
他指的是他能爲他做的。
“唐小姐……”趙大允不是沒有腹稿,“她還好嗎?”
池仁眼色一冷:“你要把你用命換來的好處,浪費在爲她求情上?”
“我在問,您把她怎麼樣了。”趙大允並不畏首畏尾。
池仁也不遮遮掩掩:“你知道的,觸犯法律的事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做的,這姑且算是她的保護傘。所以,我也不過就是封了她的賬戶,中止了她的學業,不過,我略有耳聞……那邊會告她詐騙。而她今天的無路可走,是她咎由自取,至於將來有沒有路可走,以及走什麼樣的路,是她的事,我也不會費心去趕盡殺絕。”
“池先生,您就當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唐小姐她從小也吃了不少的苦。”到底,趙大允還是求了情。
池仁接話接得急,眼眶繃了勁:“可吃苦的又何止她一個?”
趙大允自然知道池仁指的是江百果。
可他除了是池仁的左膀右臂,也是一個有着七情六慾的人,那麼,他除了會爲池仁不遺餘力地保護江百果,他也有他要保護的人:“那池先生能不能答應我,從今就當沒認識過她。”
池仁心裡的那根彈簧蓄勢待發,逼得他站直身:“你要幫她?”
趙
大允默認。
池仁怒形於色,卻又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別讓我知道。”
“是。”趙大允的右眼熠熠發光。
“趕緊給我活蹦亂跳,還有多少的事等着你去做。”池仁算不上和顏悅色,撂下這一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而池仁心裡的那根彈簧被壓得有多慘無人道,彈上來的時候,就有多勢不可擋。相較於趙大允的血肉之軀,更令池仁心生憐憫的,分明是趙大允的那顆心。或許,他對唐茹是真的動過心,也是真的恨過她,但她分明是他心中的花,花上的刺,甚至是腐爛後的泥,可他認定了,她就是她。
愛情的盲目和瞎了眼的分別,不過一線間。
可盲目使人執着。
瞎了眼卻害人不淺。
九月十六日,週一。池仁第一次在致鑫集團亮相,掛的名號是傳媒板塊的產品部副部長。至於之前的副部長,晉升爲部長,而之前的部長,也就是宋君鑫,被調往了致鑫集團的瑞士分公司。
池仁做就職講話時,雖引得掌聲雷動,以及衆多女職員各顯神通,曲振文卻自然不會紆尊降貴。直到下午四點,他才傳召了池仁。
致鑫集團位於中心城區,而曲振文的辦公室位於這棟摩天大樓的頂樓,整面玻璃窗外全無風景可言,說是“高處不勝寒”最恰如其分。沒有第三個人在場,池仁徑直走向曲振文的辦公桌,隨手拿起了擺在桌上的,背對着他的水晶相框。
一翻過來,毫無懸念,那是曲振文和宋君鑫的合影。
二人身處碧藍的深海,被五彩斑斕的珊瑚魚包圍,相視而笑。在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標註着它於今年的六月,攝於塞班。隔着整套的潛水裝備,池仁不確定十五年的歲月有沒有饒過宋君鑫,不過,即便是當年,她也根本算不上國色天香。
曲振文由着池仁看了一會兒照片,這才姍姍開口:“身體不要緊了?”
池仁將相框放回原位,想了想,還是將它扣了下:“但明天……恐怕還是要請天假的。”
曲振文得體地靠在椅背上,心中有數地點點頭:“應該的。”
“或許,鑑於我終於站到了這裡,今年,你會良心不安地去看看她?”池仁到底是不比曲振文,三言兩語,急功近利。
如此一來,比得曲振文更泰然自若:“沒這個必要。”
池仁俯視
曲振文,這個男人,儘管他們彼此都希望有另一種可能的存在,但毋庸置疑地,他就是他的父親。而也不知道是誰的金玉良言,說每個孩子關於愛情的第一本教科書,就是他的父母,對池仁,也不例外。而在池仁的教科書中,一切媲美童話的遣詞造句,都中止於那個叫做宋君鑫的女人的介入。
後來,它又以一道是非題作爲末章,一邊是姚曼安的自殺,一邊是曲振文獨佔姚曼安的萬貫家財,和宋君鑫比翼雙飛。
他甚至改掉了他的姓氏。
而池仁反倒迫於姚曼安的遺願,一輩子摘不掉那一個“池”字。
猛地,池仁一把將曲振文辦公桌上的物品掃落了大半:“她怎麼會愛上你這種人。”
曲振文不爲所動地看了看錶,話鋒一轉:“我叫你來,是想聽聽你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要怎麼個燒法。你給致鑫集團挖了這麼大的坑,千萬……別埋了自己。”
池仁自知失態,更自知失態就輸了大半,也就懸崖勒馬:“曲先生要以爲我那是挖坑,可就凡才淺識了,我要的,是時勢造英雄。”
傍晚六點,池仁準時下班。
他才一上車,手機震動,顯示江百果來電。
連日來,自從池仁從江百果家“不辭而別”,二人再沒有碰過面。但他有給她打過幾次電話,而她也無一例外地通通接了。在電話裡,他會問她忙不忙,而她也會在陷入沉默時,讓他按時吃藥,好好靜養。
有一天,江百果掛了電話,一回頭,看張什站在她身後,一副怎麼想也想不通的苦惱相:“我說果子,你和他這是從井水不犯河水,一步到位到老夫老妻了?中間的過程呢?如膠似漆呢?臭不要臉呢?對罵祖宗十八輩兒呢?這些過程呢?”
江百果若有所思:“可能是時日不多,偷工減料?”
“時日不多?”張什魔障了似的,“你……你真是腦瘤?晚期?”
也有一天,池仁去醫院看趙大允。護工在給趙大允擦身,趙大允就想方設法想攆池仁走:“你一有時間就往我這兒跑,江小姐不會吃醋嗎?”
“不會。”池仁篤定。
“怎麼不會?又不是老夫老妻。”趙大允不敢苟同。
池仁若有所思:“早晚是。”
但在九月十六日傍晚六點的這一通電話,卻有着它的獨到之處——它是由江百果打給池仁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