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啓戈再也不提回啓州的事了,因爲連夜的暴雨,山上滑落的石泥竟將官道完全掩埋,此刻他們已近濱州,百姓窮苦,與其它州也沒多少物資往來,自然不會有人冒雨去搶修官道。再加上荀辛忽然發了高燒,而暴雨全無消停的跡象,啓戈一行人就此耽擱下來。
這期間,與啓州的書信往來全考葉舟輕的白鴿雪練,但連日冒雨飛行可把這隻鴿子累壞了,到最後,無論葉舟輕怎麼喚它,它就是不肯現身,不過幸運的是啓州軍隊再無壞消息傳來,葉舟輕也就懶得管那隻小畜生躲哪兒去了。
如此近五六日,天色終於放晴,官道的修護需要一些時候,啓州是來不及回去了,一行人也只能等道路幹了,便繼續北上前往濱州。
久雨初晴後的驕陽分外惹人憐愛,荀辛百無聊賴地趴在窗臺上曬太陽,燒是退下去了,但頭依然昏沉,正出愣,窗臺上驀然出現一杯香茶,荀辛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向四下看去,“捷,是你麼?”
四周悄然,沒有人回答。
荀辛也不在意,拿起茶喝了幾口才道,“你這傢伙忒沒良心,我病了多日不來看我,如今等我大好了卻只送杯茶過來,真當我好打發?”
依舊無人回答。但荀辛知道捷就在附近。
捷是啓戈的影衛,時刻在暗中跟隨着啓戈,從不輕易現身,荀辛也只見過他蒙着面的樣子,而沒有見過他的真容,也沒聽過他的聲音。
“你擔心啓州麼?”雖然看不到人,也聽不到聲音,但荀辛依然說着,“說實話我很擔心,我一路跟着公子走過來,完全明白啓州軍隊對公子來說有多麼重要,那是他全部的心血……捷,你說公子……他可以坐上那個皇位麼?”
四下寂靜,荀辛大嘆了一聲,“唉,算了,問了也白問,你這傢伙已經完全化身爲鬼了……”
正說着,荀辛忽然感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便有一隻手往窗外一指,又迅速消失不見了。荀辛往窗外看去,竟看到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走進院門來——一個和尚?!荀辛明明記得公子將整個客棧包下來了,也吩咐了小二不要讓外人進來,哪來的和尚?而且那和尚滿臉醉態,一隻手牽着一葫蘆酒瓶子,另一隻手牽着一團白色的東西——雪練?!
不待荀辛反應過來,那和尚竟已至窗前,醉眼矇矓地趴在窗框子上,噴出一嘴酒氣,“年輕人,你家主子在哪兒?”
來者不善!荀辛下意識地一掌拍出,他自認這掌不輕,可拍出去竟像陷進一團軟綿裡,那和尚低頭看了看拍在自己胸脯上的手,又擡頭隔着一扇窗向荀辛臉上噴酒氣,“年輕人就是容易衝動——你家主子在哪兒?”
捷是不會出手的,而這和尚似乎武功不低。
荀辛皺眉看着這個奇怪的和尚,許久才道∶“你跟我來。”
公子可以處理的吧?荀辛猶猶豫豫地走着,每次回頭總見那和尚搖搖晃晃,樂呵呵地跟着,被他倒提着的雪練不時發出“咕咕”的抗議,更是惹得荀辛心煩意亂。
“到了。”荀辛方想叩門,那和尚卻是肩膀一頂,將門撞開了便踏進去,四下一看,旁若無人地倒在一張軟榻上,肥胖的身軀壓得木質結構“咯吱”作響。
啓戈與葉舟輕都在房中,被打斷談話的兩人看了看荀辛,又看了看那和尚,眼神不約而同地怪異起來。
“啊……那個……他……”荀辛正思索着要怎麼解釋,那和尚卻是晃了晃手中的鴿子,引得雪練一陣極度不滿的抗議,“兩個年輕人,這隻小東西是誰的?”
啓戈與葉舟輕相互看了一眼,雙方的眼中都是不解。
“大師,這隻鴿子是在下的。”葉舟輕上前一步道。
“哦?你的?”那和尚睜了睜醉眼,也不知是否清醒,“年輕人,你這隻鴿子不錯,貧僧做了一輩子的酒和尚,若不今天也做做肉和尚?”
葉舟輕一愣,不免牽出一絲無奈的笑,“大師,這是隻信鴿,若大師想食葷,在下命人去廚房……”
“哎……”那和尚打了個酒嗝,迷迷糊糊地道,“這隻畜生趁貧僧酣睡之際,偷我的酒吃——貧僧就想吃這隻鴿子。”
葉舟輕回頭看向啓戈,啓戈淡漠地看着葉舟輕,眼神中竟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葉舟輕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眉,笑道:“在下替這隻畜生向大師賠罪了,大師若心疼那些酒,在下另備幾罈好酒給大師可好?”
“酒?”那和尚仰首笑起來,“不是貧僧打誑語,你的酒可遠不及我這葫蘆裡的萬一。”
“……如此,大師莫怪在下無禮了。”葉舟輕輕嘆一聲,忽的手掌一翻,手中毛筆便直直刺向和
尚的手。
“世人總看不透,以爲打打殺殺就能解決事情。”那和尚微微睜開迷糊的雙眼,葫蘆瓶子一擋,毛筆筆鋒一轉,反向葉舟輕襲去。葉舟輕亦不慌,側身拿住筆,腳間微動,整個人倏忽移至和尚跟前,手中筆一指一點,各個招式都向着那和尚的雙手。
那和尚雖是一臉醉態,接招拆招之間卻是絲毫不猶豫。
藍袖執筆,迅速指點,幾不可見其動,只覺一片微藍,間染幾點漆墨;而另一邊佛掌微胖,出掌之間盡是醉意,卻是化剛爲柔,將葉舟輕掌力一一化解,只一味防守,不出一招。
旁人看來,兩人只是出掌拆掌,然稍稍走近,便可覺勁風撲面而來,兩人都是用了真力的,處在兩人掌力之中的雪練如浮於驚濤駭浪上,喉間只有含糊的“咕咕”聲。
雖說如此,兩人面色無異,一個笑容淡然,一個笑容醉態,無一人吃力。
荀辛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啓戈毫不在意,繼續低頭整理書籍。
忽然,葉舟輕右腳向前一步,整個人卻往左邊側去,如此,執着筆的右手便一下近至和尚面前,而渾身穴門卻極好地隱藏起來。那和尚見此招式臉色不覺一變,擡手便將雪練擋在前面,葉舟輕恐傷了這隻訓練多年的鴿子,急忙收手。方纔兩人交手,都心照不宣地將招式避開雪練,這和尚忽然將雪練當盾牌,葉舟輕不禁奇怪地看着他。那和尚只上下將葉舟輕打量了一遍,樂呵呵地笑起來,“年輕人,這招式不錯,打哪兒學的?”
葉舟輕收筆笑道,“算不得什麼招式,只是行江湖久了,自己琢磨一些出來。”
“哦,這樣。”那和尚點了點頭,醉醺醺地道,“沒有勝負啊,這隻鴿子暫不還你了——路上遇見一個蒙面女子,叫我好好地拴着這隻鴿子。”
聞言,葉舟輕與啓戈不約而同地看向那和尚。
“蒙面女子?”啓戈快步走到和尚面前,“可是一緋衣女子,身側還有一個三四的女孩和一個少年?”
那和尚懶洋洋地點了點頭。
“我們竟已耽擱了那麼久?”啓戈皺眉道,忽又覺得不對,“官道不是蹋陷了嗎?你們怎麼進來的?”
話聲剛落,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清魅淺笑,但見緋紗影動,一雙熟悉又清冷的鳳眸便移至眼前,帶着點狡黠的笑意∶“這隻鴿子還在你手裡?太好了,我覷着這隻鴿子許久了,葉船伕總不讓我碰,如今總算是逮着機會飽飽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