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輕也不反駁,只是淺笑如蓮,“然後呢?”
“然後……”薛傾姒捋了一絲頭髮在手中玩弄,聲音清冷,“紫芍夫人對那個少年心心念念,期待着少年口中的‘有緣再見’,那一日當真被她盼來,在一次與歸風派的決戰中,她又見到了那個青衣少年,只是不同的是,那個少年從原先的旁觀者變成需要手刃的敵人。
“歸風派已支持不住,紫芍夫人心下一動,瞞了同伴將那已昏死過去的少年拖到一邊。
“紫芍夫人曾經殘忍地殺死歸風派掌門,少年自然是她的敵人,那一次的細心與溫柔說不定是少年爲了接近她而故意爲之。紫芍夫人心下明白,卻仍是忍不住爲少年擦去臉上的血痕——就像那一次少年爲她擦去臉上的血跡一樣。
“少年醒來的見紫芍夫人爲他擦臉,便靜靜看着她,紫芍夫人站起來冷冷地說:‘我欠你的已還。’
“她意識自己已陷入太深,逼自己抽手放開,卻聽得那個少年極輕極輕地說了一句:‘我們是真的有緣。’”
薛傾姒停了一會兒,才緩緩說下去:“燃滄教教條嚴苛,紫芍夫人自是知道的,但她仍是偷偷與少年在一起了。
“紫芍夫人是一個任意妄爲的人,世事萬物對她來說不過玩物,而殺人就如同小孩般的遊戲。她可以一夜滅掉一個幫派,只因那個幫派的女弟子買了和她一樣的簪子;她拋着血肉模糊的眼珠子在街上邊走邊唱,只因眼珠子的主人片刻前用這雙眼在她身上逗留了太長時間……
“少年每次見她笑嘻嘻地喋血回來,眉頭一皺再皺,卻終究沒說一句話,擡袖細細爲她擦去血跡。
“少年厭惡她的任意妄爲,可又何嘗不喜歡她的任意妄爲?
“紫芍夫人想看星雨,半夜裡將熟睡的少年強行從被窩拽到高山上;她躺在溪流裡順水飄下,少年心疼她擦破了皮,她滿不在乎非要再來一次……那樣的女子,她的冷血令人恐懼,她的任意令人無奈,可她的純真又讓人深深陷入,不可自拔。。”
“那樣的女子不會讓人覺得寂寞。少年一定很愛她。”葉舟輕微微一笑,“不過歸風派是名門正派,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少年一定也很痛苦。”
薛傾姒點點頭,語氣中微露譏諷:“少年是在正義禮教中長大的,少年喜歡見到紫芍夫人的笑容,喜歡聽到她的聲音,可是每一思及自己與這樣的妖女在一起,又都痛苦得想死。
“少年一直猶豫不決,搖擺不定,也不再安心習武,一旦見不到紫芍夫人,少年就會心神恍惚。
“這件事很快便被歸風派的新任掌門知道了,在兩人的一次相會時,歸風派掌門帶着人浩浩蕩蕩地趕來了。”
“少年一定背叛她了。”葉舟輕忽然出聲,語氣有些淡漠。
薛傾姒微微有些驚訝,繼而似嘲似諷地一笑:“少年見掌門和門中弟子趕來,第一反應竟是極力撇清與紫芍夫人的關係,甚至在掌門的逼迫下向紫芍夫人舉起了劍。。
“紫芍夫人那時的憤怒可想而知,如果少年向紫芍夫人明確提出分手,紫芍夫人也許可以平靜接受,大家好聚好散,可偏偏少年背叛了她,毫不猶豫的背叛,而紫芍夫人是真的對少年動了心。遭到最在意的人的背叛,紫芍夫人瘋了般殺了歸風派幾十人,然後浴血修羅般的紫芍夫人將劍指向驚呆了的少年。”
“她沒有殺他吧?”葉舟輕輕聲道,聲音像是飄散在霧裡。
“與你講故事當真無聊,你什麼都能猜到。”薛傾姒重重嘆了口氣,又淡淡說下去,“她沒有殺他。她下不了手。那一刻,紫芍夫人劍指少年,,身子不可遏制地顫抖,她的手想殺他,可她的心容不得她殺他。
“最終,她放下劍,與少年約定,在重陽菊開之日,在濱州極雪山山頂一決生死。”
昔日兩人刻骨銘心的仇恨被薛傾姒無波無瀾地道來,有一種徹骨的冷。
葉舟輕閉目蹙眉,不禁問道:“誰贏了?”
“少年。”
天已是極冷,薛傾姒輕輕呼出一口氣,很快便凝成白霧,“紫芍夫人輸了,而且輸得極慘。”
“怎麼會?紫芍夫人的武功應該高於少年吧?”葉舟輕微微驚訝,頓了頓,又笑起來,“是因爲紫芍夫人下不了手?”
“……嗯。”這一回,薛傾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下去,“紫芍夫人不忍下手,少年卻是下了重手的。而且那時……紫芍夫人有了身孕。”
“他們有了孩子?”葉舟輕不覺呼吸一滯,“少年不知道麼?”
“他不知道。”薛傾姒深深吸了口氣,“他什麼也不知道,當他把劍刺入紫芍夫人腹中的時候,他依然不知道這一劍同時也刺中了自己的孩子。”
“……紫芍夫人一定恨他到死。”
“是……恨他到死。那一劍雖沒要了紫芍夫人的性命,卻讓她小產了。孩子還未成形,她抱着那團模糊的血肉站在歸風派大門前,她既不哭也不鬧,只是那樣安安靜靜地站在歸風派大門前,眼中無愛亦無恨,冷靜到可怕。”
“歸風派……”葉舟輕捏緊了拳頭又鬆開,手心已一片潮溼,“若我沒有記錯,歸風派屬地在二十年前突然起火,待人們好不容易熄滅大火,卻赫然發現歸風派所有人都已身首異處,那是一樁懸案,至今未破……”
薛傾姒輕輕笑起來,聲音清冷如月:“不全對,當時有一個人沒死,少年那日晚上在酒樓飲酒,竟是躲過了一劫。可是那一晚以後,少年卻是徹底絕望了。終日流連酒樓,醉倒了沒錢付酒錢被人打出來,第二日換家酒樓繼續喝。
“其實那一日少年在歸風派燒死也好,可他偏偏活了下來——這一次,紫芍夫人再也狠不下心來殺他。“
葉舟輕忽的一笑,不知是否天冷的緣故,他的聲音也有些微微的涼:“恨到極致是因爲愛到極致。”
薛傾姒側首看了一眼葉舟輕,眼中亮光一閃而過:“紫芍夫人將少年從酒樓裡拖出來時,他已經遍體鱗傷,爛醉如泥。紫芍夫人終究是不忍,爲他療傷。
“待少年醒轉,只一個勁與紫芍夫人說‘對不起’,紫芍夫人無法忘懷死去的孩子,只得與他再次頂下了約定:這次約定達二十五年之久,在這二十五年間,兩人各自收徒教武,二十五年後,由兩人的徒弟代他們比武,若是少年贏了,紫芍夫人將原諒他做的一切,若是他輸了,則兩人再不相見。“
“……二十五年……很長。“
“……嗯,到今天爲止,離那約定之日還有整整五年。”薛傾姒玩弄着髮梢,嘴角含笑,“紫芍夫人不止一次對我說:她對少年動心,是因爲少年爲她擦臉時,眼中不含任何雜質,全世界,他只看到她一人。而那少年告訴紫芍夫人,他初看到她的時候,她眼中滿滿冷漠與恨意,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狐狸,驀然讓他心疼。所以當幾年後,紫芍夫人看到雪地裡那個冷漠的女孩時,立刻想起了那少年。”
“她收她爲徒了?”
“嗯。”薛傾姒清冷地笑着,話語平淡無瀾,靜如沉玉,“她難以說清她對那個女孩抱有怎樣的感情,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便時不時地想起那少年。她疼愛她,又十分厭惡她,只要小女孩有一絲做的不對,她就會嚴厲地責罰她。比如在寒冰上跪上幾個時辰,直到她連續一個月下不了牀;或者讓她徒手劈柴,直到她的雙手血肉模糊,甚至拿不起筷子。
“有一次她把她關在柴房裡,女孩在遇到紫芍夫人那日,已在雪地裡赤腳走了整整一日寒氣入骨,在柴房裡,女孩又冷又餓,竟是觸動了體內的寒氣,從此以後,女孩只要一遇冷,渾身就會徹骨的寒冷與疼痛。她不敢說什麼,因爲她知道在師父眼裡,她不過是因爲一場賭約纔得到學武的機會……”薛傾姒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彷彿想起了什麼,只怔怔地玩弄着髮梢。
許久,葉舟輕才微微出聲:“你不是有一根紫玉笛子麼?”
“……”薛傾姒抽出懷中的笛子,昨夜那般混亂,卻是沒有丟失,“這是她送我的——在我出師的那天。”
通透的笛身映着明滅的火光,幽幽暗暗的紫色,有一種沉靜的蠱惑。
(第十四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