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啓戈霍然轉身,神色複雜地看着葉舟輕,語氣冰冷∶“這軍隊確實‘來的不義’,但它亦是‘來的不易’!它是我父親用命換來的,我訣不允許它發生任何不測!”
自逐岫之亂後左雲岫獨尊帝位,便沒收了各州知州的軍權,啓州是絲毫沒有權力擁有軍隊的。
葉舟輕緩緩彈着杯壁,“啓戈,你告訴我,十五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啓戈一怔,眉間皺痕忽的猶如刀刻,他轉身凝眸看向窗外。此刻他一身黑衣,方沐過的長髮披在腦後,一眼看去,竟似一隻棲於枝端的玄鳥,姿態傲然而不乏凌厲。
葉舟輕也不摧他,拿起桌上的杯盞,只細細打量着這個自己所效力的人——這個人,隱隱有一種王者的霸氣,當初他看重他的,就是這股霸氣吧?
“舟輕。”許久,啓戈出聲喚道,然而只叫了一聲,他又沉默下來,似乎不知該從何開口。
“還記得景州昌城的叛亂嗎?”終於,啓戈轉過身,沉聲道,“十五年前,位於帝都之北的昌城突發叛亂,一夜之間亂賊幾乎縱火燒了整個昌城,當時頗爲繁華的昌城瞬間只餘斷壁殘垣,哀號遍地,可叛亂者猶是不甘心,竟將幾具燒焦的屍體送入帝都,放言若是皇帝不肯退位,那些屍體便是皇帝一家的下場。”
啓戈只是冷冷地敘述着,葉舟輕聞言卻是眉頭一皺,昌城叛亂狀貌之慘他自是耳聞,不過將屍體送到帝都這種細節他從未聽說過,想來這是皇家之恥,並未對外泄露——不,應該說,知道這些事的人也鮮有依然在世的吧?
“當時皇帝自然是極度震怒,發兵十萬,勢要將叛兵賊子碎屍萬。只是,出人意料的是,當時驍勇善戰的靖遠元帥任追影,然而那一次卻只派了他做副將。”啓戈頓了頓,“你知道他任命誰做了元帥?”
葉舟輕微微擡首,“你父親?”
“是,我父親。”啓戈緩緩吸了口氣,才說下去,“當時我父親還是啓州知州,啓州位於弈朝疆域南端,本不用理會北方戰事,何況我父親一生從未出過戰,皇帝這一決定自然引起朝中大臣反對,可是皇帝卻是一意孤行,硬是將我父親派到了北方,結局已不用我多說了吧。”啓戈微微冷笑,“我父親與任追影都戰死在沙場上,甚至沒有人能找到他們的屍首。”
聽到最後一句,葉舟輕手中杯盞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放下杯子,蹙眉,“爲什麼找不到?”
“問得好!”啓戈眼神一厲,驀的冷笑,語氣冰涼,“戰事是在弈朝境內發生的,戰場上所有的屍體都被運回,缺了胳膊斷了腿的,卻獨獨找不到任追影和我父親的屍身,我不甘心,偷偷地去停屍房找,面目全非的屍體,一具具看過去,可是那時候我不知道——有些東西有人故意讓你找不到,你便一輩子也別想找到!”
葉舟輕微微蹙眉,指尖隨意打着杯壁,一連串“叮叮鐺鐺”的脆響。
“那場叛亂究竟是不是真的已不得而知了,但任追影絕不是屈身去做什麼副將,,他是皇帝派去的殺手!”
葉舟輕驀的神色一怔。
啓戈冷冷地說下去,“大概一年後,我去父親的書房,在一本書裡發現一張殘紙,上面提到了昌城之類的字眼,我將父親所有的書本都翻了一遍,原來好多書裡都夾了殘紙,將它們拼起來,竟是一封完整的信。”
啓戈頓了頓,似在回憶信上內容,“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父親一直在秘密培植軍隊,弈朝的統治早已腐朽,是該改朝換代的時候了,可不知哪裡走漏了風聲,皇帝知道了這件事。”
葉舟輕蹙眉,“所以,他讓你父親出征,只是想借此機會除去他,對外便稱其戰死沙場,既除去了心患,也不必擔心動擾了民心。。”
“是。”啓戈眼神凌厲,“可惜皇帝想錯了,他不知道我父親年輕時曾拜師學武,他原以爲任墜影可以輕鬆解決掉我父親,結果卻是兩人同歸於盡,我父親使用的長鞭和任追影使用的在軍中是獨一無二的,兩人交戰勢必會在對方身上留下特殊的傷口,所以,與其冒險去掩蓋傷口,不若干脆毀了屍體,讓任何人都看不見那些傷口,反正戰場上那麼亂,少一兩具屍體不會讓人起疑的。”
窗外倏的劃過一道白光,雨聲越發急促起來,葉舟輕緩緩地轉動着杯子,許久才問道,“那時候啓州有多少兵力?”
“五萬。”啓戈道,“不過在我父親去世後,皇帝就將軍隊秘密打散了,我也是知道了父親的計劃後,才着手聯絡倖存的部將,可惜三年後,纔不過集合了兩萬。”
“兩萬?”葉舟輕一愣,隨即擡眸看向啓戈,眼中難得地流露出讚賞之意,“現在啓州軍隊足有十萬,如此說,你竟在十二年裡徵集了八萬人。”
“不。”啓戈按住微微跳動的太陽穴,搖頭道,“人數上雖比父親那時增了一倍,可軍中許多人從未經過訓練,不似以前那五萬,個個都是精英。”
“話可不能這樣說。”葉舟輕微微笑起來,“你父親籌謀了多少年?你籌謀了多少年?你已經超過你父親了。”
啓戈卻是無心與葉舟輕玩笑,蹙眉道,“所以,我更要回啓州一趟。”
葉舟輕擡眸,“你怎麼還要回去?”
“與其在這兒擔心,到不如回去看一看。”啓戈沉聲道,“若是啓州軍隊被帝都發現,他們便會出兵討伐;可是現在帝都無異,即使他們發現也是未掌握充分證據。如果只是普通的叛亂,我回去便可安穩人心;如果是有人蓄意爲之,我這一次回去便要將那些細作一一抓來,逼他們說出實情不可!”
“你……”葉舟輕微微一愣,忽然扶額長嘆一聲,“雖說你這人本來就固執地可以,但怎麼就這麼不開 竅?”
啓戈聞言眉間蹙起,“你說誰不開竅?”
“我說你。”葉舟輕語氣淡然,指尖閒閒地扣着杯蓋,“你現在爲三皇子找棲蝶樽,突然回去定會令人起疑,且不說這個,畢竟你若回家一趟,也無人好說什麼,可你有沒有想過,若你在軍中被抓獲,那就是確鑿的證據——謀反啊,啓公子,不用在下給你背一遍弈朝律例吧?”
啓戈眉間蹙痕愈深,“那麼,即使有細作也放任不管?”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下來,擡眸看着對方——一個眼神凌厲,一個目光淡然,卻都是堅決地透着不肯讓步。
終於,葉舟輕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該說的我都說了,剩下的你自己考慮。”
啓戈沉默地點了點頭。
葉舟輕走至門前,忽然轉過身來看着啓戈,“啓戈,你那年幾歲?”
“嗯?”
“十五年前……你只有九歲?!”葉舟輕似乎是驚訝地張了張嘴,眼中卻是笑意,“這麼小就敢一個人去停屍房?你實話告訴我,看到那些面目全非的屍體你做了幾天噩夢?”
“你……”啓戈氣極,神色複雜地看着葉舟輕,“你究竟明不明白我們是在一條船上的?有時候看到你這副不鹹不淡事不關己的表情,我真想把它從你臉上撕下來。”
葉舟輕眉峰一挑,“你敢動我的臉我立馬與你拼了。”
說完,又牽出他那抹好看的笑,帶上門出去了,留下啓戈在房中目瞪口呆。
“也只有你這個男人這麼愛惜自己的臉。”啓戈無奈地笑道。然而忽然又想起啓州軍隊的事,不禁再次蹙眉,雖然啓州的知州是自己的哥哥啓修,可兄長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兄長沉迷聲色,啓州大小事務其實早已落在他身上,讓啓修去處理軍中事務全然是不可能的。
到底回不回去?啓戈閉上眼,忽的沒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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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無眠的還有客房中的荀辛,其實他已疲倦至極,可是一來渾身冰冷,難過非常,一來又不禁擔心主子和啓州的軍隊,竟是輾轉反側,無論也不可入睡。
“撲棱棱……”雨聲雖大,但習武之人依然捕捉到了一聲細微的響動。
荀辛翻身下牀,打開窗,一片白羽跌進屋子裡來,荀辛驚訝地看着那隻瑟瑟發抖的白團子,竟是葉舟輕的白鴿雪練。葉舟輕很少將雪練關進籠子裡,不過這麼大的雨還任它呆在外面,也太不小心了。
荀辛將雪練放在手上,想給葉舟輕送去,但彼時已近三更,葉舟輕怕是已睡了,荀辛便拿了一軟枕,暫將雪練置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