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月正在疑惑,耳邊卻聽得不遠處一陣紛雜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她剛一回頭就見到高髻花冠,修眉聯娟的皇太子妃身穿赤底百子金線繡花比甲正輕邁蓮步款款而來,遂輕拉曉晨衣袖,於是兩人一同跪下迎接。
可皇長孫殿下卻不認生,只是開心地奔過去,撲向皇太子妃甜膩着叫道:“母——妃——娘娘。”
印月原本就擔心這小爺剛剛會走沒多久,腿腳不利索會摔倒,如今她的擔心立馬應驗了。只聽得“啊——”一聲稚童慘叫,皇長孫已經被腳下的鵝卵石甬道給絆倒,下巴直直磕在卵石上,皇長孫便“哇——”一聲哭地了出來。
皇太子妃見狀急忙驅馳上前,竟然也顧不得禮儀,倉猝之間,連自己那裙下的一雙東珠繡花鳳舄都悉數盡露在了印月的眼前。“不哭不哭。”皇太子妃只伸出大袖攙扶起皇長孫殿下,後又抱在懷中柔聲安慰道,“不哭了,我們長孫殿下是最勇敢的,小小的一點皮外傷不足爲懼。”
如此一來皇長孫似乎就真的安靜了下來,他一雙清澈分明的琥珀色眼眸直直盯着皇太子妃不解得瞧着,不再繼續哭喊了。可在皇長孫那白白嫩嫩的小臉下巴處卻終究是磕破了寫皮血。
這剛剛纔安靜了一小會兒,那皇太子妃身邊名叫茗香的大宮女就伸手直指印月,厲聲呵斥道:“爾等是如何照顧皇長孫殿下的?居然讓年幼的皇長孫殿下摔倒?你可知道你玩忽職守理應被罰用壽字棍責打五下?!”
印月與曉晨兩人聽到茗香宮女此刻提到“壽字棍”兩人頓時嚇得擡頭看了茗香一眼,只覺得那茗香眼中正溢出冷冷的微光瞪着她們兩人。於是二女不免嚇得渾身震顫,臉若白綃口中不斷求饒。
印月其實也非厚顏無恥膽小如鼠,但是一想到那‘壽字棍’打人不出血,可只消一下,立馬皮下淤血,若是多打幾下只怕到時候非內臟壞了不可。於是他們兩人互相對望一眼就要開口求恕罪,卻沒想到此刻皇長孫殿下突然嗔道:“壞人!不准你罵!”
那大宮女茗香顯然是沒想到皇長孫會將矛頭對轉自己,頓時傻了眼只是又羞又愧定在那裡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微微訕笑着對皇長孫行禮道:“殿下少安毋躁,奴婢只是……”
一陣叮呤之聲,看來是那茗香被小霸王皇長孫給打到了一下,一時間沒站穩還差點衝了出去。皇長孫從皇太子妃處掙脫出來,跑到印月身邊緊緊護住,小小的臉上居然也是一臉堅毅,“不準罵!”
尷尬間,只聽得皇太子妃輕咳幾聲,笑着走近,伸出柔荑輕輕撫摸着皇長孫柔軟的頭髮道:“看來這印月奶口並未玩忽職守——相反是相當的敬業,引得我們由校護得緊呢!”
皇長孫由校一臉的天真童稚,望着皇太子妃嗲聲嗲氣道:“母——妃——娘娘。”
一個身份高貴的皇長孫殿下爲自己鳴不平,印月心中真是感激萬分幾乎涕零。當然,她也明白如今自己身邊這皇長孫下巴上破了一塊皮真是看着可憐巴巴的惹人憐——這傷也正是因爲自己當時一時疏忽造成的——如果自己當時有跟着過去,那皇長孫就不會摔倒呢?
想到這裡,印月將頭重重磕在鵝卵石的甬道之上,額頭碰出血印子,口中卻是求着皇太子妃饒了自己。
此時,薦香亭外一片寂靜,皇太子妃確不置可否地站起身子只攙起皇長孫,兩人牽着手一同往方纔見到桃樹下牡丹的地方走去,一路上只聽到皇太子妃似乎是渾然忘我地在低吟着什麼……
印月與曉晨兩人仍舊貴在原地,只是兩人背脊上都忽地起了莫名的涼意。
其時風色清雲淡,華陽垂在天上散下了大片璀燦的光華,將這薦香亭內外都籠罩在鮮活而明亮中同化。
皇太子妃便拉着長孫由校就這麼矗立在那多孤單的牡丹花前面,安然而寧靜……
印月覺得微微有些蹊蹺,這皇太子妃此時彷彿與平常有些許不同,給人以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同尋常感覺——似乎有一股唏噓幽幽地漂浮在空氣裡。
“果然是很嬌美的牡丹啊……只可惜,宮中牡丹栽植萬千,成羣成片的簇着……”皇太子妃的自言自語在空曠中形成了幽怨低沉的聲音。
“皇爺爺……那裡有好多好多,阿嚏!”
皇太子妃愛憐地看了看自己牽着的長孫由校,抽動了一下嘴角,她突然想起許久許久前,當自己還是個二八韶華時,便嫁給了皇太子殿下。想起大婚後,當時自己第一次和皇太子殿下一起在這裡散步時的情形——春日中,宮裡的清晨也是很冷的……他們還曾一起種過一株牡丹——依稀記得似乎就是這裡。
那時候皇太子總會擁着她,最後溫柔地將她抱回寢宮。如今他忙於政事,自己則安心待在這慈慶宮便是了……若是以後,他登上九五之位,自己還將立於中宮,爲他理內。子嗣——自然是越多越好……
眼前這小孩是他的骨血,顯然瘦弱的身體在站暖還寒的風裡瑟瑟顫抖,於是皇太子妃郭氏便蹲下身來,輕輕地把長孫由校抱在懷裡……誰叫自己就是不會生下來……不一會兒,長孫由校就在皇太子妃的懷裡睡着了——這小娃娃的眉眼,像極了他。
當年的獨寵之愛溢滿萬水千山,此時記憶中刻骨銘心的柔情漸漸升起,皇太子妃郭氏嘴角含笑,小心翼翼將皇長孫抱着行到印月身邊,語重心長道:“下不爲例!”
印月正色允諾:“奴婢必定一切爲皇長孫殿下考慮!不辜負皇家對我的期望!”
可身後確是“哐當”想起一聲重響,悶悶地在空氣裡重複——只見身着紫色錦緞的皇太子,此時一臉憔悴卻若所思地倚在擷芳殿門邊,雙手抱胸,臉上浮現了難以一見的憂心之色。
印月見他也來了,心底輕輕嘆了口氣,只覺得自己沒選好地方,這短短片刻居然就讓皇太子與皇太子妃見面了,只能繼續伏地而下跪迎接。
當皇太子找人去探視太子妃,卻發現太子妃並沒有如平日一般在自己的奉宸宮中練筆或者畫畫,他心底便起了莫名的不安。他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終於按捺不住。親自跑去奉宸宮一問,卻纔知道太子妃可能是去薦香亭。
可他的心終究還是微微一緊…… 薦香亭?
曾經自己與小童一起纏綿流連過的地方,自己在這個月已經多次帶李才人在那裡賞花聽書……
曾經就是在薦香亭,自己與小童一起採集木樨樹的米粒小花來製作這沁人心脾的心香!
於是他來了,見到眼前燦如春華的太子妃,自己的正妻——小童。自己當年名爲太子,可實則風雨飄零,可她雖然出身一般官宦世家,那一舉手一投足之間,渾然天成有中攝人的氣質,這也就是他當年選她的原因。
此刻皇太子也不急了,自嘲似的一笑,漫步上前開口道:“我還道你去什麼地方了,一頓好找啊!原來你在此處,看由校啊?”
“牡丹花已經開起來了,殿下!”皇太子妃見到皇太子恢復常態,卻仍然明眸善睞得媚眼流轉起來。
皇太子聽聞也奇道:“是我們當年種的?”
“這妾身就不知了,當年種下之後也未再來細看,說不定是花匠宮人重新種上的也不一定。”皇太子妃卻是聳聳肩膀,笑着搖了搖頭。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也就撇開印月他們在身後,自顧自踱步回了奉宸宮。這宮室之中,最後一盤心香已經快要燃盡,此時滿室的木樨真香,濃郁的竟不似在人間。
皇太子關上門只將她擁在懷中,深深吸了一口縈繞在室內的香氣,沉吟道:“我聽聞那日所制的心香都要燃盡了,不如我們改日繼續再做過吧?你素來喜歡這木樨香……”
此刻,那心香完全燃盡,外人瞧不見,可是香爐之中卻只留下心型的香灰,尚餘香氣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