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個故事:巫戲
大津郡日置町的春天。
到了祈雨的日子, 家家戶戶都去河邊洗硯。
千栩七代蹲在姐姐旁邊,看着姐姐一邊撩起河水澆在墨硯上,一邊念着洗硯的歌謠, 硯中的殘墨暈在澄碧的水裡, 如同極細極細的黑色絲絨, 搖曳擺盪。
千栩七代看得膩了, 便站起身來, 和姐姐打了個招呼,打算自己先回家。
高齒木屐壓斷腳下的草莖,汁液四濺的芬芳蔓延到浴衣的衣角。七代走着走着, 腳下突然絆到一個硬物,險些摔倒。
七代嚇了一跳, 低頭看過去。草色的掩映中, 原來是一隻墨硯。
也許是哪家人來洗硯時落下時。七代這麼想着, 將墨硯拾了起來。
墨硯的觸手處異常森涼,像拿了一塊冰。硯是極深的墨綠色, 一絲淺碧的綠隨着細微角度的轉動在硯身流溢。硯中盛了一汪薄薄的水,看上去十分美麗。
七代捧着這隻硯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來,就將硯中的水倒了出去,揣在懷裡回家了。
她剛剛回到家裡, 外面就下起了大雨。
在河邊洗硯祈雨的人們歡聲叫着、笑着, 三五成羣地端着墨硯向村子裡跑過來。
七代在窗邊遠遠地看着, 就能聽着隱約的人聲。
全身溼透的姐姐回了家, 母親連忙拿起一條幹浴巾過去。七代聽見姐姐在門廊激動地大聲說着話, 聲音在光線昏暗的屋子裡悶悶地傳來。
那隻撿來的墨硯被七代藏在臥室書桌的抽屜裡,這個小秘密令她有點心神不安。
雨到了晚上才停。但夜裡七代睡覺時仍能聽見屋檐答答的滴水聲音, 專注在那聲音上,便睡不着了。
正在意識朦朧的時候,七代突然聽見屋子裡傳來誰的說話聲,一男一女,聲音激烈,像是在吵架。
七代揉揉眼睛,坐了起來。
聲音是從書桌的方向傳過來的,七代有點害怕,不過也很好奇。
她走到書桌旁邊,蹲下來靜靜地聽着。聽了一會兒,突然感覺這二人的對話似乎有些耳熟。仔細想想,原來是以前來村子裡演出的巡迴藝人講《平家物語》時,曾經說過這一段,似乎正是平清盛強迫自己的女兒嫁給高倉天皇的故事。
七代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把抽屜打了開。
那抽屜中竟然有一個小人兒。
那小人兒大約二指高,站在今天七代撿回來的墨硯上,像沒看見七代一樣,自顧自地粗着嗓子訓斥着誰。
這段話說完了,他又跑到墨硯的另一端,模仿着女人的樣子細聲細氣地哭起來,模樣十分滑稽。
七代忘了驚訝,被他逗得笑了起來。
那小人兒倒是被七代嚇了一跳,女人也不扮了,抽出牙籤似的腰刀指着七代的鼻子問道:“來者何人?”
“我叫千栩七代,你呢?”七代笑着,好奇地將那隻墨硯擡起來,放在書桌上。
月光落在墨硯上,七代這纔看清,那墨硯中不知何時又盛了一層薄薄的水,而小人兒似乎就是那水化成的。
“不……不要亂動!你因何發笑?”小人兒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七代湊得近了,發現他竟是一個袖珍的美男子。
“這個嘛,因爲你很有趣呀……你是什麼東西?妖怪嗎?”
“哼!”小人兒瞪了七代一眼,抱着懷在墨硯中走了兩圈,突然問道:“你可否願意觀看這齣戲?”
這天破曉的時候,七代才睏倦地合上眼睛。
昨夜的那隻小人兒,見七代願意觀看,十分高興,一直爲她表演到天亮,還約好今天夜裡繼續。
七代打了個哈欠,準備睡覺。
窗外,被雨水洗刷過的世界一片白亮。
這一整天,七代都昏昏沉沉的。到了黃昏的時候,七代去廚房偷了支蠟燭回來。
晚上臨睡前,她將墨硯從抽屜中端出來。墨硯中那層薄薄的水不知爲何,仍然沒有幹,七代不敢妄動,只是把它放在牀頭,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夜半時分,七代被臉頰傳來的一陣刺痛驚醒了,睜開眼睛一看,那小人兒正站在枕頭旁邊,將那根牙籤似的腰刀捅在七代的臉上。
“醒醒!嘖,一個女人家,竟如此懶惰!”
七代有些不快地爬起來,見那小人兒一副痛心疾首的怪樣子,又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今天小人兒演的是木曾仲義從崛起到被源氏兄弟斬首的一段故事,他演起戲來一人分飾多角,神態語調惟妙惟肖,演到動情處還會即興高歌一曲。七代點起了從廚房偷來的蠟燭,小人兒見了,演得更加認真。
溫暖的火苗在這四四方方的和室中靜默地燃燒着,小人兒變幻舞動的身影被燭光投射在暗綠色的墨硯上,畫出一道纖細的漆黑,七代把頭枕在手上,微笑着看着。
心裡是滿滿的快樂和溫馨。
天破曉時,《平家物語》的第二部分也演完了。
小人兒長吁了一口氣,癱坐在墨硯中,一副很累的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七代感覺他好像變得更小了一些。
“很累的話,今天晚上就歇一歇怎麼樣?”
“不可。”小人兒喘着粗氣擺擺手。“今晚是平家物語的第三部分,十分重要,請一定記得觀看。”
說完,小人兒便化作一灘水,融進了墨硯中。
七代吹熄了蠟燭。
屋子裡滿滿的,都是蠟燭燃燒後的嗆鼻氣味,混合着竹蓆的芬芳。
七代拉開了窗子,讓外面沁涼的風吹進來,空氣中仍然有着幾分潮溼,深深吸上一口,昏沉沉的腦子便頓時清明起來了。
這天七代一直回憶着昨天夜裡看的戲,想到有趣處,臉上不禁浮現出微笑,想到悲傷處,便又木然地垂着眼瞼望向窗外。整個的心念都被那小人兒牽動着,腦子裡幾乎容不下其他的事物了。
如果他能長大一些多好呢?
七代拉開抽屜,看着那隻墨硯,感覺心裡的某處變得柔軟起來。
可是就算他長大了,又能怎麼樣呢?
也不知道,演完了《平家物語》,他又會演些什麼。
這麼想着,心裡便充滿了快樂的期望。
這天夜裡七代早早就睡下了,因爲心裡激動,卻是望了很久的天花板才睡着,而且睡得並不踏實。夜半時分,不用那小人兒叫,自己就醒過來了。
像昨天一樣,她點起了蠟燭。
今夜小人兒演的是最後一段,即平家滅亡。
七代看得入了神,小人兒演着演着,蠟燭忽的就滅了。七代從戲中驚醒過來,看見蠟燭已經燒光了,只剩下桌角上一灘紅彤彤的蠟油。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投射在小人兒的身上。
七代才突然發現,小人兒的身體變成了半透明的。他像一個幽魂,像一抹霧氣,在墨硯中恣情演繹着。
“你……你怎麼變成透明的了?”
七代心頭漾過一陣不祥的預感。
小人兒卻像沒聽見一樣,全身心地投入了戲中,這是《平家物語》的最後一幕,平清盛之妻平時子抱着安德天皇與三神器一同跳海。他雖扮了女角,七代卻笑不出來,只感覺到一股蒼涼的悲愴,如同有形之物,沉甸甸地壓在房間裡。
小人兒的說話聲越來越小,身體也越來越透明。
戲劇終了,他沉默地跪坐在墨硯中,像在回味落幕後的最後一聲餘響。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擡起頭對驚呆了的七代說道:“蒙您所賜,我的怨恨已經消弭了。”
話音落後,他腳下的墨硯忽然化做了齏粉,墨硯中那層薄薄的水流在地上。
就在這時,七代突然嗅到了雨的氣息。
雖然沒有太陽,但是外面的天色已經亮了起來。
小人勉強地站起身來,他的身體已經透明得幾不可見。
“拜託了,能否讓我最後看一眼,外面。”
七代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好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拉開窗子,將小人兒輕輕托起來,放在窗櫺上。
綿密的春雨,被和風捲着,絲絲縷縷地飄落進來。
窗邊的櫻花樹不知什麼時候開的,也許就是昨夜。
細雨打落了一片櫻花瓣,嫋嫋娜娜地落在窗櫺上。
“又到了櫻花開放的時節呀。”小人兒輕聲說着。
七代低下頭,窗櫺上卻只剩一片被雨打溼的花瓣。
硯臺精
平氏在下關被滅族時,他們的怨恨附在了附近的石頭上。用這石頭做出的硯臺,便是硯臺精。硯臺精中常年蓄滿了水,到了夜晚,硯臺便會講述平家的歷史,如果水從硯臺中流出來,天就會立刻下雨。因此在大津郡的日置町,有洗硯的風俗,人們在河邊洗硯以祈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