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樹枝上的銀鈴又響了三聲,隱在黑暗處的我忙定了定心神,深呼吸一口。似有似無的洞簫之聲彷彿從天上而來,又彷彿從深幽的洞府飄出,輕柔婉約地刮過耳朵,我邁着輕快的舞步,凌波而行,踏水飛向水中石臺,徐阿琭從我對面奔來,她一襲輕紗白衣,恍若九天仙女飄落凡塵,而我一身火般紅衣,如同水中的妖精,我和她會合的那一刻,即使和船塢隔得老遠,也能清晰地聽見一片吸氣聲。
她和我在石臺上相遇的那一瞬間,長長的衣袖便揮向對方,如天界仙女與妖界精靈交戰,錯身的剎那,雙腳擊水,飛躍而起的水在空中形成一個半圓,“唰”地一聲,滴落水面,一白一紅兩個身影不停地旋轉騰挪,腳下一刻也不停歇,腳掌不能全部着地,腳趾一碰地就要躍起,否則便沒有了凌波而立的姿態。
絲竹爲樂,踏水爲節,細綿悠長的是古壎的聲音,低沉空靈,代表着遠古的迴響,飄蕩在蜀國的上空,我已完全入戲,扮演着給巴蜀人民帶來災難的岷江水妖,運用我強大的靈力,攪亂江水,漫延田地,沖毀房屋。徐阿琭白衣飄飄,扮演着爲治水而死的少女——秦朝蜀郡太守李冰的女兒,百姓們親切地喚她冰兒!
拂袖擦身,蓮足輕掃,端得是一場曠世大戰,旋轉跳躍時翩若驚鴻,側腰回眸時緩然若夢,此時她是我的敵人,我要置她於死地,卻望見她眼裡的無懼,一股悲天憫人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動作越來越快,我的腳步漸漸虛浮,數度交鋒,水花飛濺,突然,壎聲陡歇,她冰綃般的白紗長袖掃過,一切聲音歸於寧靜,我跌落水中,伏在水中石臺之上,半邊身子和臉頰都浸在水中,遠看像是在水中漂浮,石臺漸漸往下降了些,我的身子又似漸漸沉入水底,她站在我的身側,以手撫胸,神色安寧超然,如石像般佇立水中,守護着蜀地的百姓。
“譁”,水中漂浮的蓮花燈同時熄滅,我們身處的石臺頓時一片漆黑。徐阿琭摸索着拉起我,燈火通明的船塢一片寂靜,歇了一會兒,突然一撥又一撥的叫喊聲、掌聲紛紛響起,我欣喜若狂,對面“雲香、綺回”的叫聲那麼熱烈,我拉緊徐阿琭的手,她的手卻一片冰涼。
費媽媽提着幾盞燈籠踏水而來,船塢裡的人似乎這時才醒覺水裡奧秘似的,叫喚地更加熱鬧了,等燈籠照亮了我們,我們才向對岸施了一禮,緩步向岸邊走去。
走回岸邊時,花臺上的歌聲響起,我隨意瞟了一眼,不知道唱的是誰,唱的是什麼歌曲,腦子還沉浸在剛剛的興奮中,一上岸絮兒就將手裡的斗篷披在我身上,本來就輕薄的衣裙被湖水一泡,變得透明,被夜風一吹,冷的我瑟瑟發抖,絮兒送我回房間,已備好熱水,匆匆洗了洗,換了身同色的乾淨衣服,趕回了暢怡園。
才一進院子,又是熱鬧非凡,乍眼一看,原來是清容姑娘在臺上跳舞。我站在湖邊觀看,頓覺上屆的花魁果然才色非凡。
清容舉手頓足,雅合宮商,回眸一笑,若日照蓮花,翻身旋轉,則若風吹弱柳,讓我想起了看過的一篇傳奇異志裡這麼一句描寫美人舞姿的話:“羅衣熠熠,似翠鳳之翔雲;錦袖紛披,若青鸞之映水!”在前有露兒、花顏、秋豔,以及我和徐阿琭的精彩表演的壓力下,她還能有這麼穩定從容的發揮,着實厲害!
我和絮兒匆匆走回花樓,清容作爲壓軸,表演已經結束,月娘前來齊集姑娘上臺,船塢裡吶喊聲一片。
“我投清容一票,清容……”
“肯定是花顏最美,花顏……花顏……”
“雲香……綺回……”
“露兒姑娘的箏彈得真好啊!”
“秋豔姑娘的歌也不錯!”
我朝船塢上層望去,中間往右第二個雅間裡,臨窗站着倆個身影,高大挺拔的是高彥儔,稍矮一點的是王昭遠,高彥儔聲音洪亮,隱隱地聽見他搞怪似地叫我的名字,心裡竟有些竊喜。
月娘朗聲道:“今日比賽,皆以票數作準,每個人桌上都有一張花箋,請大家把喜歡的姑娘的名字寫在花箋上,一併寫上投注銀兩,誰喜歡的姑娘得了花魁而又出地銀兩最多的話,就可以奪得和花魁今晚相處的機會!大家要把握好機會啊!”
不一會兒,船塢裡的丫鬟將齊集好的花箋交到紅芙的手中,紅芙拿到臺前與月娘統計,我和徐阿琭對視一眼,又淡定地轉開,卻是雙手緊握,月娘回頭看了徐阿琭一眼,將結果公佈了出來,徐阿琭的手冰冷,她竟然以一票之差輸給了花顏,第三是清容,我居然僥倖地排到了第四,之後是露兒、秋豔、弄晴……
忽聽一聲“慢着”,船塢二樓中間一閣裡的人站了起來,一人朗聲道:“我家公子還未投!”
月娘立即應道:“敢問公子投哪一位?”
“雲香姑娘,兩千兩紋銀!”
話語一出,四下裡一片吸氣之聲。
月娘忙看了一眼投注花顏的最高銀兩,擡頭含笑道:“雲香和花顏二位姑娘票數相同,但投注雲香姑娘的銀子比花顏高了兩倍,所以,今晚的花魁娘子是雲香姑娘,同時,剛剛那些投注雲香姑娘兩千兩銀子的公子獲得了與雲香今夜相處的機會!”
花顏仍舊孤傲冷豔,只是這時臉色有些泛白,清容卻是淡淡一笑,似乎勝負在她眼中並不十分重要,衆人走出了花樓,我輕輕握了握徐阿琭的手,低聲道:“姐姐多加小心!”她朝我淡淡一笑,點頭離去。
我悄悄躲在柳樹下,望着月娘將徐阿琭帶到船塢二樓中間的雅閣裡,感到有些擔憂,高彥儔無聲無息地竄到我身後,嚇了我一大跳,我拍拍胸口道:“你想嚇死我啊!”往他左右看了看,“那個瘟神呢?”
他瞟了我一眼,目光冷峻,“不要一直亂叫他,我把昭遠打發走了!”他隨即回頭緊緊盯着船塢,道:“他們就要走了,我得跟着去,你好好呆在攬月閣,找月娘陪着,不要惹事!”
我不服氣地說:“我會惹什麼事啊?”話音剛落,就見一行人由月娘和紅芙陪着,走出了船塢,丫鬟在前提着燈籠,中間一名男子二十七、八歲年紀,錦衣華服,面目尚算乾淨,但一瞧便是酒囊飯袋類型,徐阿琭低着頭緊跟在其後,一行人走出了園子。
高彥儔輕輕拍了拍我,“嗖”地一聲,就不見了人影,船塢裡依舊是徹夜喝酒作樂,鶯鶯燕燕穿插其間,一片歡聲笑語,我卻覺得孤月悽清,在這園子裡我只是孤單一人,久違的寂寞感在這月亮的照耀下涌上了心頭。我對着湖心蕩漾的月影,長長地嘆了口氣,離得很遠的絮兒走了過來,我攜着她的手,回了歌舞樓。
我沒有去找月娘作伴,只是隨便洗漱了一番,打發絮兒離開,就一骨碌鑽進了被子裡,深秋的夜裡很冷,被子裡是唯一溫暖的地方,或許此時我是誰也不想見到。
當徐阿琭告訴我他們的計劃時,我就覺得有這麼一天,她和我又會是兩個世界的人。
張業的二兒子張耀祖喜歡眠花宿柳,但在其他方面深得張業喜歡,據高彥儔的探子回報,這次張業陷害徐國璋的重要證據就交由他保管,而這些東西一般他都會貼身藏着,秘密越多的人越不會輕易相信別人。而攬月閣的花魁大賽他一定會來,孟昶和徐阿琭商量了許久,那日小順來問個確信,兩人都肯冒這個險,奪花魁、引敵人、偷證據,一步步安排下來,都極其周密,剛剛宣佈結果時,卻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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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昶,你這個險冒得真大!我對他隱隱生了些懼意!
我不敢閉上眼睛,靜靜地躺在牀上等着消息,後半夜裡,我已起牀坐在窗邊,坐立不安的滋味我倒是嚐到了,可天際略現曙光時,外面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披上披風推門走了出去,可剛走到院子裡又停了下來,自嘲地冷笑一聲,我這是幹什麼呢?我又能到哪裡去救人?剛剛神思焦急時,牆外飛進了兩人,是高彥儔和徐阿琭,兩人一落地氣喘吁吁,徐阿琭顯然驚魂未定,輕輕用手拍着胸口,我感覺上前扶住她,替她理了理凌亂的衣衫和頭髮,問:“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