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命丫頭將弄玉和雅娘等人各自送回房去,自己又折轉回來,正巧看見葛氏滿面淚痕地從院中出來,一徑去了。
阿離在門外佇立了一會,方緩緩推門進去。
曾雪槐仰面坐在太師椅上,品南幾個都在地下站着,房中一片寂靜。
阿離欲言又止地輕輕叫了聲“父親”。
曾雪槐呆怔怔地擡頭看她,臉上淚痕狼藉,雙眼紅腫不堪。
“好閨女,來,到爹這來。”他顫巍巍向阿離伸出一隻手。
阿離連忙急步上前握住了曾雪槐的手,安安靜靜地侍立在他身旁。
曾雪槐抖抖索索地從桌子上拿起一大串鑰匙,和幾幅對牌,鄭重地交到了阿離手中,長嘆了口氣,啞聲道:“閨女,以後這個家就交給你管了,你想怎麼管就怎麼管,不要有顧慮。”
阿離低頭看着手裡的鑰匙,聲音微微有點抖:“父親,這麼大的家,我只怕是……”
“等你出嫁了不也得自己管家嗎?現在就當練練手吧。沒關係,你能行的。”曾雪槐微笑着在阿離面頰上輕輕捏了捏,聲音溫和而疲憊。繼而向後仰靠在椅背上,將手覆在眼睛上,無力地說道:“品南先帶着你妹妹出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
品南和阿離對視一眼,齊齊應了聲“是”,行了禮便帶着羅永二人退了出來。才走到門口,又聽曾雪槐在後面低低叫了聲:“品南!”
品南迴過頭去·見曾雪槐依舊保持着之前的姿勢,雙手掩面,悲愴地輕聲道:“你什麼時候去給你娘上墳,我跟你一起去。”
品南嘴脣動了動,終究也沒說什麼·只“嗯”了一聲·就邁步出去了。
阿離掌家的第二天,就碰到織造府來送貼子——李家的四少奶奶喜得貴子,再過幾日就要滿月了。李家來下貼請葛氏到時候去赴滿月宴。
來的是李家內宅的一位女管事,阿離讓玉鳳搬了一個繡墩給她,自己則端端正正坐在上首的紅木圈椅上,先客客氣氣地問候了一遍李家老爺和夫人,又笑着道喜,最後方皺了眉微笑道:
“不巧得很,家母最近染了時疫·要在家中靜養,不宜出門拜客,還請嫂子回去代爲向李夫人轉達一下家母的歉意吧。”
那位女管事略感詫異,因阿離說的是染了“時疫”,倒不便去向葛氏請安了,忙起身道:“曾夫人調養身子要緊,既是這樣,奴婢就先告辭了。”
阿離含笑命人好生送了出去,便向青雲道:“雖說太太現在不能出門拜客赴宴了,但送李家的滿月禮還是要以“曾夫人”的名義送過去。我才掌家·諸多規矩都不懂得,也不知道這份禮該按什麼規格送,你去把歷年的禮品帳拿來我看看。”
青雲應了一聲,和玉鳳兩個到裡間去搬了一個小樟木箱子過來,打開將歷年的帳冊翻了一遍,只有日常收支明細帳在裡頭,與各府的來往禮單和禮品帳目卻不見了蹤影。
“看來是閻媽媽交帳時故意沒把那兩本帳交上來·昨日忙忙亂亂的也沒清點清楚”,青雲低聲道。
“哥哥也是手黑,聽說把閻媽媽打得很厲害······她又覺得對母親有愧·心裡對我們大概是恨之入骨了,知道這幾日府裡有迎來送往的應酬,所以故意匿下那兩本帳,讓我爲爲難。”阿離輕嘆了口氣,站起身道:“不過她現在也被禁足着呢,能有什麼地方藏東西呢?跟我過去好生問問她吧。”
玉鳳搖了搖頭:“興許她已經一把火燒了呢?或者說丟在什麼地方實在想不起來了呢?就是想給姑娘添添堵罷了,反正打也打過了,爲了個帳本總不至於再打一頓……”
阿離低頭不語,半晌方抿脣道:“先去看看,實在沒有也沒法子,我就自作主張好了。總不能因爲兩本帳就不開門過日子了。”
青雲忙拿了一領披風替阿離穿上,剛收拾停當,忽見一個小丫頭氣喘吁吁一路小跑了進來,進門便屈膝向阿離行禮,道:“六姑娘,奴婢是來送帳本的……”
阿離吃了一驚,定睛一瞧,見是原來葛氏那邊一個三等粗使小丫
還未說話,那丫頭已忙忙地從懷裡摸出兩本帳冊,雙手奉給阿離,喘着氣道:“這是······二少爺讓奴婢送過來的······”
“念北?!”阿離的手微徽一抖。
“是······奴婢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纔剛二少爺讓小廝把奴婢叫了去,就把這帳本拿了出來,讓奴婢給六姑娘送過來,說姑娘大概急等着用呢……”
“哦······”阿離低頭輕輕摩挲着帳本竹藍的封皮,眼睛有些發熱。
“二少爺還說什麼了沒有?”她儘量讓語氣淡淡的。
“別的也沒說什麼······”小丫頭凝神想了想,忙道:“哦對,二少爺說他現在很忙,要日夜溫書準備下場了,只怕也沒空招待六姑娘,請六姑娘就不用到他那邊去了……”
“是麼,他這麼說的······”阿離的心裡似被什麼帶刺的東西紮了一下,尖尖的一痛。
“你過去跟二少爺說,六姐謝謝他了。讓他溫書也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哎!”小丫頭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向阿離福了福,就準備轉身
“等一下······”阿離忽又叫住她,卻欲言又止,只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那小丫頭連忙站住腳,見阿離面色端凝,也不敢多問,只屏息站在那裡等着吩咐。
阿離默了一會,垂下眼簾黯然道:“沒什麼了,你先去吧···…”
這裡,阿離默默地依着舊帳,吩咐買辦去置辦要送去李府的滿月禮,不提。
第二日一早,阿離將王媽媽叫到了望月軒,將親自擬好的一張菜單交給她,道:“照着這個單子精心地做出來,頭晌午之前務必要弄好。”
王媽媽看了單子上的菜餚,心裡便已明瞭,詫異地擡頭看着阿離,道:“六姑娘這是……可如今太太…···”
阿離打斷了她的話,手裡拿着算籌,一邊照着帳本逐項覈查,一邊頭也不擡地淡淡道:“你只照着單子做去就是了。”
王媽媽忙應了一聲,躬身退了出去;阿離便吩咐如意到疊翠軒去請念北。
陸續便有外頭的買辦進來取對牌支銀子出去辦事,又有漿洗處的女管事進來回說,天氣寒冷,又有幾個凍了手的,希望六姑娘能多撥些漚子油膏下去。
阿離正在一項項發落這些事務,忽見遠遠的有幾個身影一陣風地走了進來,爲首穿着大紅百碟穿花衣裙的年輕少婦正是貞娘。
貞娘也不用人通報,徑直摔簾子直闖了進來,站在堂屋裡便雙眉倒豎,大罵道:“反了反了,小妾生的孩子如今都反了!男的敢把嫡母囚禁起來,女的竟然掌了家!正經嫡出的女兒回了孃家,竟然見不到親孃!還有規矩嗎?還有王法嗎?這是什麼混帳世界······”
一邊罵着,一邊就衝阿離直奔過去,一雙眼睛噴着火,就象要吃人一樣。
青雲怕出事,連忙上前攔住貞娘,溫聲笑道:“五姑娘回來了?您快請這邊坐下,先喝盅茶……”
貞娘仲手將青雲用力一推,冷笑着罵道:“這也是個吃裡扒外的白眼狼!我那有眼無珠的三姐姐真是昏了頭了,被人欺負成這樣,倒還幫着人家,太可笑了!”
說着,已到近前,仲手就要去抓阿離的衣領。
玉鳳哪裡肯依,立刻從後頭一個箭步衝過來,伸開雙臂擋在阿離面前,大聲道:“禁了太太的足,那是老爺的主意,和我們姑娘有什麼相干?再說太太做的那些事,難道是什麼光彩事麼?五姑娘不先細問問,就要打人,這是什麼道理?”
貞娘兜頭啐了一口,怒目圓睜,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跟我講理?!”便衝跟來的幾個丫頭叫道:“你們的手都折了嗎?還不給我打這個無法無天的賤婢!”
那幾個丫頭本是貞孃的陪嫁,在曾府時便眼高於頂,不將別的丫頭放在眼裡。此時聽了貞孃的吆喝,立刻便要欺身上來。
阿離猛然一拍桌子,沉聲道:“五姐,你已經是嫁出去的人了,你不知道嗎?現在家裡上面有父親,下面有大哥,何況還有念北呢,孃家的事輪不到你再來說三道四了!張嘴就罵,擡手就打,不嫌丟人?!”
貞娘冷笑道:“姐姐們都出嫁了,遠在十里之外,念北年紀小,父親的心現在已經全長歪了,還能指望誰?我若再不說話,難道眼睜睜看着你們兄妹把我母親欺負死嗎?索性大家都別過了!”說着,便伸手將阿離擱在桌上的茶碗用力摔在了地上,又要動手去撕那些帳本。
猛然間聽見門外一聲斷喝:“五姐住手吧!”
貞娘一愣,手上動作稍緩,回頭見念北已經沉着臉走了進來。 ωwш ¸ttКan ¸¢Ο
念北已經十二歲,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身體剛抽開條,雖比一兩年前躥高了不少,卻細細瘦瘦象根豆芽菜;他已微微有些開始變聲,一高聲說話就有些公鴨嗓,配着嚴肅的表情倒有些好笑。
可是阿離一點都笑不出來,只覺得心情沉重。糹